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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潮声-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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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边摘,握了一大束叫不出名字来的野花,红的、白的、蓝的、紫的——还有些卷曲成钩状的羊齿植物。浣云走在我身边,不时帮我采下一枝红叶,或一片奇形怪状的小草,加进我的花束中来。我们都十分沉默,除了采摘花草,和浏览四周景致之外,谁也不开口说话。阳光和煦而闪亮,天空蓝得耀眼,山中树木参差,树梢上垂著云雾。我们走著走著,不知不觉的深入了山中,上了一段山坡,又穿过一片树林,山上由于隔夜的雨,仍然泥泞。我们在一块山石上坐了下来。我玩弄著手里的花草,浣云却没来由的叹了口气。“怎么了?你?”我问。

“我也不知道怎么,”她闷闷的说:“好像心胸里被什么乱糟糟的东西胀满了,说不出来的一股酸酸涩涩的味道。”

“因为我们的男女主人吗?”

“不止他们,还有——”她停住了。

“绍圣?”我问。“是的,可能是绍圣,”她拔了一把小草,张开手指,让小草从指缝中滑下去,“我们常常会对喜欢的人特别挑剔,是吗?”“可能,”我想起宗淇。“不止挑剔,而且苛求,不止苛求,还会彼此折磨。我们都是这样。”沉思了一会儿,我用牙齿咬住一根细草,又把它吐掉。“或者,我们折磨对方,是因为知道对方爱自己,人常常是这样幼稚的。”

浣云默然了,靠在身后的大树上,她深思的仰视著山头的云霭,和阳光透过云层的那几道霞光。我也默默不语,把手中的花束送到鼻端去轻嗅著,一股淡淡的幽香,薰人欲醉。模模糊糊的,我想著我们的男女主人,想著绍圣和浣云,宗淇和我……以及人类亘古以来的,复杂不清的感情问题。四周静悄悄的,大地在阳光下沉睡,风在林间轻诉,奔湍的溪流声已不可闻,或者水已经退了很多了。不过,奇怪,我并不十分渴望离开这个山谷了。

“嗖!”的一声轻响,有个竹片从树丛中飞来,一下子击中了浣云的额角。突来的变故使浣云大吃了一惊,我也吓了一跳。从石头上跳起来,浣云摸著额头说:

“是什么?蛇吗?”她仰头望著上面浓密的树叶,找寻蛇的踪迹。“哈哈哈哈!”树丛中传来一阵大笑,接著,绍圣和宗淇拿著钓竿,从树林里走了出来,绍圣笑弯了腰,一面说:“看你们那副专心一致,参禅悟道的样子!弹根竹片吓唬你们一下!到底是女孩子,胆子那么小!”

“又是你!阴魂不散!”浣云气呼呼的破口大骂:“你以为别人喜欢和你开玩笑是不是?看到你这副猴儿崽子的样子就有气!”“有气你就别看!”绍圣说:“不要自以为长得漂亮!我又不要娶你!”“怎么了?”宗淇说:“你们两个见了面就要吵架?”

“这叫作不是冤家不聚头嘛!”绍圣咧咧嘴,又恢复他嘻笑的态度。“谁和你是冤家!”浣云旧气未平,新的气又来了:“你说话小心点儿,别以为人家欣赏你的嘻皮笑脸,恶心!”

“你也别太盛气凌人了!”绍圣也勾出了几分真火:“你不欣赏你就滚开!我又不是嘻皮笑脸给你看的,自作多情!”

“好了好了,”宗淇说:“绍圣,看在别人昨天给你裹伤的份上,也不该说这些伤感情的话!”

“我给他裹伤!”浣云不知道那儿跑出来的委屈,眼圈陡然红了,眼泪就盈然欲坠。哑著嗓子说:“我瞎了眼睛才会给他裹伤!”宗淇推了绍圣一把,低低的说:

“傻瓜!还不去道歉!”

