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洗白手札-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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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虞一抬眼,便见嘉元帝依旧笑眯眯地看着她,她赶忙敛起变换的眸光。
“多谢陛下关心,民女好多了,”她顿了顿又补了句,“还望陛下陛下莫怪家父殿前失仪。”
崔画屏笑着接口道:“宁国公也是爱女心切,陛下怎么会怪他?”说着,她转头问嘉元帝,“您说是吧,陛下?”
嘉元帝点点头:“这是自然。倒是你个小丫头有孝心,竟懂得替你父亲请罪,也不枉他如此疼你了。”
苏虞嘴角浅浅勾起一个弧度:“陛下谬赞了。”
这时,一直被撂在一边的崔意如插不上话,有些急了眼,她越过苏虞上前向嘉元帝求援:“皇姑父……”
一旁的崔画屏眼见着嘉元帝皱了下眉,赶忙出声打断:“行了,姐妹之间哪有那么多的龃龉,和和气气的多好。”
苏虞睨了眼崔画屏,心里冷哼一声。亲姐妹之间的龃龉都少不了,还指望隔了一层的表姐妹?
柳环一事如苏虞所料的,在崔意如愤愤的目光中草草收场。
嘉元帝问过话后,苏虞就被放行离开了高台。回看台的路上,她忽然想起适才崔画屏第一眼看清她容貌时的目光。
惊异,厌恶,嘲讽,憎恨,很是复杂。
苏虞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那目光大抵是透过这张脸,投放到了另一个已经逝去多年的人身上。她的母亲。
苏虞后来才知道,母亲当年和父亲私奔的时候是有婚约在身的。清河崔家和范阳卢氏是世交,母亲还未出生便被许了亲,对方是卢家十四郎。据说卢十四郎貌丑无才,甚至有传言说他少时贪玩伤了脑子,可抵不住人家命好,是卢家嫡支的唯一继承人。
母亲因私奔一事被崔家除了名,但这门亲事没有如母亲所想的不了了之,反而落在了亲妹妹崔画屏头上。
母亲知晓的时候也只能是无能为力。她不知道的事,亲妹妹崔画屏自小嫉妒她,因了这件事更是恨极了她。生得漂亮,又聪敏更甚男子,自小就得长辈喜爱,这些都是崔画屏嫉妒的。
不过崔画屏到底没有嫁成,卢十四郎在新婚前夜失足落水淹死了。可她也嫁不出去了,谁都不愿娶一个有克夫名声的媳妇儿。直至改朝换代,新皇登基,她被送进宫成了嘉元帝的妃子。
前世,苏虞去蓬莱殿看过崔画屏,给她带了点宫里新做的小菜。
意料之中地,崔画屏看也不看,将之打翻。意料之外地,崔画屏以一种炫耀的语气对她说起了陈年旧事。母亲和父亲的私情是被崔画屏撞破后偷偷告发的,父亲本想功成名就之后再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迎母亲进门,最后因此演变成了屡遭羞辱之后的叛逃。
“三娘?”
苏虞回神,适才她从嘉元帝所在的高台回到自己的座位,刚一落座,英国公夫人便在她身边的位子坐下了。
卫夫人笑着问:“昨儿个我让你二姊姊帮忙捎给你的玉露酥好吃吗?”
