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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孤独小说家-第11章

小说: 孤独小说家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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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耕平内心的怯懦让他无法再厚着脸皮追问什么。其实,这种怯懦在他的小说中也时有体现。正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性格缺陷已成为创作的阻碍,他才越加困惑。比起实际创作,他进行自我反省的时间反倒更为漫长。
    “您妻子去世后的这四年,您就和小驰相依为命地生活着吗?没想过要同谁交往试试,或者找个人结婚吗?”
    面对香织犀利的问题,耕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手中的玻璃杯:“呃,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呢……开始的半年,我一直都沉浸在丧妻的痛苦中,竭尽全力去适应这种新的生活状态,所以其他什么都没想。每天早晨,叫醒小驰,给他准备早餐,拖地抹窗洗衣刷鞋样样都来,有时还得去学校旁听孩子上课,哎,我现在才知道上小学原来这么麻烦。”
    这是一个独自抚养孩子的男人的真实感受。耕平得分文不差地准备好伙食费、教材费,得一丝不苟地在运动装、泳装上绣上儿子的名字,学校的通知隔三岔五,要上交的报告、感想更是不胜枚举。但是,向香织诉说抚养孩子的辛苦又算什么呢,虽然这确实让人白发虚增,但绝非不幸。耕平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不过我已经习惯啦,而且写完《空椅子》之后,我感觉半个自己似乎从她那里解脱出来了,现在也有余裕去想想别人了。”
    作家克服问题的方式,实际上只能通过动笔创作,借助故事中虚构人物的生存方式进行思考。这已俨然成为一种习惯,即使是众人皆知的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作家往往要绕一个大大的圈,经过数月甚至数年,一边创作,一边思考。创作并非为找寻答案,而是以他们特有的方式毫无遗漏地思考到底的手段。
    “可以把那么苦痛的经历写进作品,真是太了不起了。”
    香织闪烁着酒醉微红的双眼说道。耕平内心十分复杂。自己以小青虫的速度一点点地爬格子寻求答案,换个头脑聪明的人,一定早就从中找到答案了吧。
    “是么。我觉得小说不但麻烦,还转弯抹角的。”
    “没有啦。您不但书写得好,而且还是个好父亲呢。”
    耕平无颜点头,端起已微温的生啤,喝了个精光。
    这晚,在露天咖啡店,耕平和香织一直聊到将近末班地铁的时间。初夏夜晚的空气在他心底留下淡淡的甜蜜,对一个充满魅力但还了解不深的女人一点点熟悉起来,那是任何天价红酒都无法企及的心醉。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香织低头看手表时,一丝失望从耕平心底掠过。但她明天要上班,自己明早也要准备小驰的早餐。耕平拿起账单,招呼服务生过来。看到耕平拿出钱包准备付账,香织说道:“这家店我们还是AA吧。”
    一个比自己年轻十岁的女人。耕平是个传统型男人,让女人付账从来不是他的风格。莫非她跟同年代的男友约会就是这样AA么?耕平内心不免猜测起来。
    “没关系啦,我来吧。你要介意的话,下次给小驰买个手信什么的就好了。”
    这种时候,孩子这个幌子真好用。
    “嗯。”
    耕平拿出一张既不是金卡也不是铂金卡的普通信用卡付了账,接过发票放进了钱包。作家是名副其实的个体经营户,交际费并无上限。对于每年交际费不多的耕平,新宿区税务所从未介入过调查。一定是他们太忙,所以才对没有几分所得税收入的耕平的申告表置之不理的吧。
    两人慢悠悠地走下缓坡,朝饭田桥地铁站走去。末班车时间,神乐坂行人稀少。香织走在耕平身边,轻哼着他从没听过的曲子。坡路两侧,微亮的灯管线联结着一个又一个灯笼,一直延伸到护城河边。耕平忽然有种想呼啸着跑下坡去的冲动。虽已年近四十,但偶尔也会有这样的心情,他不禁想起了在小说中度过的青春年代,那时甚至还想过复仇的事呢。
    “青田老师……呃,不,耕平,你可以牵着我的手吗?”
