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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热的雪 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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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穿过高空,在路口左右爆炸,发出炸弹似的轰隆巨响。大家认为,德国人正从后方观察着这个十字路口;但由于疲劳,他们都就地卧倒在路边,谁也没有气力离开道路往远处跑。射击很快就停止了。没有损失,队伍又继续前进。人们拖着两腿吃力地走着,沿路看见几个挺大的新弹坑,空气中飘散着象大葱那样的德国炸药味。这种可能致命的气味已不再使人想到危险,而使人们想起目前还遥不可及的斯大林格勒,想象那些看不到的德国人,他们此刻正从遥远的隐蔽阵地朝这里发射炮弹。
  库兹涅佐夫有时陷入短暂的迷糊状态,有时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队伍行进的一片嚷嚷声,他心中又只剩下—个念头:“到底什么时候休息?什么时候休息?”
  又走了好多个小时,部队终于来到这个被烧毁的镇子。但当盼望己久的“休息”命令从队伍前边飞传下来时,却没有—个人感到体力上的轻松。冻僵了的驭手从冒着热气的马背上爬下来,拖着麻木的腿,头重脚轻、踉硠跄跄地走到路边,哆嗦着,随地解了个小便。炮兵们则无力地躺到雪地上——有的在马车后面,有的在大炮旁边——大家腰碰腰、背靠背地挤在一起,忧郁地打量着这不久前还存在过的镇子:炉灶的影子阴沉沉的就象公墓里的墓碑一样;远处,两座残存谷仓的轮廓象两个黑色的印戳,清晰地打在西边火红色的寒冷的天空上。
  整个被晚霞烧得通红的空间里,挤满了—下子在这儿集结的汽车、拖拉机、“喀秋莎”火箭炮、榴弹炮和马车。然而,在这名存实亡的镇子街道上休息既不能取暖,又没有饭吃,连接近前线的味道也没有,不能算是真正的休息,每个人都感到好象受了委屈。西边刮来的冷风夹带着雪刺冰针,大火的余烬散发出浓烈的、令人忧伤的气息。
  库兹涅佐夫勉强撑持着使自己不致跌倒,走到第一炮的驭手跟前来。鲁宾的脸涨得更红了,他闷声不响地抚摸着辕马的挽索。辕马的两肋冒着热气,被汗水搞得滑溜溜的。年青的舍尔古宁柯夫紧锁灰白的双眉,带着不肯饶人的表情站在他唯一的前马旁边。他手里拿着一把燕麦放在马嘴下面,疲倦的马儿贪婪地用嘴唇扒取燕麦;他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拍着马儿低垂着的潮湿的脖子。库兹涅佐夫看了看两个彼此不理睬的驭手,打算对他俩说几句调解的话,但没有说出口,却向炮班走去。他很想在士兵们身边躺下来,靠在谁的背上,用领子挡住刺耳的寒风,躺着,把鼻子藏在领子里呼吸,这样来取暖。
  ……“起立!停止休息!”队伍里传来命令。“准备出发!”
  “眨眨眼皮都来不及,就停止休息啦?”“又在催了。”有几个人在黑暗中气忿地说。
  “应该吃点东西,可司务长跟炊车连影儿也不见。他好象是在后方打仗!”
  “唉,又得走了,”库兹涅佐夫想。他一直在不自觉地等待着这声命令,感到全身象灌了铅似的沉重,疲乏得两腿都发抖了。“那么前线到底在哪里呢?向哪儿走呢?……”
  他不知道,而只是猜想,现在斯大林格勒已经在他们背后,似乎是在后方了。他不知道,整个集团军,当然包括他们的师,师属炮兵团、炮兵连,直至他的排,都在朝同一个方向——西南方——强行军,去迎击已经发动进攻的德军坦克师。德军进攻的目的是要解救成千上万被包围在斯大林格勒地区的保罗斯部队。他还不知道,不论他自己和他身边的人们个人的遭遇如何——有的已注定一死,有的还会活下去,——如今他们的命运已经结合在一起了……
  “准备出发!各排排长,到连长那里去!”