苏虞浅笑:“自是可口的。”
卫夫人笑得和蔼:“喜欢就好,改日我再做些带给你。”
苏虞委实不太想同卫霄的母亲纠缠,这位也不是个好货色,她道:“不必麻烦伯母了,府上厨子虽愚钝,但这些日子以来做的糕点也能入口了。”
她说完便偏过头,眼角余光里瞥见卫夫人的脸色不大好看。苏虞丝毫不为所动,撕破脸便撕破脸吧,正好也绝了卫霄的心思。
苏虞漫不经心地把视线移向马球场。
赛事已近尾声,皇家队领先臣子队七个球,已再难赶超。她撇了撇嘴,这结果还真是意料之中。第一场比赛结束了,按照以往的惯例还有两场。
苏虞有些倦了,场内的喧嚣之音吵得她愈发头昏脑涨。
身旁卫夫人转头与郑夫人攀谈起来,郑夫人显得兴致缺缺。
苏虞在心里冷笑一声。可不止是崔意如一人,世家们素来看不起他们这种朝中新贵,嘉元帝就是泥腿子出身,只不过镀了一层皇帝的金,而他们这些跟着他打天下的更是洗不掉腿上的泥。
荥阳郑家、清河崔家、陇西李氏、太原王氏、范阳卢氏,此五姓皆为百年世家大族,在中原大地上屹立了上百年,根基深厚,朝廷更迭也依旧泰然自若。这些世家大族历来看不起他姓,五姓之间互相通婚,五姓女鲜少外嫁。
大梁初立,郑崔李三姓出山权掌大梁中枢三省,把持大梁的文官,武官则由当初跟随嘉元帝打仗的将领把持。
嘉元帝揭竿起义时麾下五大将,徐赵苏卫宋,大将军徐凛战死边关,将军宋戟在新朝初立之时退隐而去,将军赵毅是当今皇后赵苓之兄,受封魏国公,父亲苏遒受封宁国公,卫霄的父亲卫戍受封英国公。
世家瞧不起新贵由来已久,郑夫人自然无甚兴致与卫夫人攀谈,但表面上依旧和和气气。
卫夫人长袖善舞,在京城的贵妇圈子里也算是吃得开,至于她宁国公府的苏二夫人吴氏才是真正的不受待见,可惜母亲去世,父亲一直未娶,苏家能出面的女眷也只有吴氏了。
苏虞视线重回马球场,恰巧苏庭奋力一挥杆,马球飞腾而起,太子秦洋挥杆去拦,落了空,马球进门,臣子队得一分。
苏虞正欲拍手叫好,转眼便见那头和晋王秦汜和赵王秦泽合力又进了一个球。
苏虞翻了个白眼,收回视线。
哪个不长眼睛的传言晋王资质平庸,太子秦洋才是真的平庸,文不能文,武不能武。
太子平庸也就罢了,背后的靠山也不牢固,他宫里的亲娘赵皇后赵苓抱病多年,魏国公赵毅领着个虚衔,赵家早已是江河日下,偏偏太子仍不自知,整日里作天作地。
这般看来,秦汜藏拙还真是明智之举,他是早逝的徐妃所出,徐妃是死去的大将军徐凛的女儿,秦汜身无靠山,嘉元帝也不曾多在意这个儿子。
前世嘉元帝的几个儿子都没好下场,除了她亲手推上皇位的秦淮和“窝窝囊囊”的秦汜。
想起适才秦汜拦球救场一举,苏虞微侧过头,眯着眼去觑正坐在她前面的郑月笙,只看得到半张姣好的侧脸。
她怎么忘了,这位将来的晋王妃正坐在她前头呢。
秦汜适才拦下马球,是以看台上的女眷无人受伤,他救下的人里包括她苏虞,也包括郑月笙。还有适才目光交汇的那一笑,指不定是她自作多情弄错了人。
不对,他们俩如今应该还不相识。她记得郑月笙不是京城里长大的,似乎是今年年初才从荥阳进京,后来在太后寿宴上很讨太后欢心,得其赐婚,嫁给了秦汜,做了晋王妃。
苏虞不动声色地打量她。
发髻高盘,衣着得体,一举一动之间皆流露出世家大族的气度。
可如她一般的世家女子也不少,这个女人究竟有什么独到之处令人着迷的呢?
以致于秦汜在她死后念念不忘,上了苏太后的榻,迷迷糊糊念叨的仍是她的名字。
苏太后清心寡欲多年,第一次越入雷池是在突厥攻城的那一年。
第13章 荒腔走板
宫阙深深,夜凉如水。
一弯新月掉进一只盛满佳酿的鎏金铜酒樽。
倏地,纤纤素手端起酒樽,晃碎了明月,饮尽了美酒。
“满上。”
侍女毕恭毕敬,上前斟满了酒。
又是一饮而尽。饮酒之人忽然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手里还未搁下的酒樽也跟着乱抖。慌乱地抖。
蓦地,酒樽被重重一搁,匍匐在一旁的侍女也跟着一哆嗦。
“满上!”
