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斛珠夫人-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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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搬了酒来,替濯缨牢牢缚在马背上。
那名胡女一面往戥子上撮了一撮碎金,一面低声道:“酒坛的泥封中有各地接应处的地图,可以换马。请夺罕尔萨务必于八月中赶到莫纥关外,出了关,便有人护送您穿过迦满国境回鹄库去。”
濯缨点了点头,接过找零的碎金,出门上马,看看日上中天,柘榴当已从昶王府回宫,便急急催马,转眼奔出一条街去。小二正咋舌间,忽然听闻马嘶,濯缨纵马而回,自店堂外信手一抛,将那包碎金掷回柜上,人影旋即掠入,复一闪而出,照旧上马驰去。胡女怔怔抬手欲抿起散乱的鬓发,这才发觉步摇已然不见,马蹄声也去得远了。
夏日花事盛极,已到了强弩之末的时分。风骏过处,青天下扬起一路落花。濯缨一鞭递一鞭地抽着,只想着早一刻回到宫中也是好的——柘榴,柘榴。
过垂华门时,门内忽然转出一辆木推车,此时风骏已快得飘然欲飞,眼看闪避不过,门口守卫与推车人惊喊逃散。濯缨眉头一紧,干脆放开了缰,任风骏自辨方向,四蹄发力,直跃过那木推车,闯入门中,绝尘而去。
“好险好险。”一名跌坐于地的守卫嘶嘶吸着凉气,撑住推车车板站起身来,忽然失声喊道:“喝!这是——!”
车上覆盖的白布已被掀开,原是一具尸体,身量瘦小,面皮枯瘪,穿着宫人服色。
“这不是那伺候绣师的婆婆?清早儿好好地进了宫,怎么过午就死了?”
推车的小黄门哭丧着脸答道:“谁晓得啊,在长祺亭底下那十来级台阶上居然就摔折了脖子,连声儿都没有,等咱们发觉的时候早就断气儿了。”
濯缨将风骏送进马厩,拍开坛口泥封,取了地图放进怀里,便拔足向织造坊方向飞奔。海市喊他,他亦不及答应——
柘榴。
此别经年,今生亦未必可期。她的脾性是端正剔透不劳人挂心的那一种,他知道,无需他叮咛多添衣、加餐饭、少思虑,仔细珍重种种种种,柘榴亦能将她自己安排妥当,然而总是要听她亲口答应了他,才算是就此别过,便要等待,也总有这一句叮咛的念想。
院门倒锁着,数拍不应,濯缨单手撑住墙头稍一使力,人便如燕子般斜飞进去。海市随后追到,在院墙前刹住脚步,两手拄住双膝喘息不定,仰着的脸上露出极惨痛的神情,却久久不见动作。她面前空空如也,只有一道白粉墙,墙内探出柘榴树。这中原独有的花树,无声立于郁蓝天空之下,自顾擎着一蓬烈红,任风掠去。静而美,以至令人心惊。
海市长呼出一口气,仿佛想要吐尽了胸臆中沉沉的块垒。
小院内静寂欲死,乱红飞渡,任性零乱得像是也知道它们从此便无人收管似的。
自正午至日暮。天色层层染染,一笔笔添重靛蓝,著上艳橙,又晕散了绯紫,终于黑透了。
门闩终于响动,背靠门板坐着的海市跳起身,转头,门便在她面前敞开了。濯缨一身武官衣装依然整齐,连个褶皱也不见,只有那一对乌中含金的眼睛,蒙了尘灰。海市将怀里抱着的剑递上去,道:“戌时的更子响过了,该去当值了。”
濯缨默然接过,拇指轻轻推剑出鞘,只一寸,举到眼前,似乎要从如水剑刃上照见自己的眼睛。
星子如满盘银砂,然而没有月——今夜是朔日之夜。
金城宫是不夜之宫,寝殿内终夜燃着灯火——帝旭不能一刻没有光。丈烛已不堪使用,宫内用的是特制落地灯笼,隔十五步便安放一个。灯笼约一人半高,长鼓形,均是整张白牛皮蒙制,不使针线缝合,用以煅压收口的黄金亦打造成空花宝相纹,内里安有精钢灯盏,燃鲸脂蜡与剑麻芯,少烟少热,明亮耐久。这上百座灯,使得金城宫中从此没有了影子,一切行止无从遁形。
廊道宁静深长,两列白牛皮灯映得通明,两名宫人无声拱立于廊道尽头,容颜模糊雪白,恍如一对人俑。玄黑铺金虬龙纹的后袍在白玉地面上拖出悉莎的声音,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像是有无尽的时间可供消磨,只嫌人生冗长。
忽然,脚步若有所思地停驻下来。“你说,我会是怎么个死法?”人影背对着他们,扬起了脸,饶有兴味地问道,并没有指明是在问谁。
那想必是个曾经金声玉振清凉无垢的声音,如今却已经满含着疲惫与厌烦的沙砾,像根僵脆的琴弦,或许下一刹那便会滑出变徵的异声。
身后的两人中,年轻的一名垂目不语,年长的却抬起了眼。“陛下,您是万寿——”
“万寿无疆,不老不死么?”悦耳而冷淡的声音截断了他,声音的主人霍然转回身来,玄黑的华丽广袖随之卷起气流。“鉴明,朕已经糊涂到需要你来哄瞒的地步了么?”
