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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生死桥-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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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不知基于何种因由,他一意由她:
  “你要啥?”
  “你们上海最红的女明星是谁?”
  “段娉婷。”
  “好,”丹丹奋勇地道出心事,“我要比她红!”
  “那当然,一捧你出来,就没有段娉婷了。”
  真的?丹丹的眼睛也闪亮了。
  在这世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最记得了,怀玉道:“——而且,我有人了。”
  像自己手无寸铁,凭什么力争上游?一定是得个吹捧的人。她不是不明白,如果没有权势的支撑,她永远是人海中一个小泡泡。
  金啸风一直凝视着她,他开始盘算,然后故意道:
  “不过,你不是我的人,投资重了,怎么翻本?”
  “我拜你做干爹好不好?”
  “哈哈。”金啸风大笑,
  “我不收。收了你做干女儿,以后连一句打绷的话都不能说,那多煞风景,真是没赚头。”丹丹一听,脸色一变,青红难辨,手足无措,什么叫“赚头”!
  她如一只被触怒的小猫,于风平浪静时,使使小性子无妨。一旦怒发冲冠了,尾巴的毛都给竖起来,目中流露一点凶光,龇牙咧嘴,自保地:
  “我是不肯的!你别仗势欺负人!不要你捧了,大不了我走,你跟天桥的流氓有什么不同?”
  说着便悲从中来,哇哇地哭,一来便着了道儿,被迫良为娼:“放我走放我走,我不肯!”
  “别哭,”金啸风笑,“肯什么不肯什么?真傻。”
  “你们都是这样!上海净是坏蛋!”
  金啸风由她闹了好一阵,无动于衷地欣赏着,待她稍好,便觑准时机,道:“咦?你也十八岁,不是八岁,我要费劲捧红一个人,当然有目的——你尽可以不答应,谁按你脖子硬要你点头?啧啧,啥事件笃子念三的?”
  丹丹抽噎:“对不起金先生。”
  “小丹,这样地跳几个舞,也是鞋内跑马,没多大发展。在上海,差不多有一万个,跳跳就到三十岁。卖大腿还卖不到三十岁呢。女孩子也只是几年的光景。”金啸风很有兴趣把她给栽植出来,看是一朵什么样的花儿,她有潜质——也许后来会原形毕露,就凭这豁出去的胆色。一个有胆色的美女,总比没胆色的美女更要好看点。
  “我就赌一记吧,小丹。你当我是垫脚石。我钞票太多,花不了。”
  “我是不肯的。”
  “以后再说。”金啸风一笑,“只一个条件:你跟定了不会跳槽?”
  “不会!”
  “好,一言为定。”
  满腹疑团的丹丹走后,金啸风也有点迷糊,他捧红她干啥?他要她一步一步地自动肯了?一个费时颇长的游戏,前世今生。
  爱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冒险。当然,买就轻松点——不过并非谁都可以买。
  丹丹一夜都睡不着。
  丽丽女校的宿舍,挤满了床的三楼,一张挨一张,无穷无尽。一万个能歌善舞的少女中,只一个明星,难道她不知道,她是开始步入泥沼中么?
  不过,她也开始倾慕无比的权威了,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捧红,也踩黑。为什么得蒙垂青?自己也有点迷茫的自得。如果要往上攀,非得狐假虎威不可,英雄或是美人立万儿,说穿了,也没多少个是正道,自小听回来的书词唱段,都告诉过她了。
  上海是个影城——全国再没有哪个地方,电影发展比这里更繁华了。
  大势所趋,无声片要过渡到有声片,“第一部”斥重资所拍的有声电影,在拍摄的当儿,能把声音也收入蜡盘唱片,大家都觉得了不起。
  《人面桃花》开拍已有半个月,还没拍到重头戏。这故事是讲一个受封建礼教毒害的歌女,段娉婷演,遭受重重的折磨和压逼,仍不屈服,爱上了一个唱戏的,唐怀玉演。利用有声的条件,穿插了京戏的片段,全是他的拿手好戏:《火烧裴元庆》、《双枪陆文龙》、《界牌关》、《杀四门》。
  今天拍摄的是《杀四门》戏场,怀玉为了配合电影,上的妆不能像舞台浓。段娉婷陪伴他,一直往镜子里瞧,她问:
  “你记得我们的对白吗?”
