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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热的雪 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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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河水,嘴里干得象火烧一样。
  “四十八架,”乌汉诺夫终于数完,松了口气,明亮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戚比索夫。他用肩头碰了碰威比索夫瑟缩的肩膀:“你怎么啦,老爷子,抖得象杨树叶儿似的?没有什么比死更可怕了。可你就别抖了吧,抖也没用……”
  “这我还会不懂……”戚比索夫的脸孔抽动了笑一下,他想笑一笑。“可你瞧……就是熬不住……要是我能……我控制不住啊,喉咙里哽住了……”他指了指喉咙。
  “你要这样想:不会出什么事的。果真出了事,那就一切都不存在了,连痛也不痛了。”乌汉诺夫说,不再望天空了,他用牙齿咬下手套,随后掏出烟荷包来。“卷支烟吧。烟能定神。我自己也要定定神。你也来点吧,中尉。这样会轻松些。”
  “不想抽。”库兹涅佐夫推开烟荷包。“弄一饭盒水来才好,……我想喝水。”
  “飞过来了!朝着我们来了!……”
  库兹涅佐夫听到戚比索夫的喊声,只见后者用失神的眼睛在空中搜索,就不禁抬头一望。顿时,仿佛命运之神从天而降,把一股火辣辣的气味劈头盖胜地向人们喷来。
  一个闪光的庞然大物,身上画着黑白耀眼的十字——大约就是领队的“容克”机——好象在空中绊了一下,停顿了一会儿,随即凶狠地伸出黑爪,发出震耳欲聋的锯铁般的尖啸声,几乎是垂直地对准库兹涅佐夫的眼睛冲来。这当儿,太阳还未升起,红霞似血,成吨闪闪发光的钢铁疾飞而下,把库兹涅佐夫照得眼花缭乱。在这闪光和吼声里,有一些椭圆形的黑东西脱落下来,它们沉重地、毫无阻拦地落下来,在“容克”机的怒吼中又夹进了一阵剂耳的尖叫声。
  炸弹无情地飞向炮连阵地,眼看着它们每秒钟都在增大,好象许多光滑的圆柱在空中沉重地摇晃着。第二架“容克”机紧跟第一架离开封锁圈,在河岸上空开始俯冲。库兹涅佐夫下到战壕里,他那紧束着皮带的肚子里感到一阵阵发冷。他看到乌汉诺夫的两眼跟着炸弹在转动,脑袋不断地摆动着,好象躲避着飞来的石块。
  “卧倒!”库兹涅佐夫在压顶而来的尖叫声里听不到白己的声音,只是感觉到自己的手把乌汉诺夫的军大衣下摆使劲往下一拉。
  乌汉诺夫倒在库兹涅佐夫身上,把天空遮住了。霎时间,一阵黑色风暴笼罩了壕沟,热烘烘的气浪从上面扑来;壕沟摇撼着,向上一震,泥土被震向一边,仿佛整个壕沟在翻身。
  这时候,不知怎的,在他身边的已不是乌汉诺夫(他的身体被甩开了),而是吓得面如土色、两眼发楞的威比索夫。
  “可别向这边来呀,可别向这边来呀,主啊!……”戚比索夫的声音嘶哑了,面颊上象鬃毛似的胡子仿佛脱离了灰白色的皮肉,一根根看得根清楚。他扑在库兹涅佐夫身上,两手支在后者的胸膛上,一面扭动着肩背,硬要在库兹涅佐夫和光滑的沟壁之间挤出一条狭窄的缝隙,好让自己的身体钻进去。
  戚比索夫祈祷似的叫喊着。“孩子们啊!……我有孩子呀……我没有权利死。没有!……孩子们啊……”
  一股大蒜似的焦烟昧,还有戚比索夫紧按着他胸口的两只手弄得库兹涅佐夫喘不过气来,他想挣脱出来,吸一口新鲜空气,想大喝一声“别嚷嚷了!”但是梯恩梯炸药的化学毒气呛得他咳嗽起来,喉咙里痛得象刀割。他好不容易挣脱了戚比索夫的手,将它们从胸口推开。
  壕沟里充满着窒人的浓烟,连天空都看不见了。空中黑烟翻滚,响声雷动,只能依稀看到正在俯冲的“容克”机的倾斜的机翼,幻影似地一晃而过——它们那弯曲的黑爪子从烟雾中对淮地面目标飞落而下,于是壕沟在山崩地裂的爆炸声里扭曲着,弹片带着各种调门的死亡之音——有轻微的也有粗暴的——腾空四散,泥土混着冰雪一层层崩塌下去。
