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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潮声-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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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圣和浣云。浣云正拿著一片叶子,放在嘴边猛吹,吹来吹去只像皮球泄气,而绍圣在一边笑弯了腰,浣云跺著脚,愤愤的喊:

“你笑什么嘛?不教人家,只是笑!”

“笑你呀!”绍圣说,仍然笑。“像你这样学,就学到下个世纪,也学不会!”耳边有著潺潺水声,一条小小的瀑布正从山崖上挂下来,我们走得又热又累,看到了瀑布,都忍不住欢呼。浣云头一个冲过去,用手掬了水,扑在脸上,我也效从。水,沁凉清爽,使人身心一振。绍圣和宗淇干脆伏在溪边,用嘴凑著水,咕嘟咕嘟的大喝特喝,我找出了毛巾,痛痛快快的洗了手脸,然后,坐在溪边的石头上休息,凉风拂面而来,山谷中云霭腾腾,树梢上缀满了云雾,一忽儿,天阴了,云移过来,把人全笼进了云里。再一忽儿,云又轻飘飘的移走了,太阳仍然灿烂的照著。我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已经偏西了,我下意识的问:“现在几点了?”“下午四点十分。”绍圣说。

“唔,我们已经离开队伍三个多小时了,”我说:“小朱完全是耸人听闻,他说这条路多危险,又多难走的,我看也没有什么嘛!坡度也不陡,都是草地。”“老实说,”浣云说:“我觉得我们一直在荒草和树丛里走来走去,根本就没‘路’嘛!”

“喂,绍圣,还有多久可以到林场伐木站?”宗淇问。

绍圣跳起来,四面张望,我们的话提醒了他。皱著眉,他发了半天呆,然后慢吞吞的说:

“我想,我们一定走错了路。”

“什么?”宗淇叫:“走错了路?”

“真的,我们走错了,”绍圣思索的说:“我们该上去的,但是我们打横里走了。对了,完全错了,从树林里出来就走错了!”“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走了两个多小时的错路?”我问。“你这个向导是怎么当的?”

“都是浣云跟我吵架吵的!”绍圣说:“全怪浣云!”

“你还怪我?”浣云把头伸过去,一副吵架的姿态:“我没怪你算好的!你这个混充内行的糊涂蛋!”

“算了,别再吵了,”宗淇说:“现在赶快找一条对的路走吧,我们现在该怎么走呢?”

“从这边这个斜坡上去。”绍圣指著说:“我们不过多绕了一段路。”“你有把握?”我怀疑的问。

“跟了我没有错!”绍圣领先走了过去:“反正,条条大路通罗马!”条条大路通罗马!我们跟著绍圣七转八转,上坡下坡,走得浑身大汗,疲倦万分。一个半小时之后,暮色已经四合,树木苍茫,晚风萧瑟。绍圣正式宣布:“我们迷路了!我什么方向都不知道了!”

“你不是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吗?”浣云气呼呼的问。

“是的,条条大路通罗马,”绍圣有气无力的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慢吞吞的说:“可是,眼前别说大路,连小路都没有,当然通不到罗马啦!”

“你说跟了你走没错,怎么走成这样的呢?”我也一肚子气,而且急。“唉!”绍圣叹口气,两手一摊。“我是‘瞎摸’,谁叫你们‘盲从’呢!”“混蛋!死不要脸!活见了你的大头鬼!”浣云破口大骂。但是,又何济于事呢?反正,我们已经迷了路。而暮色,正在那幢幢的树影中逐渐加浓。潮声34/50



天空还有一抹余霞,橙红中揉合了绛紫。大块大块的云朵,掺杂了几百种不同的颜色;苍灰、粉红、靛青、蓝紫、墨绿……使人诧异大自然的彩笔,能变幻出多少种神奇的彩色!只一会儿,各种颜色都暗淡了。浓浓的、灰黑的云层移了过来,把那些发亮的五颜六色一股脑儿掩盖住。暮色骤然来临了,连那点缀在山崖上的大树的枝桠上,都坠著沉沉的暮色。山凹里更盛满了暮霭,苍苍茫茫,混混沌沌,把山、树、岩石……都弄模糊了。我们拖著疲倦的脚步,一脚高一脚低的在山中走著。事实上,我们已经没有目标,只希望能走到有“人”居住的地方,能够想办法找点东西吃,也找个地方睡。可是,山,黑黝黝暗沉沉的,深不可测。谁也没把握这山里能找到人家,除非能摸到林场的伐木站。而根据我们行走的坡度来看,我们已经越走越不对头了,看样子,我们并没有向山的高处走,反而深入了山的腹部。这样走下去,百分之八十,我们今晚将露宿在这荒郊野地的深山之中了。