  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士兵们不太乐意地、慢吞吞地站起来。到处传来咳嗽声、呻吟声,有时是咒骂声。炮兵班不满地走到炮前,从枪架上拿起各人的步枪和卡宾枪,一面还念念不忘行军炊车和司务长。驭手们从嚼着食物的马嘴下把饲料袋拿开,向它们挥挥胳膊说,“喔,好吃懒做的家伙,就你们吃个没完!”前面发动机开始发出排气的声音,马达响了起来——街道上,各榴弹炮连慢慢排成长列,准备出发了。
  德罗兹多大斯基中尉站在路当中,身边围着一群侦察兵和通信兵。路旁有一堆熄掉的篝火,白色的余烟还在人们脚边缭绕。
  库兹涅佐夫走过去,看见大个子淮尉哥罗万诺夫双手拿着图囊,德罗兹多夫斯基一面拿电筒照着图囊的赛璐硌板下面的地图,一面用不容人反驳的声调说:“提问题是多余的。行军终点不知道。方向就是顺这条路,向西南。你带领自己的排走在连队前头。连队依旧是团的后卫。”
  “明白了,”哥罗万诺夫闷雷般应了一声,随即带了自己的侦察兵和通信兵,经过几辆黑黝黝的马车,顺着大路向前走去。
  “库兹涅佐夫中尉?”德罗兹多夫斯基将电筒稍稍举起,强光刺得人眼睛发痛。
  库兹涅佐夫略微避开光线,说:“可以不用照明吗?我就这样看得见。有什么消息吗,连长?”
  “排里一切都正常吗?有没有掉队的?有没有病号?一切都准备好,可以出发了吗?讲简单点。”
  德罗兹多夫斯基机械地提着问题,看来他在想别的事,这使库兹涅佐夫突然感到很恼火。
  “大家还没来得及休息。我想问问:炊车在什么地方,连长?司务长为什么掉队了?大伙都饿得象鬼似的!准备好出发了,这用不着问。没有生病的,没有掉队的,也没有开小差的……”
  “这算什么报告?库兹涅佐夫!”德罗兹多夫斯基打断他说。“不满意吗?难道我们都闲坐着等吃电的?您是什么人:是排长还是普普通通的一个驭手?”
  “抿我所知,我是排长。”
  “看不出嘛!您在让乌汉诺夫这样的人牵着鼻子走!……您这是什么情绪?马上回排去!”德罗兹多夫斯基冷冰冰地命令道。“教育全排士兵,不要尽想吃喝,而要想着战斗!库兹捏佐夫中尉,您使我很吃惊:您那里一会儿有人掉队,一会儿又是马腿受伤……真不知道我们往后怎么在一起打仗!”
  “您也使我很吃惊,连长!可以换个方式谈话嘛,好让我容易理解些,”库兹涅佐夫怀着敌对情绪回答,接着,就向那充满发动机的隆隆声和马匹的嘶叫声的黑暗处走去。
  “库兹涅佐夫中尉!”德罗兹多夫斯基叫了一声。“回来!……”
  “还有什么事?”
  电筒的白光从后面移来,在严寒的夜雾中显得烟气腾腾,一束使人感到难受的亮光射在库兹涅佐夫脸上。
  “库兹涅佐夫中尉!……”象刀刃似的一束白光在库兹涅佐夫的眼睛上划了一下。德罗兹多夫斯基绕到他前面,挡住去路,整个身体象一根绷紧的弦。“我命令你,站住!”