  库兹涅佐夫感到泥土在牙齿间咯吱咯吱响,他闭上眼睛,似乎闭着眼睛,时间就会过得快一些;他提醒自己,“马上就要结束了。还有几分钟……可是炮……炮怎么样?它们都架好,准备战斗了……瞄准具会不会给弹片打碎?……”
  他知道应该立即站起来看看炮,马上采取点措施,可是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被紧紧地挤在战壕里,变得沉重不堪,胸口和耳朵也都隐隐作痛,而且,敌机还在俯冲怪叫,炽热的气浪夹着弹片的呼啸声一齐冲过来,越来越猛烈地将他压倒在震动不已的壕沟底部。
  必须采取措施的念头不断地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于是他便睁开了眼,看到胸墙斜坡上的泥土已被弹片削去了一层,象用剃刀刮过似的。一些灰色的小动物沿着土墙滚落下来,从窄小的洞穴里撤出一些麦粒,它们跑到壕沟里钻来钻去。
  戚比索夫正趴在地上,小动物就在他拱着的背上乱窜乱跳。
  库兹涅佐夫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但怎么也想不起它们的名称,不记得以前曾在什么地方也这么清楚地看到过它们。这当儿透过隆隆巨响传来乌汉诺夫的叫喊声,他也在惊奇地盯着戚比索夫的背。
  “看呀,中尉,炸得老鼠都见鬼去了!嘿,快逃吧!快!”
  乌汉诺夫戴着粗糙手套的大手,开始在戚比索夫背上捕捉这些灰色的、突然凶恶地呲牙咧嘴的小东西,把它们向壕沟外面冒烟的地方扔去。
  “戚比索夫,快,身子动一动吧,老鼠咬你了!你有感觉吗,老爷子?”
  “瞄准镜,乌汉诺夫!你听见吗,瞄准具!”库兹涅佐夫不去管戚比索夫,对乌汉诺夫喊着,但他顿时又考虑到:虽然自
  己很想命令乌汉诺夫卸下瞄准镜,同时他也有权下这样的命令,就是说,用排长的权力强迫别人此刻冒着轰炸的危险从安全的地方跑到炮那边去,而自己则留在壕沟里;但他不能下这样的命令。
  “我有这个权利,也没有这个权利。如果我这样做了,我将永远不会饶恕自己……”库兹涅佐夫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现在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是平等的,所有的一切就取决于一个重大的、有决定意义的但却是偶然的、极平常的问题:看飞机距离口标有几米,看那些从致命的封锁圈里俯冲下来的“容克”机在这无遮无拖的荒原上是否看准了目标。此刻,在这荒原上既看不到太阳,也没有人烟,不存在善良,也不存在怜悯,一条狭窄的壕沟里挤得无可再挤,这整个世界仿佛都将被一连串爆炸从生的一边推向死的边缘。
  “我没有权利这样做。没有!这是可恶的懦弱行为……必须卸下瞄准镜!我怕死吗?为什么怕死?弹片会打到头上……我怕弹片打到头上吗?不,我现在就从战壕里跳出去。德罗兹多夫斯基在哪儿?乌汉诺夫知道我想下命令……何必呢?让瞄准具见鬼占吧!我没有力量从壕沟里跳出去……我想命令人家去,而自己待在这里。如果跳出壕沟,那就毫无保障了。这样一来,烧红的弹片不就要打进太阳穴吗?“…这是怎么啦?我在做恶梦吧?”
  机枪的哒哒声劈头盖脸地倾泻下来,把壕沟猛地冲塌到一边,一团团黑烟扑面而来,库兹涅佐夫又开始猛咳起来——他被梯恩梯的毒气熏得透不过气来了。
  黑烟散后,乌汉诺夫用袖子拭去嘴唇上的泥土,摇了摇头,从帽子上抖下一些肮脏的雪块。他古怪地看着正在拼命咳嗽的库兹涅佐夫,不锈钢的假牙一闪,就象聋子对聋子似的大声喊道:“中尉!……用手帕捂着嘴呼吸,会好过些!”
  库兹涅佐夫心里想:“是的,我吸了好多梯恩梯的毒气。我不留神,把它吸到嘴里去了。味道象铁和热大蒜。我在四一年第一次嗅到这种气味,终生难忘……他在说什么呀?哪里还有什么手帕?只是感到恶心,咳得胸口疼。想喝水,喝口凉水……”
  “啊!……没事儿!”库兹涅佐夫忍住咳嗽,喊道,“乌汉诺夫!……我说……得把瞄准具卸下来!不然会炸得稀巴烂的!不晓得什么时候才有个完?”