  怀玉专心地上红,便道:
  “我分你半个梨子,你见了有点伤心,低声道:‘我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对吧?”
  段娉婷笑:
  “你知道么?从前要是忘了对白,就可以道:‘一二三,一二三四五六七。”——现在不行,要躲懒也不容易。”
  摄影棚的布景是后台,怀玉的角色是一身孝,黑与白。段娉婷替他整整那块不规则的下摆,白他一眼:
  “有句话:男人俏,一身皂;女人俏,一身孝,哦,啥风光都由你独占了?”
  到了排戏的时候了,段娉婷把那句话,尽量说得深情款款:
  “我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
  声音太低了,录音不清楚,导演喊:“咳,把钓鱼竿移近一点。”



生死桥 '伍'(6)
  再来,话还没完,导演又喊:“咳,进画面了进画面了!”
  那用长竹竿系住的带线的话筒,便在游移着,晃高晃低。试了七遍,感情都干涸了。段娉婷与唐怀玉挂着疲倦的微笑,不得已,提高声浪,几乎没嚷嚷:
  “我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

  真受罪。
  好不容易,拍完了一天力竭声嘶的戏分,明星可以走了,导演还得向那来自美国的骄横跋扈的录音师请教效果。不得不低声下气,因为虽有出钱的老板,却没可用的技师,只得依靠外国人力量。
  谁知他又摆架子,看准了中国人非求他们不可,老把录音机器房视为保密重地,等闲不让导演进去。
  就在这中外人士的瓜葛以外,段娉婷一俟怀玉下了妆,便着玛丽拎来一个纸箱子,写着“士麦脱”,原来是一套米白色的三件头的西装,还有白袜子,还有一双白色通花镶了黑齿花的皮鞋……
  谁知怀玉也狡黠一笑,拎出另一个纸箱来,是送她的。
  夜幕低垂了,汇中饭店的舞会也开始了,这里按例原是不准中国人参加的,不过重新开张之后,也欢迎衣冠楚楚的“高等华人”进内。璀璨的灯火欢迎着漂亮人物。三个乐师努力地吹奏着荒淫的乐曲,一眼看去,大厅里只见搂在一起的男女陶醉在酣歌妙舞中。
  他挑衅道:
  “你不敢公开地搂抱我吧?不敢?”
  大厅上吊着一盏精致而又辉煌的灯,玻璃碎钻似地微微颤动,发放媚眼似的风华。地板是闪光的,好像直把每个人的秘密自足下反映到地面,无所遁形。低低垂下蓝色的天鹅绒帷幔。天鹅绒,看上去凉,摸上去暖,总给人恍惚迷离身不由己的感觉,不相信自己竟随着音乐做出一些细碎而又难受的舞步。她倒在他怀中,渐渐由微动而不动了,二人只在一个小小的方寸地晃荡着。他公开俘虏她,她公开投靠他。
  香。
  怀玉只觉自己不知何时开始,十分适应地担演着上海滩一个出众的人物,每个人都看着他那得意非凡的身世。
  即使在汇中,这高等华人出没之所,人人都高等,不过名字为大众熟悉的,就更高人一等。曲终人散,人也朦胧地入睡了。
  怀玉睡不着,顺窗望出去,满天的星繁密忙乱,虽然全无声息,然而又觉一天热闹意。整个上海,陌生的城市,开始安静地入睡了。空气是透明的,隔着空气,只见她如婴儿般沉沉蜷伏。
  脸色是银白的。她常说道:年来也没几觉好睡,如今陡地放下心来,芳魂可以自主地遨游。完全因为放心,带着一点微微的笑意。
  怀玉捻亮了灯,一看闹钟,是三点半。闹钟——这以前,在北平唤“醒子钟”,倒是稀罕的。
  玻璃下压着怀玉的照片,压得密不透风,铁案如山,他又记得她这样说道:“这下可好,从此逃不了。”
  在他夜半点灯殷殷窥探之际,段娉婷乍醒,好似仍被一个好梦纠缠着,硬要挣扎,不肯出来,折磨一阵,有点悲凉:“我要做梦,我不要醒!我不要醒!”