  “手电拿开,连长,”库兹涅佐夫低声说,他感到现在,就在这一会儿,他们之间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
  也正是现在,德罗兹多夫斯基的每一句话以及他那要人绝对服从的斩钉截铁的语调,在库兹涅佐夫心中引起一阵阵难以遏止的、隐忍的反感,似乎德罗兹多夫斯基的每句话、每个动作、每声命令,都是刚愎自用的表现,都是在故意显示自己的权力并贬低他。“对,他喜欢这一套,”库兹涅佐夫心里想。
  他这样想着,感到手电的光线渐渐逼近,并在那耀眼的橙黄色光圈里听到德罗兹多夫斯基耳语般地说:“库兹涅佐夫……你要记住,连里由我指挥。我!……只有我!这儿不是学校!一举一动不能太随便:你发牢骚、说怪话不会有好结果!我是不讲情面的,也不打算讲情面!懂吗?跑步回排!”德罗兹多夫斯基用手电在他胸口推了一下:“到排里去!跑步!……”
  库兹涅佐夫被直射的光线照花了眼,看不到德罗兹多夫斯基的眼睛,只觉得有个又冷又硬、象钝刀尖似的东西顶在胸口。他猛地把拿着电筒的手推开,还把那只手抓住好一会才松开,说:“你还是把手电收起来吧……至于威胁……听起来很可笑,连长。”
  于是库兹涅佐夫顺看看不见的道路走去,黑暗中很难辨别汽车、前车和大炮的轮廓以及站在马匹旁边的驭手们的身影。他的眼睛刚才被手电光照得发花了,这会儿只看到前面圆圈乱舞,好象篝火熄灭以后还在黑暗中闪烁着的点点火星。他在自已排附近碰到了达夫拉强中尉。
  达夫拉强跑过来,呼出一口柔和好闻的面包香味。他急急地问库兹涅佐夫:“从德罗兹多夫斯基那儿来吗?那边怎么样?”
  “去吧,郭加。他对排里的情绪很感兴趣,问有没有病号,有没有开小差的。你那儿,我看,有吧?啊?”库兹涅佐夫不无恶意地嘲笑说。
  “胡说八道,尽讲蠢话!”达夫拉强用学生的腔调回答,一边啃着面包干,轻蔑地加上一句:“简且是双料的荒唐!”
  他消失在黑暗中,把那令人快慰的家常面包香味也带走了。
  “的确是蠢话,歇斯底里大发作,”库兹涅佐夫心里想,他记起了德罗兹多夫斯基警告他的话,感到在这些话里赤裸裸地暴露出某种反常的情绪。“他怎么啦?为了乌汉诺夫的事情,为了那匹折断腿的马,要向我报复吗?”
  从远处,象顺着阶梯一样,在队伍里传来一声熟悉的口令:“齐步——走!”
  在第一炮前面的马背上已经出现了驭手们的侧影。库兹涅佐夫走过去,重复了口令,“全排注意,齐步——走!……”
  所有的一切全都移动起来,摇晃起来:轮轴嘎嘎地响了起来,雪地在结冰的炮轮滚压下发出刺耳的音响,千万双脚已开始发出杂乱的步伐声。
  当全排在路上渐渐拉长队伍时,有人把一块硬得扎人的面包干塞到库兹涅佐夫手里。
  “俄得象头野兽了,对吧?”他听出是达夫拉强的声音。“拿着。吃了会好过些。”
  库兹涅佐天嚼着面包干,慢慢感到有些甜味,肚子不象刚才那样俄了。他感动地说:“谢谢你,郭加。你怎么还留着这东西?”
  “得了吧!别说废话。我们是到前线去,对吗?”
  “大概是的,郭加。”
  “只盼快一点,你知道吧,老实说……”

  第五章
  在德军最高司令部里,似乎一切都己预先决定,都已经过研究和批准。曼施泰因的各坦克师已从科捷尔尼科沃地区发动进攻,向激战了四个月、遭到严重破坏的斯大林格勒猛扑过来,企图援救被我军围困在雪地和废墟上、急待解围的三十余万人的保罗斯上将集团。这时,我后方又一个新编的集团军根据最高统帅部的命令被投向南线。它正越过茫茫无际的草原来迎击霍特的包括十三个师的突击集团军群。双力的行动就象天平上的盘子,两边都己投下全部力量,准备决一胜负了。
  ……一辆缴获的“霍尔”牌汽车在路边颠簸,时而赶过旁边的队伍,时而又落在队伍后面。别宋诺夫将军把头藏在领子里,一动不动地坐在车上。他透过挡风玻璃看着窗外,从集团军司令部出发后没有说过一句话。司令这种长时间的沉默使车内其他人特别感到他性格孤僻,感到这沉默是一种障碍,但是谁也没有勇气第一个克服这种障碍。集团军军事委员,师级政委维斯宁也默不作声。连别宋诺夫的副官鲍日契科少校,一个喜欢交际的年青人,也靠在后座角落里装睡。他从—出发就想谈谈司令部新近发生的趣事,但找不到适当的机会——他不敢打破首长长时间的沉默。