  “我也这么想,中尉!没有瞄准具我们就等于赤手空拳……”
  乌汉诺夫蜷着腿坐在战壕里,用手套把头上的帽子拍拍紧,一只手撑住沟底,准备站起来,但库兹涅佐夫立即阻止了他:“别动!等一等!等他们炸完一圈以后我们再跳出去。你到第一炮,我到第二炮!把瞄准具卸下来!……你到第一炮,我到第二炮!明白了吗,乌汉诺夫?听我的口令,明白吗?”他勉强忍住咳,也把腿蜷缩起来,这样站起来方便些。
  “应该马上去,中尉。”乌汉诺夫眯起明亮的眼睛,从拉到前额的帽于下面察看着天空。“马上就去……”
  他俩根据飞机飞出俯冲区域的声音同时感觉到:第一圈轰炸已经结束。在胸墙外面,象暴风雪般升起了灼热的滚滚浓烟。
  “容克”机依次飞出河岸上空的俯冲区域,重新构成圆圈队形,好象一圈旋转木马,在黑烟翻卷的草原上空不停地打转。
  河两岸的镇子里燃起了大火,火苗满街乱窜,形成了一片火海,房子上的屋顶坍塌下来,烧得通红的灰烬与火星不断地涌向天空。
  镇口有几辆来不及隐蔽的汽车被弹片完全打毁,正在熊熊燃烧,车窗玻璃爆裂着,向四面飞散。着了火的汽油象小溪一样顺着斜坡流进河里。翻腾的浓烟宛如黑色的帏幕,挂在炮连、河岸和步兵战壕的上空。
  库兹涅佐夫从壕沟里向外望去,看到了这一切,同时又听见“容克”机飞入烟幕、准备轰炸的平稳的马达声,他断断续续地发出命令:“乌汉诺夫!……来得及!上!你到第一炮,我到第二炮……”
  库兹涅佐夫软弱无力地跳出壕沟,越过了第一炮发射阵地的胸墙,踩着被烟染黑的污雪和从弹坑里飞溅出来的泥土向第二炮奔去。
  那里有人在叫他:“中尉!……到这边来!到我们这儿来!”
  整个发射阵地、壁坑和壕沟都被一片凝聚不散的沉沉烟幕所遮蔽。帆布炮衣上、炮尾上、炮弹箱上,到处是爆炸时翻起来的烧焦的土块,到处是污黑的雪和泥。但瞄准镜完整无恙。
  库兹涅佐夫咳得气喘吁吁,开始用发抖的手指卸下瞄准镜,他不时回头看看壕沟,那儿有人伸了一下头,但圆圆的影子又在烟雾中消失了。
  “谁啊?是您,裘巴利柯夫!大家都活着吗?”
  “中尉同志,到我们这儿来!……跳过来吧!”
  左边,从放炮弹的壁坑后面的壕沟里探出一个人的脑袋,撒满泥土的帽子歪到了一边。这人的脑袋在细长的脖子上摇晃着,好象长在麦秆上似的,他在招呼库兹涅佐夫过去时,一双凸出的眼睛激动得闪闪发亮。这是第二炮炮长裘巴利柯夫。
  “中尉同志,到我们这儿来!有个侦察兵在我们这里!……”
  “什么?”库兹涅佐夫叫了一声。“为什么没取下瞄准具?没有瞄准具还想射击吗?”
  “中尉同志,他受伤了。侦察兵就在壕沟里!从那边来的……他受伤了……”
  “什么侦察兵?您怎么啦,震伤了吗,裘巴利柯夫?”
  “没有……就是耳朵发痒。好象震得发聋了……这也没什么……侦察兵跑到我们这里来了!”
  “喔——?侦察兵?师里的吗?侦察兵在哪儿?”
  库兹涅佐夫望望天空,看到许多“容克”机象旋转木马似的在草原上空连接成一个个圆圈,于是他就跃过壁坑,跳下壕沟,将瞄被镜朝裘巴利柯夫胸前一塞。裘巴利柯夫双手抓住瞄准镜,看到中尉这一突加其来的猛烈动作,他那仿佛用墨画出来的睫毛就闪动起来,接着,他把瞄准镜慢慢塞进怀里。
  “裘巴利柯夫,把瞄准镜都忘了吗?侦察兵在哪儿?”