  蓦见身畔的怀玉,恐慌地紧拥他,道:
  “给我讲句好话——”
  说着童稚地泪花转乱,怀玉细语:
  “我在,我在。”
  “圣经上说,”段娉婷笑,“一句好话,就像金苹果落在银网子中。”
  怀玉如同呵护一个孩子似地呵护着她,真是夫妻情分。踏足于此,银网子?他便摇身变为金苹果了。他们再也不寂寞。
  ——只有一个人是寂寞的。
  宋牡丹。丹丹也住霞飞路,她被安顿在这高级住宅区的另一所房子里头。她有佣人、司机,也有一个安排得妥善的女秘书,应有的派头,提早给预备了。她接受全新的改造,本性却没有消失,最痛苦便是这样,到底她没有自然流露的艳光。不是这路人。
  她比不上金先生的任何一个新欢——她不是新欢,她是“旧爱”。
  金啸风眷顾丹丹的自由,只是隔几天来看进度。
  丹丹天天试新装试发型,实在有点不耐烦,只道:
  “这样的改造,没完没了,又不让我拍电影去,我不干了!”

  还没走到厨房,伸出半个头:“我下面去,金先生你要不要吃?”
  “自己下?”
  “她们调弄得不对胃口。”
  他由她自个儿在厨房里调弄。自来水,自来火,她也晓得了。
  末了端来两大碗的面条,寻常百姓家的小吃,丹丹很得意:
  “看,这是‘一窝丝’,有面丝、肉丝、蛋丝,还有海米、木耳、青瓜丝,吃来有滋有味。”
  一边吃,一边还在夸:“我还会贴饼子、包饺子,还会蒸螃蟹——不过,要当了明星,就没工夫干了。”
  金啸风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金先生……你说我不像明星,对吧?”
  “对,不够坏。”他笑。
  “我当然会坏,善良的女人都是笨的——为了坏男人,半死不活。”
  她停了箸,隔着氤氲的蒸气,追问,
  “我什么时候可以当明星?”
  他灵机一触:“她不是‘花瓶’,何必做市面?得顺水推舟才是上路。”
  上海南市区这天可热闹了。
  蓬莱市场在这天落成,举行了一个典礼。年来,既有九·一八事变,又有一·二八事变,全国都展开抗日救亡运动。不过上海的经济畸型发展,日货洋货仍充斥,国货在市场上就一落千丈,没有出路了。
  有人背地里传说,金先生的资金,部分来自日方,如此一来,不免背上“汉奸”之罪名。不过此刻大家奇怪地指着市场上高悬的横布条,原来上面书了“土布运动”四个血红的大字。未几,镁光乱闪,引出了一个标致的小姐,身穿一袭土布旗袍来剪彩,那是淡淡的胭脂红,长至足背,衣衩开在腿弯下,领袖和下摆都绲了双边。小姐成了万众瞩目焦点,也有捺不住的紧张兴奋,只听得宣布:“宋牡丹小姐。”
  金啸风顺水推舟,连消带打,便赞助了这个“土布运动”。旗袍的衣料由布店奉送,并由服装店连夜赶制,目的是招徕顾客,推销国货。不过金先生的意思,还要宣传土布为“自由布”或“爱国布”,因为这种意义,再也没有人怀疑他的“爱国”心态了。
  还有,今天他们选出了一位“土布皇后”,便是眼前这美得天然的宋牡丹。金先生轻轻往她背上一拍,示意她金剪一挥,市场欢声雷动,大家马上便接受了一个如此“端正”的皇后了。他们鼓掌,还在喊:
  “宋小姐!宋小姐!”