    “呃……好。”
    耕平轻轻牵起香织伸过来的手。这个女人的纤纤细手如此冰凉,就如掬起一捧井水一般。和她牵手如理所当然般自然,或许会有所发展吧。耕平这样想着,满心幸福荡漾。
    走了不一会儿,坡下的地铁口映入眼帘,喝得东倒西歪的男男女女三三两两地走进地铁口,就如片片枯枝落叶被排水口尽收其中一般。两人转入昏暗的神乐小巷的拐弯处,香织突然说道:“我好像有点醉了。耕平,你讨厌喝醉的女人吗?”
    “呃,不会。”
    香织拉着耕平的手,走进小食店鳞次栉比的小巷,抬头看,“道草小巷”的挂牌在风中轻轻摇晃。这附近有许多家月底囊中羞涩时可前来小酌几杯的酒馆。掩映在微微霓虹下的小巷里,没有半个人影。
    走着走着,香织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回眸,微微抬起脸,闭上了双眼。她轻轻嘟起的红唇,是在暗示什么呢?恋爱第六感迟钝的耕平像被雷劈醒了般马上明白过来。
    (原来,她是在等待接吻。)
    耕平微微侧下头,蜻蜓点水似的轻吻了一口。香织双手紧紧搂住他,然后才依依不舍地松开,莞然笑道:“这是朋友之吻。耕平先生,您太可爱了,我真不舍得就这样让您回去。”
    怎么男人女人的角色在这里完全颠倒了呢?耕平上大学那会儿,香织这样的话简直就是在抢男生的台词。
    “呃,我也非常尽兴。”
    耕平跟在香织身后,似有羞涩地抿着嘴,向地铁口走去。
    11
    时至六月中旬,青田耕平和香织已约会数次。在书店工作的香织,身为自由作家却得兼带儿子的耕平,自由时间都少得可怜,因此各自的工作地——多摩广场、神乐坂及两地的中点——二子玉川成了他们约会的好去处。两人努力寻觅日程表上的重合间隙,一起喝喝茶,吃吃饭。耕平作风严谨,香织也并不提供可乘之机,因此两人关系并无进展。
    聊聊每日工作的烦恼,谈谈最近读到的新书,不知不觉间分别时分已悄然来临。有时牵手漫步,偶尔轻吻送别,虽年近四十却有如高中生般的约会,其中别有一番夏风吹背般的爽朗。
    感觉没有变淡,若有缘,定会自然地步入下一个阶段吧。耕平在与香织分别后回家的电车里,对自己如此说道。
    那个电话是在耕平去吃午餐的路上突然打来的。土墙延绵的神乐坂小巷,人迹罕至,是耕平最爱的散步路线。耳边,三味线悠扬的弦音在荡漾,石阶上,即干的洒水还隐约可见。耕平定睛看了看手机的液晶屏,原来是《all秋冬》的编辑米山辉。
    “咦?米山,貌似还没到截稿日吧。”
    《父与子》的最终章早已交付完毕,下一刊是随笔还是书评似乎也已说定。
    “不是跟您说稿子的事啦,现在给我一点点时间就行,只要一点点。”
    耕平看了看手表上的日期,六月中旬小说杂志的末校工作估计都完成了吧。
    “嗯,可以呀,我现在只是去吃个饭。”
    因为小驰不爱吃鱼,所以当耕平享受单人午餐时,常常选择日式料理。今天吃鲣鱼刺身还是盐烤青花鱼呢,其实油炸竹荚鱼也不错嘛。正当耕平为此犹豫不决的时候,米山说道:“我迫不及待地想告诉您这个消息,所以给您打了电话。青田老师,您的《空椅子》入围第一百四十九届直本奖啦!”
    当耕平终于决定还是吃鲣鱼蘸橙醋的时候,“直本奖”三个字如同三颗重磅炸弹同时在他耳边炸裂,震得他脑子嗡嗡作响,以至于他无法振动声带发出任何声音。此时,米山接着说道:“恭喜您首次入围。”
    入围直本奖的作品,都是从半年来日本国内出版的小说中逐月选出的公认佳作,因此仅是入围也代表着某种荣誉。这是耕平在出道十年、第十五本单行本发行之时,初次荣登入围作品之列。
    “稍后我会把正式文件寄给您,您看行吗?”