  在一条长长的壕沟里,坐着两鬓斑白的老瞄准手叶夫斯纪格涅夫和炮班里的两个人,他们把身子紧贴在沟壁上,大衣被粘合土弄得很脏,正在急促而贪婪地吸着粗大的烟卷。没来得及跑到马那边去的驭手鲁宾和舍尔古宁柯夫也待在这里。他们正在默默地发愁,两人都紧张地朝一个方向望着。他们望着一个半躺在壕沟尽头的脸色苍白得象白垩似的小伙子。
  小伙子穿着伪装衣,衣领上的风帽搭在背后,没有戴皮帽,他那茨冈人的卷发沾满了混着泥土的雪,圆睁的两眼露出痛苦的神情。他咬紧牙齿,窄窄的颧骨上现出了疙瘩,伪装衣左边的袖管浸满了鲜血,已经用插在脚边的芬兰刀齐肩割开。
  小伙子歪着嘴,正在笨拙地用死人般发青的、血污的手指,把急救用的绷带重新缠到手臂上去,一面咯咯地咬着牙齿说:“嘿!恶棍,恶棍!……我要找师长!……我要找上校!……”
  “帮他一下,快点!”库兹涅佐夫向袭巴利柯大叫了一声,裘巴利柯夫那长在长脖子上的脑袋不住地朝两边转动,好象他的耳朵里灌了水,要把它摇出来似的。“站着干吗帮他扎一下!”
  “他不让,”驭手鲁宾阴沉地回答,朝粗糙的手掌里吐了口唾沫,将烟卷放在唾沫里弄熄,冉把烟头发到帽子的翻边里。“侦—察兵,瞧你,我又不是没经过世面!这么神气干啥!不让人家靠近你!象疯子一样直叫骂!……侦—察兵!……”
  “我听到那边一直在轰隆轰隆地响,草原上开火了……打得很凶,中尉,”舍尔古宁柯夫忽然断断续续地说,他那孩子般的浅蓝色眼睛带着惊奇和确信无疑的神情看着库兹涅佐夫,“而他……嘿,象发疯似的……走了过来,摇摇晃晃,大喊大叫……然后一头栽进来……全身都是血。他要找师长。他是侦察回来的……”
  “相信他的话,我们都是傻瓜了!什么‘侦察回来’,没有的事!”鲁宾把他那褐色的方脸膛朝着侦察兵,学着舍尔古宁柯夫的腔调说。他们的谈话侦察兵大概一句也没听见,他在越来越用劲地缠紧手臂上老是松下来的绷诺。“要严格检查他的证件!……怎么不可以?也许他干的完全是另外一种侦察……”
  “蠢话!你老是胡说八道,鲁宾,”库兹涅佐夫打断他的话,从士兵中间挤到侦察兵跟前,大声说:“绷带拿来,我帮你扎……从哪儿来?光回来你一个吗?”
  侦察兵打算用牙齿拉紧绷带,但是不行,就怒冲冲地把绷带从手臂上扯下来,他的煤炭般的黑眼睛狂怒地盯住壕沟上面的天空,嘴角边吐着泡沫。此刻,库兹涅佐夫走到他身边,才发现他的耳朵上有两道细细的、已经干涸的血痕。看来,他是震伤了。
  “别碰我!走开,中尉!”侦察兵呻吟着叫起来,接着,他便毗着牙,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送我去见师长,懂吗?去见上枚……干吗象看娘们那样盯着我?我是侦察回来的,是师部侦察兵,懂吗?给上校……打个电话,中尉!你们还看什么?恶棍!等我失去知觉——就完了!……我会失去知觉的!……你懂吗,中尉?”他痛得泪珠从他露着凶光的眼睛里滚下来。
  侦察兵象歇斯底里发作似地把头朝后一仰,用一只没有受伤的手伸进伪装衣,把喉咙旁边的棉背心扣子和军便服扣子统统扯掉,开始用血迹斑斑的手指搔着露在洗破了的海军衫外面的锁骨。
  “快点吧,快点!趁我现在还有知觉,懂吗?……打电话给上校,我叫格奥尔吉耶夫。打电话告诉他,我有事向他报告!……”
  “得把他送去,中尉同志,”老瞄准手叶夫斯纪格涅夫审慎地插了一句。
  库兹涅佐夫一直在看侦察兵搔锁骨的手指,现在他明白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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