  还有人涌来请她签名——只消买下几个临时演员来带头起哄,一切水到渠成。丹丹瞥到人群中有人在挥手,她微微一笑——是沈莉芳。
  众人沸沸扬扬传颂,不消几天,金先生的地位,宋小姐的声誉,便被肯定。
  市场还点燃了一串爆竹,劈劈啪啪地响了半天。
  丹丹很快乐。每个人心头都有一团火,她点燃了——他那么地照拂。
  虽然她的皇后当过了,爆竹也燃过了。红彤彤的残屑,到了夜晚便被竹帚一下给扫掉,露出灰白的泥地。游戏已经完毕,但名衔到底是互存的。
  她还被绕上彩带呢。
  晚上,丹丹拥着彩带,睡得不好。青春的活力令她的一团火沿着血液浑身跑。她一步一步地赢给他俩看。顷刻之间,她已发觉自己身上有一种焕发的自保的说不上来的力量,那是可贵而又可怜的。
  她很怜惜地,抚摸自己贲起的胸脯,有点羞涩。她摆脱不了命运的操纵,她又“生”了,如握着一只待飞的小鸟,她的身体。也许真的如传说中一般——一个女人,捧她的人多了,她的命就薄了。
  “那不要紧。”她对自己说,也对金先生说同样的话,“我只要几年。我才不要长命百岁。”
  有一句话却在心头打转:“我要报仇!”忽地只觉背上一暖,忆起金先生轻轻一拍。
  那司蒂倍克轿车把金啸风和丹丹送至静安寺路畔的跑马厅去,还没来得及下车,已经有记者来拍照了。
  金先生很自然,顺势搂一搂她。
  丹丹没有抗拒,一切都像循序渐进,他往她背上一拍,他把她肩膊一搂,如同慢火煎鱼,到了后来,她便在他手上给烧好了。
  也许这是男人的奸狡——他在制造一个表面的事实,人人以为她是他的人,目下还不是,不过,谁知道呢。他们都若无其事地让人家拍照,这一回,丹丹势将有名有姓地以她“土布皇后”的身份来示众。赛马在下午举行,尤其是星期六的下午,场地中间,掘了沟渠,障着土阜,马匹到了这里,必须超越而过,称为“跳浜”。很多银行、洋行,往往按例停止办公半天,让人看跑马去。这天真是人山人海,丹丹下了车,只见跑马厅四周,有短栅没墙垣,有些人便备了长凳,专供小市民站在上面看,隔岸远观,每人收几枚铜板,作为租费。也有年纪相若的姑娘,满脸好奇地朝里头引颈翘首的。
  丹丹傲然地随着金先生做入幕之宾去了。高昂的票价,严格的规例,都不在眼内——如果她不是宋牡丹,她便只好被摒诸门外。
  老实说,她之所以有今天,完全因为被看中,她不会不明白,生平第一遭来看跑马,分外地专注,驰道分外档和内档,骑师穿着各种颜色的服装作为标识,绕场若干匝,直至靠东南角的石碑坊为止,以定胜负。还没开跑呢,所以胜负未见。
  正游目四盼,忽见不远处也围上了记者。看真点,不是他是谁?他高大了一点,也英俊了一点——因为隔了一段日子不见了,有一点姑息和企盼,觉得他实在很好,只是他改穿了西装,而她呢,今天不穿旗袍了,身披一件荷叶袖连衣裙,领口翻飞着一层又一层的轻纱,腰间系了蝴蝶结,一双白手套,这时装真摩登,怪道“人人都学上海样,学来学去难学像。等到学了三分像,上海早已翻花样。”
  丹丹恨自己落伍而且尴尬。
  与此同时,金先生也见到了。
  他握住丹丹的小手,拍拍她的手背。
  丹丹放心,天塌下来,也有人顶住。
  他明白她的自卑,笑道:
  “咦?啥事体作事没长性?”
  她咬唇一笑,有点惭愧。
  史仲明递来一叠香槟票,给她玩儿。她一看,什么A字香槟、B字香槟、大香槟、小香槟……跳浜、赛马之后,还来个摇彩。金先生问:
  “那边厢是啥闲账?”
  史仲明回话:
  “那有声电影《人面桃花》快拍完了,要上了,趁此白相白相。”
  “哪间电影院放?”
  “片子没完,还未有排定。”
  “老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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