侍女战战兢兢道:“太后,您不能再喝了,太医……”
一个凉凉的眼风扫过去,侍女顿时哑了嗓子,颤着手斟了酒。
苏虞端起酒樽,闷了一大口酒。
她晃着酒樽,自说自话:“今儿上朝,鸿胪寺卿刘大人失足从台阶上掉下去了。不多,就三阶,脑门磕了个口子。”
语毕,她又笑起来。扭曲的笑声在寂静的宫殿里回荡,显得格外可怖。
忽地,她嘴角一收,笑声顿时止住,她猛地伸手掐住一旁侍女的下颌,问:“你说好笑不好笑?”
侍女颤颤巍巍,大气不敢出,眼里满是惊慌。
苏虞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手。
侍女有如劫后余生,不由自主地匍匐着退了几步。
苏虞仰头喝尽酒樽里的酒,将之猛地掼在地上。
“突厥人都要打进京城了,杀千刀的刘旭昨儿听了一宿的戏!摔不死他!”
一宫的人都跪伏下来:“太后息怒……”
苏虞又从铜盘里拿出一只酒樽,自个儿斟满了酒,这回换作了浅口细品。她道:“戏里头,死了夫君的皇后、太后自称哀家,丧夫之哀,还真是有趣儿。”
她嘻嘻笑起来:“哀家打进宫起,就盼着成为哀家了。”
她笑着笑着又难过起来:“是哀家做错了吗?”
她错了,她不该杀了赵王,以至于一整个朝廷都找不出一个合格的将领去应对突厥的偷袭。
大梁败了,突厥人都快打到天子脚下了,一群尸位素餐的窝囊废趔趔趄趄地上去求和。可突厥使臣还未进京,谈判主官鸿胪寺卿就磕破了脑袋。
多么可笑。
她这些年都做错了吗?
她想起徐肃锁在书房柜子里没胆子呈上来的《讨苏氏檄》。苏虞心里冷笑一声,当她不知么?他刚搁笔,她就得了信。
苏虞慢条斯理地品起酒来。怎么写的来着?
“掩袖工谗,狐媚惑主,秽乱春宫;残害忠良,燕啄皇孙,弑君鸩亲;牝鸡司晨,祸乱朝纲,国祚将尽……”
国祚将尽。
“哀家之过?”苏虞又喝干了一樽酒,复满上。
徐肃好文采呀,倒也句句在理。唯有一句,秽乱春宫。
冤枉冤枉。
***
京城一百零八坊,一百零七坊都已经沉睡的时候,平康坊依旧灯火通明。
李德全没敢瞎晃荡,时辰紧着呢,他带着几个人胡乱进了一家瞧着声势浩大、客满盈门的青楼。
鸨母立马喜笑颜开地迎上来,问:“客官,可有看上的姑娘?”
李德全勾手示意她凑近些,鸨母依意上前了些。
李德全清了清嗓子,道:“敢问是否有男人?”
鸨母愣了下,到底见过些场面,当即就应下了:“有有有!”
李德全又清了下嗓子,声儿压得更低:“不要兔儿爷,是伺候女主子的,最好是雏儿,相貌要周正,性子老实,而且得外宿一晚。酬劳不是问题。”
鸨母心里暗道,这要求还真多。她抬手比划了个数。
李德全点了两下头。
鸨母窃喜。这仗打了一个冬天了,坊里生意不景气,今儿终于有一个大单了。
鸨母穿过后院,正打算进另外一座小楼,面前忽挡了个人。
“兰姨这是去哪?”
鸨母吓了一跳,抬头一看。
“王爷?!”
***
马上晃晃悠悠启程,李德全坐在马车车厢外,车帘半掀,一个小太监驾车,一个小太监坐在车厢里守着被下了迷药的面首。
李德全吹着风,觉得自个儿简直苦不堪言,在宫里沉浮这么些年,从未干过这样的差事。
他回想起太后端着酒樽在殿内四下疯闹,忽而一笑,把他召到近前,吩咐道:“德全,你去给哀家找个男人来,哀家想男人了。”
主子发酒疯,醒了可以不认账,可做下人的哪敢不遵主子吩咐。
何况太后的吩咐就是懿旨。垂帘太后的吩咐和圣旨也差不离了。
他哪敢不遵。惹怒了这祖宗,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何况他是苏太后还是苏贵妃时一手提拔上来的,李忠国死后多少人虎视眈眈着总管太监这一缺儿,没有苏太后,他李德全决计爬不到如今的地位。
可这大半夜哪去给太后找男人?宫里又哪来的男人?