我已经疲倦到极点,疲倦得没有力气说话。浣云起先还一直对绍圣咒骂不停,现在也闷不开腔了,看情形也筋疲力竭。宗淇走在我身边,不时伸手来搀扶我一把,因为我已走得东倒西歪。这样撑持了一段路,我终于靠在一棵大树上,叹了口气说:“唉!我实在走不动了!”

“休息一下吧!”宗淇说,在树底下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早知如此,”绍圣说:“我们该带帐篷,在这深山里露营一夜,也满有味道!”“还有味道呢!”浣云的火气又上来了:“都是碰到你这个糊涂向导,才倒了这么大的楣!”

“别说我哦,”绍圣顶了回去:“假若不是你这个鬼丫头要走这条路,我们何至于弄得这么惨,我才碰到你倒了楣呢!”

“你说你是识途老马,我看你简直是个糊涂老马!”浣云叽咕著。“你也未见得精明!”绍圣跟一句。

“好了,”宗淇说:“你们两个也真有劲吵架,还不省点精神,不知道还要走多远才能碰到人家呢!”

“碰到人家!”我叹息的说:“我看根本就不可能碰到人家,你想,谁会跑到这深山里来居住呢?何况,林场的人也说过,这山上是没有山胞的!”“那么,我们真要在这野地里过夜呀?”浣云叫:“又没毯子,又没帐篷,非冻死不可!”

“天为我庐兮,地为我毯兮!清风明月兮,伴我度此夕……”绍圣仍然保持他嘻皮笑脸的态度,仰头望著天,顺口胡诌的念著打油诗。“你还很得意,是不是?”浣云没好气的问,瞪著眼睛。

“怎么不得意!”绍圣说,慢条斯理的接下去念:“况有美人兮,在我之旁。貌如桃李兮,冷若冰霜……”

“啪!”的一声,显然浣云手里的棍子又打中了绍圣的腿,绍圣夸张的大叫了一声,引起了山谷的徊响。宗淇站起身来,嚷著说:“我们还是继续走走看吧,再坐下去你们又要打起来了。看!天都黑了。”天是真的黑了,几点冷幽幽的星光已经穿出了云层,倨傲的挂在辽阔的云空。一弯下弦月,像一条小船,弯弯的泊在天边。深山中并不像想像中那么黑暗,林木、岩石,都清晰的暴露在月光里。只有远处的山峦,一幢幢的耸立著,是些庞大而狰狞的黑影,带给人一份压迫性的恐怖感。我们又继续向前进行,绍圣和浣云走在前面,我和宗淇走在后面。草丛里,飞来了无数的萤火虫,闪闪烁烁,忽高忽低的穿梭不停。宗淇握著我的手,我担忧著今夜如何度过,对于我,这真是从来没有过的经验,在这原始的山林里,迷途于月光之下!“别那么忧愁,”宗淇轻声的说:“真找不著人家,也没什么了不起,这种露宿的经验,花钱都买不著的。洒脱一些,润秋。你不觉得这月光下的山林美得出奇吗?”

月光下的山林确实美得出奇,每一片树叶都染上了魔幻的色彩。光秃秃的岩石呈现出各种不同的姿态,嵯峨的迎向月光。深可没膝的草上缀著露珠,被萤火燃亮了,反射著莹洁的绿。整个的山谷伸展著,极目望去,深邃辽阔,暗影林然而立,看起来是无边无际的。