  这时候,别宋诺夫却不去考虑,他的这种孤僻可能被认为是不愿与人交往,或者说,有些自负,对周围的人漠不关心。他凭多年的经验知道,夸夸其谈也好,缄默不语也好,都丝毫不能改变他和人们的相互关系。他并不想取悦于所有的人,也不想让所有的交谈者都觉得他可敬可亲。这类旨在博取好感的徒慕虚荣的小伎俩,正如一个人失掉了自信心而显得软弱与空虚无聊一样,经常使他感到憎恶,使他对有些人生气,觉得他们讨厌。别宋诺夫早已懂得,在战争中讲废话往往无异于拿尘土去掩盖事物的真象。因此在接管集团军以后,他很少去详细了解军长、师长们的优缺点,到他们那儿去巡视的时候,几乎只是干巴巴地和他们认识一下,走到他们跟前瞧上一眼,虽然不很满意,但也不是完全失望。
  借着偶而在寒雾中闪亮的车头灯光,别宋诺夫此刻从“霍尔”车窗后面所看到的,是一张张被带霜的钢盔衬帽紧裹着的、象女人一样的脸孔,还有一双双拖着沉重的步子不断地朝前移动的毡靴。这种状态倒也不是什么令人害怕的“士气低落”,而只说明人们已经陷入渐渐麻木的极度疲劳中,连他的权力也无法控制他们了。这些紧戴衬帽的士兵们面临着一场战斗;也许他们每五人中就有一个要死亡,死得比他们自己想象的要早。他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战斗将从何处开始,当然更不会想到,他们之中有许多人是在作着一生中最后一次战斗前的行军。可是,别宋诺夫却清楚而冷静地估计到正在迫近的危险的程度。他知道,在科捷尔尼科沃那边,我方阵线目前很难支持,而德军坦克三昼夜来已向斯大林格勒推进了四十公里。
  现在德国人面前的唯一障碍是梅什科瓦河。过了这条河,一直到伏尔加河都是平坦的草原。别宋诺夫跟清楚,当他此刻坐在车上考虑他所了解的情况时,他的集团军和曼施泰因的坦克师正以同样的顽强精神向这条天然分界线推进,而这一仗的胜负即使不是全部,至少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谁先赶到梅什科瓦河。
  他想看看表,但没有看,也没有动弹。他考虑到这个动作会打破沉默,造成谈话机会,可他并不想谈话。他照旧默不作声,摆了很久才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把受伤的腿伸到靠近马达的、较热的地方,就支着手杖象石头一样凝然不动。老司机有时朝他照一眼,借着仪表的微光模糊地看到将军阴郁的铅灰色眼睛的缘角、他那清瘦的面颊和紧闭着的双唇。这个有经验的、给好多司令开过车的老司机对于车内的沉默气氛有他自己的看法:大约在出发前发生过争吵,或者受了方面军首长的申斥吧。在后座,有时闪现火柴的微光,政委吸着烟卷,烟头在黑暗中象个红点,武装带的皮革吱吱作响;长于交际的乐天派鲍日契科依然在座位一角装睡,轻轻地打着呼噜。
  “他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吧,要么生性就是这样,”司机暗想。在这同时,背后一闪一闪发亮的烟卷使他烟瘾难熬,哪怕能吸上一口也好。“看来他不抽烟,脸色发青,好象有病。要不要请示一下:请允许我抽支烟吧,司令同志,不抽烟简直连耳朵都肿起来了……”
  “打开头灯,”别宋诺夫突然说。
  司机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随即开亮头灯。强大的光柱劈开了车前的寒雾。在头灯强光的照射下,路上浮散的烟尘顿时团团升起,波浪般涌向车窗,又被摆动着的刮水器拂散成缕缕蓝烟,绕着车身飞走了。在这一瞬间,汽车仿佛行驶在海底,马达平稳的轰鸣也象是在深水里行车的声响。
  行军队伍似乎突然从右方向汽车靠拢,黑糊糊的一大片,越来越近了。灯光下,乱糟槽地闪动着蒙上冰的饭盒、冲锋枪和步枪。几辆巨型坦克象被雪覆盖的草垛,堵塞了整个道路,使面前的队伍更加拥挤不堪。士兵们转身朝着刺目的灯光,他们的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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