方诸默然,退后一步俯首告罪。
帝旭并不是帝修四子中最俊秀的一个,那一种眉目间的飞扬冷峭却不寻常。八年之乱间,世人均以开国帝褚荆转生来比拟这名年轻的旭王。乱世中独挽狂澜,叱咤万军,登基大典当日在六翼将的簇拥下,英武宛如天神降世。十四年来,岁月不曾损毁他的面容,那脸孔,那身姿,始终与《军神卷》中所绘盛年形影一毫不差,然而还是眼见得一天一天地老了——飞逝的时光洗去了所有的清峻与锐气——就是这样,难以言说地老颓了。
“濯缨,你说呢?朕要怎样的收场才好?醉死?堕马死?还是死在缇兰的床上?”
帝旭眼看着面前的两人面色骤变,笑意更浓。就在此时,始终恒定的纯白灯光变化了——金城宫的灯是风吹不摇的,但是这白光中,如今隐约有了影子。
影子是从帝旭身后那座灯的白光中出现的。是人形。有如窗上魅影,眼看着由淡而浓,自虚而实,紧接着光芒一划,白牛皮蒙子自内而外被破开,一道人影疾刺而出。
濯缨锵然拔出长剑,一跃而起,仗剑横隔于帝旭面前。方诸单手拦住帝旭的腰身,向后连退,转瞬二人已退出二丈开外,方才落地,身边一座灯内竟又嗤地一剑横出。方诸这次看得分明,那人原是匿身于牛皮内的精钢灯盏之后,紧贴墙壁,灯光发于外,因而竟得以隐身。那一剑看来十分凶险,方诸却将帝旭向侧推送出去,自己低身而进,运起真力隔着白牛皮向那人执剑手肘拍下。那人一声痛叫,向后倒入火焰,灯内狭仄,一时躲闪不开,竟也十分气概,忍痛撤剑刷刷几划,将牛皮割出豁口,自灯内脱了身,原来与方才现身的刺客一样,均身着白衣,金发碧眼胡人容貌。
第一名刺客亦不见双手有何兵刃,不管濯缨密不透风的剑势,如扑火蛾子长身直上,浑不畏死。濯缨见他门户大开,乘势将剑身一偏向上疾送,剑尖直抵刺客咽喉,眼看便要穿颅而出,然而——长剑铮然鸣动,竟是金石相击之声!
剑尖已然微微陷入那胡人咽喉肌肤,却被就此阻住不能再入分毫,濯缨心头一凛,翻腕变招向颔下最柔软处刺去,这一回,剑尖像是刺到了什么极为坚硬的东西,竟然侧滑出去,“伊瓦内!”濯缨脱口而出。伊瓦内是鹄库清修教中密技,意即“血中金”,原是炼金术之一支,专门研究自牲畜血中提炼黄金之法,数百年均未成功,却只能自血中炼出精铁来,于是渐渐衰败。后来不知如何,伊瓦内渐渐演化为一门以身化铁的武艺,修习者亦称为伊瓦内,传说容貌无异常人,却可令肌肤如铁。濯缨年幼时见过一名修习二三十年的清修僧,亦只能令双掌化铁,击掌有刀剑声。今日这个伊瓦内,不止咽喉,连颔下最柔软的皮肤均已成铁,犹如周身被甲,兵刃难伤。
那伊瓦内听闻“伊瓦内”三字,露出骇异神色,定睛看了濯缨容貌,亦失声道:“夺洛尔萨!”