“和整个的宇宙系统比起来,人是多么的渺小!”宗淇抬头向天,望著那点点繁星说。“看那些星星,几千千,几万万,在宇宙中,每一个星球只像一粒沙子,但这些星球可能都比地球还大,我们人类生存在这万万千千星球中的一个上,还彼此倾轧、战争、屠杀,想想看,这样渺小的生命,像一群争食的蚂蚁,而每一个生命,还有属于自己的苦恼和哀愁,这不是很滑稽吗?”真的,把宇宙系统和渺小的“人”相提并论,“人”真是微不足道的!我默默的仰视著云空,一时之间,想得很多很深很远。宇宙、星球、人类,我忘了我们正置身在空旷的深山里,忘了我们已迷失了方向,可能要露宿一夜。忘了一切的一切。直到一块石头绊了我一下,我才惊觉过来,宗淇扶住我,问:“想什么?”“人类。”我说:“人是最小的,但人也是最大的。”

“怎么说?”“一切宇宙啦、星球啦、观念啦,都是人眼睛里看出去的,是吗?没有人,这些宇宙什么也不存在了!所有外界的事物,跟著人的生命而存在,等生命消失,这些也都跟著消失,不是吗?”“好一篇‘自我观念谈’!”宗淇笑著说,紧握了我的手一下。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和他的心灵接近了许许多多。大学三年,我们同窗。一年相恋,却从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接近过。我们在一块儿玩过,跳过舞,看过电影,花前月下,也曾拥抱接吻,但总像隔著一层什么。或者,我从没有去探索过他的思想和心灵。他也从没有走进过我的思想领域。

“现在,还为那个表妹而生气吗?”他把头靠过来,低低的问。“别谈!”我警告的喊,和他的“距离”一下子又拉远了:“我不要谈这个!”“好吧!”他叹了口气,语调里突然增加了几分生疏和冷漠。“我不了解你是怎么回事!你们女孩子!芝麻绿豆的小事全看得比天还大,胸襟狭小得容纳不下一根针!”

“别再说!”我皱拢眉头,一股突发的怒气在胸腔里膨胀。“我不想吵架。”“我也不想吵架!”他冷冷的说。

我沉默了,他也沉默了。只这么一刹那,我们之间的距离又变得那么遥远了。刚才那电光石火般的心灵融会已成过去,这一刻,他对我像个陌生而不可亲近的人。月光下,他的身形机械化的移动著,是个我所看不透的“人体”。我咬住嘴唇,内心在隐隐作痛,我悼念那消失的心灵接近的一瞬,奇怪著我们之间是怎么回事?永远像两个相撞的星球,接触的一刹那,就必须分开。“嗨!我听到了水声!”走在前面的绍圣回过头来叫。

“水声有什么用!”浣云没好气的接著说:“我还以为你听到了人声呢!”“你知道什么?通常有水的地方就有人!”绍圣说。

“胡扯八道!那我们下午停留的瀑布旁边怎么没有人呢?”浣云说。“怎么没有?最起码有我们呀!”绍圣强词夺理。

“呸!去你的!”浣云骂。

水声,跟著我们颠踬的进行,水声是越来越明显了。一种潺潺的、轻柔的、低喘的声音,一定不是条大河,而是条山中泉水的小溪。月亮仍然明亮而美好,萤火也依旧在草丛里闪烁,但我们都再也没有赏月的情致,疲倦征服了我,双腿已经酸软无力。脚下的石块变得那么坚硬,踩上去使我的脚心疼痛,仿佛我没穿鞋子。浣云疲乏的打了个哈欠,喃喃的说:“噢!我饿得可以吃下一只牛!”

像是回答浣云的话,夜色中隐隐传来一声“咩”的动物鸣声,浣云高兴的嚷著说:

“有人家了!我听到牛叫了!”

“别自作聪明了!”绍圣说:“那大概是狼叫,或者是猫头鹰。你大概想吃牛想疯了,'炫ǔмDтχт。сοм书 网'恐怕你没吃到牛,倒饱了狼呢!”

“这山里有狼?”浣云不信任的说:“骗鬼!”