守在前朝的宫廷侍卫也肯定不行,能当上宫廷侍卫的家里多少有点背景,不方便毁尸灭迹。思来想去怕是只能去窑子里瞅瞅。
李德全攥着手里的令牌,叹了口气。多少年没出宫了。这差事儿倒也不亏。
他七想八想地,殊不知衣服虽换掉了,脚上那双大内特制的提花纹皂靴早就将他暴露了。
***
延禧宫里,酒气浓得仿佛吸上一口气就能醉了。
李德全壮胆上前,道:“太后,时辰不早了,该就寝了,明儿您还得上早朝呢。”
“就什么寝,哀家的戏还没唱完呢!”
李德全颔首低眉。
苏虞搁下酒樽,睨了他一眼,慢悠悠道:“哀家吩咐你找的男人呢?”
李德全叹气,这主儿,人都醉成这样了,记性倒半点没醉。他低眉顺耳道:“洗干净搁您塌上了。”
苏虞一笑:“赏!”
“都退下吧。”她摆手。
李德全低眉顺眼地退了下去,殿内的侍女太监也都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苏虞嘴里零零碎碎地哼着一段不知道是她在哪听到的一耳朵戏,亦或是她自个儿信口胡诌的。
哼着哼着,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绕过屏风走向卧榻。
“哀家来秽乱春宫咯!”
至塌旁,正欲抬手掀帘,忽顿住,复折回去,吹熄了塌边一左一右的两盏灯。周身立时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苏虞褪下外衣,掀开绸帐,蹬掉脚上的翘头履,上了塌。
她嘴里的戏仍旧未断,气儿在绸帐框出的狭小一方地儿里晃来荡去,散不去,反而愈发清晰。
她哼的是徐肃声讨她的檄文,自个儿编的曲儿。
“掩袖工谗,狐媚惑主,秽乱春宫,秽乱……春宫……”
一滴来路不明的清泪悄然滑落,砸在塌上假寐之人的脸颊之上。黑夜藏匿了一双颤动的眼睫。
苏虞伸手,触到一具坚硬的身躯。
她五指张开,缓慢地游走,渐渐摸索出了男人的手臂,脖颈,胸膛和腰腹。她右手滑到那人腰侧,一拉一扯,解开了衣裳系带,一层一层地剥开,直至触到一片光滑的肌肤。
“李德全是给你下了多少药?”
苏虞屈指,用保养得宜的长指甲在男人光裸的胸膛上一笔一划地写她嘴里唱的戏。
最后一个“尽”字落成,苏虞正欲收手抽身,忽被两只手握住脑袋往下沉,动作算得上轻柔,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意味。
苏虞恍恍惚惚,意识被酒麻痹,眉头还未来得及皱,嘴里的戏还未唱完,那声拖得长长的“尽”就被吞没在一个滚烫的吻里。
苏虞一惊。
须臾,她松开攥紧的手,任由身下之人攻城掠地。
她太冷了,需要一个滚烫的吻,去亲吻她凉透的心。
那人伸出舌尖勾画她唇形的时候,她发起了反攻,展开了拉锯战。
总归是漆黑一片,谁也瞧不见谁,不问来路,也不问归处,她给自己一个脆弱的机会去眷念炙热的怀抱。
苏虞渐渐感到窒息,唇舌被吮吸到发麻,她伸手抚上男人的脸颊,勾画他的眉眼。
她摸到如刀的眉峰,长长的眼睫,高挺的鼻梁……定是个美人儿。李德全上哪儿找的宝贝,留在宫里做她的面首倒也是一桩美事。
苏虞手往外滑,摸到了一节耳骨,再往下却不是意料之中柔软的耳垂。
是一只小耳环。苏虞手一顿,转而摩挲起耳环。
世上男人千千万,戴耳环的男人兴许也不少,可戴着这般大小、刻如意云纹的耳环的男人,她却只见过一个。
苏虞目光渐凉。李德全哪来的本事把这人拐上她的塌。
混乱的思绪与迷醉的意识抗衡之时,一阵天翻地覆,苏虞脊背贴住丝被,空气入喉,男人半压在她的身上,夹杂着酒气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上。她听见那紊乱气息里的一声唤。
“阿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