    米山与平日判若两人,语气格外郑重而严肃。耕平口中干渴如久旱的田地,甚至连舌头都无法正常活动。
    “好的,那就拜托了。”
    “不客气,这全都仰赖于您,《空椅子》写得实在太出色了。不过入围作品尚未公开,请您一定保密。”
    挂断因沾满汗水而滑溜溜的手机,三味线的弦音还在耳边荡漾,被狐狸迷住的感觉大概也不过如此吧。耕平对这突如其来的喜讯仍然将信将疑。
    这份喜悦该跟谁分享呢?直本奖尚未正式收入囊中,仅作为六佳作之一入围直本奖,这对于出版界圈外人来说意义不大,因此他并不准备告诉自己的父母。最后,他决定给香织打电话。耕平虽然多次给香织发过短信,但很少打电话。
    “你好,我是横濑。”
    今天她上晚班,这时应该还在家吧。
    “我是耕平。现在说话方便吗?”
    电话那头似乎有些犹豫,一副商务接待口吻:“嗯。稍微说几句还是可以的。”
    应该正在会客吧。虽然心存疑问,耕平仍兴奋激昂地说道:“我的《空椅子》入围直本奖啦!也就是说,成了这半年的六强之一呢。”
    香织强压住语气中的兴奋:“那真是太好了,稍后我再给您电话,祝贺您。”
    香织随即挂断了电话,可能她正在工作中吧,莫非一个普通的书店店员也要陪出版社的发行人员共进午餐么。耕平向小巷深处门帘已褪色的小料理店走去。
    橙醋的酸爽,茗荷的清凉,鲣鱼的油滑,听闻喜讯后,鲣鱼刺身显得分外美味。耕平想把这个喜讯广而告之,“请一定保密”这五个字的分量,让他一直没拿起放在餐桌上的手机。正当他吃完午餐走出神乐坂小巷时,平时在安静中度过一天又一天的手机再次响起,发出悲鸣般的音乐声。耕平下意识地把手机拉离耳朵几尺:“恭喜……”
    “呃,谢谢。”
    “天使终于降临了。我一直在想您也差不多该踏进直本奖的圈内了,现在您写出了这么优秀的作品,我太感谢,太感激了。”
    是《空椅子》的负责人——英俊馆的冈本编辑。身为作家,能让编辑如此感同身受,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了。但为什么刚确定的入围名单,冈本就已经知道了呢?
    “呃,为什么你会知道呢?我还是刚听说的。”
    “噢,忘了您是第一次入围。这从确定入围名单的那一瞬间开始,就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啦。虽然要等到评审会开始前一周才能在报纸等媒体刊登出来,但实际上一个月之前就已经确定了。”
    虽身为专业作家已十载有余,但这个变幻难测的出版界,他不知道的还有很多,很多。
    “所以,接下来还长着呢。据说入围的作家们都称这段时间非常难熬。”
    新晋入围的耕平根本不敢想象等待大奖评审的痛苦。还记得新人奖那晚,他懵懵懂懂地跑去跟朋友一起喝酒,结果从手机留言信箱里才得知大奖得主竟是自己。
    “啊,是吗?”