“你以为没有狼?我告诉你一个这山里闹狼的传说——”

绍圣的话说了一半,被宗淇打断了,宗淇望著前面,用手指著,嚷著说:“别吵了!你们看!”我们顺著宗淇的手指看过去,一条如带的小溪流正从山谷中轻泻下去,银白色的水光闪闪熠熠,许多巨大的岩石在水边和水中矗立著。还有条木头支架起来的木板小桥,巍巍然的架在水面。月光下,小桥、流水、岩石,和桥对面的树林,都带著种蒙蒙然的,蓝紫色的夜雾,虚虚幻幻的陈列在我们的眼底,美得使人喘不过气来。

我们屏息了几秒钟,浣云首先跳了起来,欢呼了一声:

“桥!”就领头向谷底跑去。是的,桥!有桥必有路,有路必有人家!看情形,我们或者不必露宿山野了。新的一线希望鼓起了我们剩余的勇气,疲倦似乎在无形中消除了大半。振起了精神,我们跟著浣云的身影往谷底走去,这是一段相当难走的下坡路,不过,我们毕竟走到了桥边。

那是条破破烂烂的小木桥,没有栏杆,也没有桥墩,是用木板铺成的,木板与木板之间,还有著几寸宽的空隙。溪水在桥下面奔流著,声音琳琳朗朗,像一首歌,我们走上了桥,战战兢兢的跨过一块块的木板,桥身似乎承受不住我们四个人的重量,摇摇欲坠的发出吱吱呀呀的轻响,宗淇警告的说:“慢慢来,一个一个的走吧!”

越过了那座危桥,眼前果然是一条小路,路边是疏疏落落的一座小树林。穿出了树林,我们在路边发现了一片红薯田,宗淇吐了口长气,欢然的说:“终于有一点‘人味’了。”

不错,“人味”是越来越重了,除了红薯田,我们又陆续发现了卷心菜、白菜,和甘蓝菜的绿叶,在月光下美丽的滋生著。再向前走了一段,静静的夜色中传来了一阵“咩!”的呼叫,这次已清楚的听出是羊群的声音。浣云回过头来,对绍圣狠狠的盯了一眼,说:潮声35/50

“听到没有?吃人的狼在叫了!”

再向前走了没多久,浣云吸吸鼻子,大叫著说:

“菜饭香!我打赌有人在炖鸡汤!”

“你是饿疯了!”绍圣说。

不过,真的,有一缕香味正绕鼻而来,引得我们每个人都不自禁的咽著口水。没有香味的时候倒也不觉得,现在一闻到肉味才感到真正的饥饿。同时,绍圣欢呼了起来:

“房子!房子!好可爱的房子!”

可爱吗?那只是一排三间泥和石头堆起来的房子,后面还有个茅草棚,旁边有著羊栏和鸡笼,典型的农村建筑,不过,真是可爱的房子,可爱极了!尤其中间那间屋子,窗口正射出昏黄的灯光,那么温暖,那么静谧,那么“可爱”!我从没有看过比这个更可爱的灯光,它象征著人的世界。整个晚上,在荒野中行走,我们似乎被人类所遗弃了,重新看到灯光,这才感到人是地地道道的群居动物!

“希望我们不至于被拒绝!”我说。

“没有人能够拒绝我们这群迷途的流浪者!”绍圣说。

“而且,还是饥饿的一群!”宗淇说。

浣云已经冲到前面,直趋那间有灯光的屋子,在门口敲起门来,同时大声嚷著:“喂!请开门!有客人来了!”

“好一群不速之客!一定会把主人吓坏了!”宗淇转过头来,笑著对我说。我也微笑了,停在那间屋子门口,我们都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彼此望望,微笑的等待著屋主的迎接。三

浣云的叫门没有得到预期的回音,我们在门外等待了几秒钟,浣云再度敲著门,加大了声音喊:

“喂喂!请开门!有人在吗?”

门内一片岑寂,只有灯光幽幽的亮著,光线微弱而暗淡。浣云对我们看看,皱皱眉头,又耸耸肩。绍圣赶上前去,推开了浣云说:“让我来吧!”就“砰砰砰”的,重重的打著门,一面用他半吊子的台语喊:“乌郎没?乌郎没?”

答覆著我们的,依旧是一片寂静。我们面面相觑,都有些儿感到意外和不解。浣云说:

“大概没人在家。”“哼!”绍圣冷笑了一声:“住在这样的山里面,晚上不留在家里,难道还出去看电影了不成?一定是不欢迎我们!”

“不欢迎我们,也总该开开门呀!”浣云说,又猛打了两下门,提高喉咙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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