说完,就拉了我一把,退到另一棵大树底下,说:

“这一对真要命!”我笑笑,没说话。宗淇默默的望著我,也微笑著,我们就这样对视了一段长时间。然后,他伸过手来,用手指绕著我的一绺头发,轻声的说:

“希望有一天,能和你远离人类,也卜居在这样的山中。”

我想起小屋里的女主人,陡的打了个冷战。宗淇奇怪的望著我:“怎么了?”“没什么,”我说。“你们不是去钓鱼的吗?怎么又跑到这边山里来了?”“没有鱼,水太急了,我们就到山里来散步。”他抓住我的手,审视我:“还为我表妹生气?”潮声40/50

我摇摇头,轻声的说:

“没有。可能我从没有为她生过气。”望著另一棵树底下的绍圣和浣云,我说:“浣云哭了,他们还在吵架吗?”

“其实,绍圣爱浣云爱得发疯,”宗淇说:“浣云有的时候太不给绍圣面子了!”“浣云也爱绍圣,”我说,“是绍圣太粗心,太疏忽,太不了解女孩子!”拉著宗淇的手,我们向绍圣那边走去:“去劝劝他们吧,这次旅行已经够不顺利了,还要一路吵吵闹闹。”

我们走了过去,浣云在哭,绍圣皱著眉站在一边,不动也不说话。我们正要开口劝解,山里面突然飘来了一阵歌声,声调粗犷而雄厚,咬字十分清晰。浣云忘了哭泣,抬起头来,愣愣的望著那浓密的树丛,绍圣也出了神,宗淇喃喃的说:

“听那歌词!是朱敦儒的句子!”

于是,我听明白了,那句子是:

“堪笑一场颠倒梦,原来恰似浮云。尘劳何事最相亲?今朝忙到夜,过腊又逢春。

流水滔滔无住处,飞光忽忽西沉。世间谁是百年人?个中须著眼,认取自家身!”

随著歌声,我们的主人出现了,他肩上扛著猎枪,手里提著三只又肥又大的山鸡。看到了我们,他愉快的举举手里的猎获物,笑著说:“一个早上玩得好吗?我的客人们?你们的运气实在不坏,这山里的山鸡并不多,却给我一下子打到了三只。今天的晚餐又该丰富了!”我望著这衣著随便,而面貌深沉的男人,他脸上有著慧黠的表情,嘴角又带著他那惯有的嘲讽味道。于是,我明白了,他一定早就在这树丛的某个地方,听到了我们全部的谈话和争吵,至于那支歌,他是有意唱给我们听的。

“好,来吧!我们应该去准备午餐了,你们来帮忙怎样?希望你们的烹饪技术能够比昨天进步一点!”我们的主人愉快的说著,领头走向了山谷的小屋。六

午后,我们的主人把他的妻子搬到小屋外面来,让她晒晒太阳。绍圣和宗淇到溪边去勘察了一下水势,回来报告水已经退了很多。我和浣云搬了凳子,坐在女主人的身边,静静的享受著山里的阳光和下午。厨房中,山鸡已经去了毛,剖了肚子,炖在炉火上,香味四溢。

“她曾经是个很好的厨子。”我们的主人说,双手抱在胸前,两眼深深的凝视著他的妻子。

“尤其会做莲子羹,是吗?”浣云冲口而出的问了句,她立即发现了失言,却张著嘴无法把这句话收回去。

我们的主人锐利的盯著我和浣云,我横了横心,还是招认的好。“抱歉,”我说:“我们无意间看到一本雅泉杂记。”

他的身子动了动,浓眉微蹙,然后,他低低的说:“是吗?你们看了?写得不坏,是不是?她在文学和艺术方面都有些天才,她最大的错误是嫁给了我。”

“她怎么会嫁给你的?”浣云问。

“因为我追求她,她那年只有十八岁。”

“你追求她,为什么婚后又对她不好呢?”我接口问。

“我追求她的时候并不爱她,娶了她之后也没有爱她。”

“那么你为什么要追她?”

“因为追求她的人太多了,她是沈阳城中著名的闺秀,我好强,认为追不到她不配做英雄。”他苦笑的抬起头来,望著我和浣云:“怎么?你们想探索些什么?”

“不,没有什么,”我说。“仅仅是好奇。”望著雅泉,我可以想像十八岁的她是副什么样子。她嫁了一个她爱的男人,而那男人却从没有爱过她,多么凄苦的一生!