    仔细想想,数千位作家中,有资格等待这次评审会的仅有六人。不论最终是擦肩而过还是抱得大奖归,至少这种心路历程对于作家来说都是难能可贵的。这时,耕平突然注意到另一个重要事实:“呃,你说知道我入围,那你应该也知道其他五本入围作品吧。”
    耕平故作镇定地说道。冈本似乎完全没在意他在想什么,轻松地说道:“嗯,知道啊。要不我等下传短信给您,其实现在口头告诉您也可以。”
    耕平暗暗地深呼一口气:“你现在告诉我吧。”
    “嗯,等一下。”
    电话那头响起沙沙的纸张摩擦声。
    “首先是神山静菜的《百花竞放:名捕持棍追凶帖》,这次是她第六次入围。”
    神山静菜是一位资历深厚的历史小说家,此次入围作是一本广受欢迎的江户历史小说。
    “另一本历史小说是晴海喜一郎的《若冲眼中》,第三次入围。”
    这是一本关于江户时代画家伊藤若冲的评传性小说,作者晴海虽年纪轻轻,但饱读诗书,在作家界小有名气。
    “现代小说有剧场原田的《梦中之梦》,和您一样,初次入围。”
    今年上半年热销五十万册的年轻喜剧演员剧场原田的处女作。
    “呃,还有野野见仁美的《张口呼吸》,第二次入围。”
    这位以丑闻性爱小说著称的年轻作家,处女作虽是轻小说,但数本之后成功冲破瓶颈,闯入成人小说世界。耕平觉得腹背都是强敌,适才的兴奋渐渐暗淡下去。
    “最后一位是您的朋友,矶贝久的《蓝天深处》,第四次入围。”
    耕平震惊了。初次入围直本奖竟要和青友会的朋友矶贝久狭路相逢。那本书到底有多出色,没有谁比他更清楚。
    12
    整个下午,耕平始终无法静下心来工作。许多资料等着他翻阅,四页原稿纸的散文也即将截稿,可耕平依然心神不定,首次入围直本奖对他的冲击并不亚于彗星撞击地球。
    各出版社编辑的祝贺电话不时响起,好不容易决定静心投身工作时,电话铃就不失时宜地响起。电话那头祝贺的话语,让耕平找不出话题长聊却又无法马上说再见。毕竟他们都是衷心地为自己高兴,也是这惨淡经营的十年间一直支持自己、鼓励自己的战友,就算神经再大条,也不能大条到突然挂断人家电话的程度。
    (这要持续整整一个月直到评审会结束么?)
    耕平真想长长叹口气,文学奖提名的喜悦,竟渐渐变味成忧郁。获奖固然高兴,只是获奖作品只字未改,它作为小说的价值其实并无变化。强迫本身不会自发争夺的小说相互争夺,简直就是造孽。
    耕平无心下厨准备晚餐,于是决定带小驰去神乐坂那家他们常去的小餐馆吃饭。那是一家拖家带口、穿着T恤牛仔裤都可安然踏入的无须拘小节的小店。他点了一杯香槟,给小驰点了一杯看似红酒的葡萄汁。
    “嘿,老爸,你嘴里一直说的好消息,到底是什么呀?”
    耕平故作神秘地一笑:“你猜猜。”
    “我知道了,跟香织小姐进展顺利,对吧。哎,老爸还是老爸,你爱怎样就怎样,不过我有话在先,老妈只有一个。”
    小孩似乎总能轻易说中大人下怀。
    “不是啦。是老爸前不久出版的新书,入围第一百四十九届直本奖啦。”
    小驰听到如此有名的文学奖项却似乎没有多大反应。他一脸迷惑地说道:“也就是说还没拿到那个奖对吧,那什么时候确定获奖结果?”
    “呃,那要一个月后开一个评审会,才能从六本入围作品中选出一本作为获奖作品。有时会有两本同时获奖,而有时一本都没有。”
    小驰不愧是作家的儿子,他抬起眼皮望着耕平,问道:“拿了那个奖,书就能大卖了么?”
    “嗯,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说不定能马上加印十万本吧。”
    话虽说得轻松,但要实现并不轻松。《空椅子》初版才七千册,若果真能一口气加印十四倍之多的话……耕平正为这种渺茫的可能性心荡神驰,忽然像意识到什么似的慌忙打住:“拿不拿得到还不知道呢,老爸初次入围估计很难吧。不过能入围对一个作家来说也是一种荣誉嘛,来,小驰,干杯!”
    “嗯,干杯。祝你一举夺得大奖!这样我们的房贷就还得清了,对吧,老爸。”
    耕平苦笑着碰了杯,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他警告自己,再也不要在孩子面前抱怨房贷没还清,再也不要提及书不畅销之类的话题。
    深夜零点左右,一贯是香织发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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