“我是夺罕。”濯缨轻声一哂,挺剑向胡人碧眼中刺去。胡人偏头闪避,剑锋在脸颊上撞出成串火花,他却不以为意似地抬手抹抹脸,无关痛痒的模样。这一抬手,濯缨瞥见他右手中指上一枚粗大铁指环深嵌入肉,不由得脸色一肃,无暇回顾身后战况,只得扬声喊道:“义父!”
背后却没有回应。
无风的廊道内,渐渐起了气流之声。起先略为疏薄,像是一片两片枯叶乘风悠然飘落,触地微响,继而宛如肃杀金风呼啸穿林,万千木叶萧萧而下。濯缨听得那声音自缓而急,忽然清风贯耳,衣角袍袖竟都真的被掀动起来,面前伊瓦内的金发亦随风飘拂,碧蓝的眼眸含着隐约笑影。濯缨双眉一紧,心知方诸与帝旭遇上强敌,眼下只有奋力缠住这一名伊瓦内,令他们不能联手,既然此人伊瓦内已修至大成境界,刀剑倒碍事了。心念一定,纯乌的瞳子中便燃起凌厉金芒,将手中长剑向后一抛,道:“陛下。”
身后有轻巧提纵之声,是帝旭接剑入手,真气激荡之下,长剑龙吟不已。
濯缨棱角分明的美丽唇边,扬起了轻慢的笑。平平伸出右手,手背向上,不攻亦不守,就那样伸着。
草原上的男儿都知道这个手势的意思,自孩童时起,到成人,到壮年,甚至鬓发斑白的老人,也常常这样伸出手来。
来摔角吧。
对方一怔,却也笑起来,将右手覆在濯缨的手背上。冰冷僵直的手掌,触到濯缨温热的手背,泛出铁腥气味来。濯缨一式反手握住那手掌,左肘发力猛顶。那伊瓦内没料到他如此快手,合身不住前倾,濯缨身形低侧,以肩承住伊瓦内腰侧,低喝一声挺身直立,已将偌大一条汉子拦腰扛到肩上,又乘势向廊道尽头摔去。鹄库摔角本无定规招数可言,单凭双方的敏捷与气力决胜负。濯缨在鹄库时虽然年幼,却常年与军中壮汉互搏,练就了一身机巧灵变,长成后更添了过人膂力,已是摔角的不世好手。伊瓦内之术却讲究潜心清修,戒争斗,此人既是其中翘楚,应是不擅技击。濯缨心思清透,稍加思索,遂有了这以已之长搏人之短的主意。
伊瓦内重重撞到墙上,声音铿锵,仿佛身着重甲,复跌落下来,撞着了身边侍立的宫人——宫人!濯缨暗自心惊。那两名宫人身后的门内便是金城宫的上书房,只要躲入门内,便可由侧门唤来禁卫,为何半刻时间过去,她们依然纹丝未动?那只能是因为——她们早就死了。被伊瓦内撞着的宫人缓缓地倚着背后的白玉石墙滑了下来,脑后拖下一条粘腻稠红的痕迹,而另一名宫人却还直立着,低垂眉眼,只是头上的金珠,因了伊瓦内方才那一摔震动,仍兀自颤动不已。
“陛下,您先走吧。”方诸说道。平时温煦的嗓音变得果决,在密闭的廊道内回响如钟。
“不。”答他的是一个含笑的冷清的人声。那是帝旭。像是岁月陡然倒流了二十年,那声音中,透出无可言说的威压与逆时而动的狷狂。
飒飒风动,密林翻涌如狂涛,似有徙鸟急急投林,百兽奔走哀鸣。
“翼垂图南,都说是绝迹世间,原来传人却在漠北。”帝旭似是感叹,又似是欣喜。“鉴明,活着倒还有些意思。”
卫护在前的男子亦淡淡一笑,与帝旭联袂而进。
廊内已卷起狂风,压得人双目难开。灯火跳动,百影摇曳,只听闻身后剑击铮铮。
濯缨听见二人言语,心内稍宽,不待面前伊瓦内直起身来,便纵身扑上将他死死压住。那伊瓦内却扬起脸来,冷冷一笑。濯缨知道他的意思——纵然将我打倒,却杀不得我。濯缨亦冷笑,左手将那伊瓦内的脸一扳,右肘便运了气力向那脸上颚骨咬合的关节猛碾下去。只听得轧轧如碎铁皮的细响,伊瓦内关节受压,不由自主张开了嘴,又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骤变,赫赫做声。