我们的男主人把她的妻子的衣服整了整,又细心的拢了拢她的头发,怜惜的望著那张苍白而憔悴的脸庞。他注视得十分长久,接著,却颓然的叹了口气。

“她一直希望搬到山上来住,没有别人,只有我和她,她一生盲目的追求爱情,天真的认为爱情的领域里应该什么都没有,只有彼此!她不知道人生是复杂的,除了爱情,还有许许多多东西。一直到她瘫痪,丧失神志和一切的时候,她都天真得像个孩子——像个要摘星星的小孩。”

“你否决了爱情,”我抗议的说:“你的意思是说,人生没有爱情,所有的爱情,都像天上的星星?”

“我没有否决爱情,”他淡淡的说:“只是,很少有人能了解爱情,爱情不是空空洞洞嘴上喊喊的东西,是一种心灵深处的契合和需求。雅泉,”他摇头,眼光朦胧如雾,蹲伏在他妻子的脚前,他握住了她的手,柔声的说:“感谢天,她已经不再自苦!”我望著他,不十分能了解他的话中的意思,他到底是赞美爱情还是否决爱情?他到底是爱他的妻子,还是不爱他的妻子?沉思片刻,我说:“如果你以前多爱她一些,她不是能快乐幸福很多吗?”

“你怎么知道?”他站直身子,深深的注视我。“凡是陷在爱情中的人,都会自寻烦恼。你还是个少女,如果我观察得不错,你不是正在自寻烦恼吗?”

我的脸发热。“你仍旧在否决爱情,”我说:“真正的爱情是快乐、恬静、而幸福的。”他嘲讽的笑笑。“真正的爱情?不错!人,很少能把握住自己手中的东西,在我们得到的时候,我们会轻易的失去它。你看过没有争执,没有烦恼,没有嫉妒和苛求的爱情吗?看过吗?告诉我。”

我困惑的摇摇头。“对了,就是这样。许多人都有爱情,却苛求、争执、不满、嫉妒……最后,用爱情来折损了爱情!何等可悲!雅泉是个好女孩,但她也惯于用爱情来折损爱情,凡是有情人,都有这个毛病。”我不语,望著远方的云和天,我觉得有些被他的话转昏了头。浣云用牙齿咬著手指甲,脸上显出完全困惑的神情。而我们的两位男伴,是更加迷糊和不解了。宗淇走过来,微笑的看著我们说:“怎么?你们在上课?讲解爱情?”

我们的男主人笑了,他走过我们的身边,拍了拍宗淇的肩胛,语重心长的说:“把握你手里的东西,年轻人!珍惜它,别磨损它,保护它,别挑剔它!那是最脆弱的东西,而且,它十分容易飞走。”

说完,他迈直走入了屋里。宗淇咬著嘴唇,注视著他隐进屋内的背影,著魔似的不动也不说话。好半天,他才突然清醒过来,望著我纳闷的说:

“他是谁?”“我不知道,”我摇摇头。“但是,我们知道他说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黄昏来临了,晚风中开始带著凉意。我们的主人把他的妻子抱回了屋里,用毛毯盖住她的膝,又细心的喂她喝了杯开水。看他如此温柔的待他的病妻,使人无法相信他曾是个薄幸的丈夫。站在窗前,他眺望著窗外的景致,低沉的说:

“黄昏的天空,千变万化,云的颜色,瞬息间可以幻出无数种。假如你不是生活在山里,你可能一辈子都不了解什么叫黄昏?什么叫清晨?甚至于,什么叫白天?什么叫夜晚?想想看,每个人的一生,会经过多少个黄昏和清晨,但都被我们疏忽过去了,以为它太平凡,就不会明白它有多美?”他回过头来,似有意又似无意的看了我一眼,惘然的一笑说:“我们刚刚讨论过爱情,是不是?这也是一样的道理。人,常常是在幸福中而不知幸福,失去了再加以惋惜。你珍惜过你每一个黄昏和清晨吗?相信你没有。只要你明天还可以再得到,你今天就不会去重视它。如果有一天,你突然间再也得不到了,你就会明白失去的有多美好!”他走到他妻子的身边,凝视她,咬咬牙加了一句:“人是贱的!”