“不服?我说过要与你赤手相搏么?你虽生了一身好皮肉,脑袋却如此愚笨。”濯缨微笑着,腿上加力,镇住了伊瓦内欲要踢腾的腿脚。
那伊瓦内惶急扭头,却已不及。一道流丽的金翠光芒急划而来,自他大张的嘴内穿入上颚,直透脑髓,瞳孔立时散开。血与涎水混杂着淌下嘴角,满口里是精工镶嵌的柘榴石与橄榄石璎珞。
濯缨探手进去拔出那染了血与脑髓的金步摇。伊瓦内口中流出的鲜血里,渐渐羼杂了白色的丝缕。
此时帝旭方诸联手,与另一名胡人正战至酣处,三人于飘风中卷做一团,起落交错,间有剑光划过。方才帝旭说那胡人使的剑法名叫“翼垂图南”,濯缨亦曾听方诸提过,是前朝一名武将所创,取鲲鹏御风而行、浩大迅疾之意。褚朝开国帝褚荆当年起于蓬藁,百战立国,那名前朝武将坚不求降,苦战万军之中,一式“水击三千里”杀伤二十余人,终不能脱困,力竭战死。
帝旭猛然跌出战圈,三尺青锋寸寸断裂,面上近右眼处亦遭了剑伤,正倒在那伊瓦内尸身一侧。那胡人竟直追而来,全然不顾自身后背暴露于方诸掌风之下。帝旭顺手拎起伊瓦内的尸首挡于身前,胡人更弃剑用掌,眼看就要打在尸首后心上,濯缨却跃身撞开帝旭,单手拨转尸首肩膀,一掌拍在背心期门穴上,只见那尸首手足格格而动,自胸口肩头各大穴中射出十数枚菱形铁刺,那胡人怒喝一声,戟双指为剑,使翼垂图南中的野马尘埃一式,一瞬间弹飞十数铁刺,却不提防方诸自后背追袭而来的一掌。那一掌亦不是怎样快,却极稳静,势大力沉地印在那胡人后颈上,激起一声劈裂响动,胡人立时脊梁颓缩,嗒然落地。
方诸不理会胡人死活,直奔帝旭身侧,将他扶起。濯缨亦自地上起身,向那胡人走去。胡人脊梁震碎,煎熬异常,却不能立死,双眼瞪得睚眦欲裂。濯缨蹲下身子,俯视着他浑浊的蓝眼。那胡人看着濯缨,眼里转过最后一线碧蓝的神光,挣扎着,低声断续吐息,依稀组成了一个句子:“卓音·罕察努塔巴音……”
那是许多鹄库男子一生的最后一句言语。
再深的仇怨,赢家亦不会不允许这样的请求。
卓音·罕察努塔巴音——杀我,予我战士之荣耀。烈战而死,成败皆坦然,是最终之荣耀。那亦是当年幼小的夺罕对方鉴明所说的第一句话。
濯缨翕动双唇,却没有出声。
巫吉塔那——泉下再会。
胡人读出了他无声的言语,于是安心地合上了眼,等待致命的一击降临。濯缨背着身子,不动声色地将金步摇刺入他的中庭穴。那胡人面色一舒,眉间展开,登时消除了痛苦的神色。
脚步杂沓,禁卫终于觉察有异。濯缨起身,去搀扶帝旭。帝旭面上伤痕颇深,却无大碍,只是血糊了眼睛,右眼视物模糊。见濯缨过来,便微笑道:“濯缨,你虽年轻,却是个好手。想要什么赏赐?”
濯缨亦微笑,双眼似是深不见底,灯光下流转动人。“臣恐太过僭越。”
“无妨。只要国中有,你皆可自取。”帝旭倚靠在濯缨肩上,伸手擦拭右眼血痕。
“那么,臣无礼了。”
濯缨说着,指间金光翻转,如一道凶险的虹直插帝旭心口,快如飞矢。
帝旭避无可避,连面上笑影亦不及收起,眼看便要横死于一支步摇之下。原来如此——两名刺客,其一身负卓绝剑术,其二炼血为铁,藏于周身经脉交接之处,纵使剑杀不成,尚可尸杀。即便两人皆墨,帝旭与方诸已有耗弱损伤,更不会提防濯缨暴起伤人,仍有一记绝命之杀——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