转过身子,他走到厨房里去了。

羊群回来了,我们帮主人关好了它们,又饱了鸡。晚餐的时候,我们的主人取出一瓶高粱酒,在山中,这该算是十分名贵的了。举起杯子,他对我们点点头,一仰而尽,豪放的说:“干了你们的杯子!朋友们,明天下山后,你们不会再来了。意外的迷途,一夜的豪雨,造成了短暂的相聚,值得珍惜,也值得庆祝,说实在的,我欢迎你们的拜访。在山里,虽然有山木草石的陪伴,但却非常非常的寂寞,你们使我又回进了人群里。”“如果你觉得寂寞,”浣云说:“为什么不下山?”

“雅泉一直希望在山上,”他凄凉的笑著,望著他的妻子。“她常说,如果能生活在山谷中,只有我们两个人,她要叫它作梦之谷。我选择了这个山谷,卜居下来,这是我们的梦之谷。我不能离开这里,我要陪著她。”

“请原谅我问一句,”宗淇说:“如果有一天,你的太太去——去世了,你预备作何打算呢?”

“我?”他有些迷惘:“我没有想过。或者,我还会住在这里。”“这是不对的!”我忍不住的说,酒使我有些激动。“你实在犯不著如此,你根本在折磨你自己。陪伴著这样一个毫无知觉的人,生活在这荒凉的深山里。你以为这样做就为自己以往的疏忽赎了罪?事实上,你的太太根本就不了解你为她做了些什么,你这样不是完全没有意义吗?”

“你错了!”我们的主人微笑著说,看来平静而安详,只微微带著几分无可奈何的凄凉。“我没有意思要‘赎罪’,我根本不认为自己有罪,我悲哀的是,当她变成这样之后,我才发现我在爱她,根深蒂固的爱。于是,忽然间,她以前说过的,我认为是傻话的,全成了真理。住到山里来,现在已不是她的愿望,而是我的!”他再度举起杯子:“来吧!别谈得那么沉闷,为我们的梦之谷干杯!”

“为世界上最难解释的‘爱情’干杯!”宗淇说。

“为天下有情人干杯!”绍圣说。

我们喝空了杯子,吃尽了盘子,酒,染红了每个人的脸,大家都有些儿激动和忘形。我们的主人沉坐在他妻子的脚前,把头埋在她的裙褶里久久不动。浣云流了泪,紧紧的靠在绍圣的肩头。我和宗淇相对而视——再没有一个时候,我们的心灵这样的融会交流。我知道,我和他直到此刻,才真正的彼此相爱。夜深了,我们的主人仍然埋头在雅泉的裙褶里。我凝视著他们,雅泉,她渴望的爱情终于来了,只是,何其太迟!没有惊动他们,我们悄悄的撤去了残羹和碗盏。熄了蜡烛,分别回到厨房和卧房里去睡觉。这一夜,我们都睡著得很迟,心中涨满了酸涩而凄苦的感情。潮声41/50

清晨起来,依旧是那么好的阳光。桌上,我们的主人留了一张地形简图和纸条,上面是潦潦草草的几句话:

“再见了,年轻的朋友们!水已退,请涉水过去,按

地形图去寻路,相信你们不会再‘迷途’了。珍惜你们

已有的,则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梦之谷。是吗?

祝福你们,恕我不送。”

我们默默的站了几分钟,然后一一的向我们的女主人告别,虽然她听不见,我们仍然致意殷切。我把昨日的那一束花,放在她的胸前,她看来像个年轻的新娘。

很快的,我们上了路,涉过了浅浅的小溪,沿著溪边的小路,我们沉默的走著,一小时后,我们来到前日的小瀑布前面。回头凝望,梦之谷早已不复可寻,烟霭腾腾中,绿树青山,重重叠叠。极目望去,云山苍苍茫茫,深不可测。

“我像做了一个梦。”我说。

“我也是。”宗淇说。我们手挽著手,慢慢的向前走去。前面几码处,浣云和绍圣正相倚而行,像重叠的两个人影。木偶

星期天,我们全家举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扫除。许多尘封了十几年的书籍、物品、破铜烂铁、瓶瓶罐罐,都被翻了出来。其中包括了我童年时代的一只“百宝箱”。这箱子被从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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