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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珠有泪 作者:goodnight小青-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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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眉眼、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舒展开来,蒙蒙透露出橘色暖晕。像一座冰冷绝美石像,被仙人点化,她手牵裙袂从座子上走下来,一个旋身,活了,呼吸吹动着发丝……啊,她向他走过来……燕云侧过头,身边的女人瞳孔里闪烁着明亮湿润的光点。此刻,她与他同驾而驱,并肩而坐。春风鬓影,杨柳如丝。

    燕云尽量向边上挪挪,让她坐得舒服些。他甩起鞭子,劲风掠开迤俪缠绕到眼前的柳条。水气湿润之地,虽是塞北,万物生发得早。道旁高树,那枝条上叶尚未萌,却已隐约透露一点青意,千条万条,缭乱飞舞。人与车马,仿佛穿行于细细密密双络丝网。

    他们在道边一个饭铺停伫片刻。这镇子虽小,因偏安海隅,反而略略平靖一些。今日天气晴朗,镇上有人裹着棉袄,两手筒在袖管里,三三两两踱出来吃早点。老人要碗浆粥烂饭,就咸菜,眯起眼睛,缓慢而安闲地咀嚼着。

    燕云要了壶热茶与两个馒头。店家递过缺了口的粗碗。夜明此时虽吃不下什么,他命她多少喝一点茶挡挡寒气。

    夜明把手拢在碗上取暖,游目望去,见门外走来两人。年轻的女子荆钗布裙,衣上还打了几个补丁,却是十分干净,神态亦端然安详。满头乌发一丝不苟齐整地梳挽好,青绢相裹。她低垂着眼帘款款走进铺子,向众人福了一福。身后跟着的老妇人取下背上一长条布囊。

    原来是卖唱的。夜明想着,只见老妇打开层层旧布,取出一张七弦琴。颜色黯淡陈旧,夜明不禁多看了两眼。音律之道她虽不通,不懂这琴是否什么焦尾断纹的稀世名器,但当年也曾听说,寻常流离于娼家酒楼的卖唱女子所弹多是琵琶,偶有银甲按筝者,已被视为风雅、幽娴、非同于一般庸脂俗粉的名花。这七弦古琴她却只在内室,隔帷听一位士大夫抚过一曲《流水》,于某次雅集之会……那是“他”的朋友。她还记得当时一曲既终,满室文人墨客,拈须称赏。难道如今时移世易,这样的琴也可用来佐酒伴座、为民间的俚歌陪衬了吗?

    “各位客官,小女子漂泊到此,今日有缘,愿为众位献上一曲。如今春回,万物萌生,小女子便应景唱一支前朝旧谣《杨柳枝》,有辱清听,切莫见笑。”

    那女子寻一个空座,待老妇先将裹琴布在桌上铺好,这才横过琴来放于其上,又向众人行了一礼,文文静静地说道。却无人理会于她,寥寥几个食客,都埋头专心地吃着各自那份茶饭,把粥喝得呼噜呼噜直响,眼皮也没抬一下。女子却似不以为意,顾自敛衣裙落坐,端端正正,轻抬手拨动琴弦。只听她启朱唇、发皓齿,唱道:“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黄金软于丝。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

    琴韵泠泠,似水石叮冬,歌声悠长宛转,其中更带一丝淡淡的凄清之意,然而点染辄止,哀而不伤。这女子所唱出乎她的意料,竟不是绣鸳鸯、怨春风之类相思私情小曲。夜明并不熟知诗书,然而似乎隐隐记得她唱的是从前谁人做过的一首诗,曾被许多人诵念着……她没想到会在这地方听到这样的歌声。那雍容端庄,平和中正的音韵……隔世的一种气氛。

    ******

    夜明有点恍惚。忽然间她像是做了鬼又回来,什么都不一样了,但这萍水相逢的卖唱女子把前世的空气与声音一一封存起来,于意想不到的时刻陡然释放。不知今夕何夕。

    她唱完了,仍是无人理会。各人依然目不斜视、漠然地盯着面前的一小块桌子,把茶饭往口里送,仿佛世上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女子坐了片刻,默默地站起身来。

    老妇上前,把琴重新裹好。她谦恭地让开道路,让年轻女子先行,然后将琴负在背上,低着头跟随于她身后,往门口踽踽走去。她们走得就像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她们的人、那美妙的琴韵与歌声好象从来不曾出现在这间小饭铺里。对于这里的人们,她们只是幻影而已……夜明望着二人,心里突然恐慌起来。其他人的平静令她疑心是否只有自己看到了这些……难道她们真的只是个幻影,是她自己的记忆?死去的记忆也会变成鬼魂回来吗?……她不安地在凳上动了几下,捧着茶碗的手轻轻颤动。

    叮。夜明微微一悸,低下头。

    燕云仍专注地把脸埋在巨大的茶碗上啃着馒头。他喝一口茶,道:“去吧。”

    夜明犹豫地捡起桌上的几枚铜板,看了他一眼。

    “你这个心软的毛病,是改不了的。”燕云没看她,淡淡地说。他好象叹了口气,但夜明并不留意,她拿了铜板便起身追去,在门口唤住那两个女人,把钱递给她们。

    老妇伸手接了。那年轻女子转过身,低低谢了一声,便又向外走去。夜明看着她们,她几乎能猜到这女子的身世……是哪城哪家的闺秀,金尊玉贵,惯养娇生,如今却漂流在外,以琴曲谋生。家人星散,唯有一个旧日仆妇,仍忠心耿耿地跟随着、服侍着她的小姐。即使她沦落到卖唱,她替她背着琴……

    那是曾经深闺中拨动迟迟长日的心爱的琴吧?春江花月夜,秋窗风雨夕。当时只道是寻常,谁知似水流年。

    夜明看着女子单薄而娴雅的背影,禁不住轻道:“姑娘,你的琴……很好听。”

    “多谢夫人。若非别无他途,小女子也不愿令此琴随我蒙尘,辱没了它。世事多不如意,有夫人这一句称许,小女子已然铭感于心。”她刹住脚,并没回头,只答谢一句,声音安然温和,并无辛酸之意。遂携老妇出门,一径去了。

    夜明站在门口,倒发了一回呆。乱世中,每个人都有伤心的故事。每个人的故事,总是不为人知。甘苦冷暖,除了自己,又有谁能够了解呢。

    她回到座上。燕云已喝完茶,望着空碗,似乎在出神。见她回来,忽然说道:“方才那个女人在唱些什么?”

    夜明怔了一怔,答道:“那是一支关于柳树的曲子。是从前的人做的一首诗。”

    “柳树?”他皱了皱眉,“不知在唱什么,没有听到柳树。是很久以前的人做的诗么?”

    夜明望着门外天光,缓缓点头:“是的……很久以前了……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写了这支曲子……我从前,好象曾听到过。”

    “你认得那个人么?”燕云道,“——那个做这曲子的人。”

    她摇摇头:“不认得。我——只是听到过。这首诗——曾经很出名。”

    燕云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夜明有点心慌意乱起来。她从千年以前走来,背后是一长串黑洞洞望不到头的隧道。时间的死去的尸体,沉沉背在她背上。对于燕云,那是可怕的。她背负着超过他承受与想象的时间的秘密。她不愿再提起五百年前在她的记忆里,街巷间曾经风行过的一首诗,于是笑向他道:“你不喜欢这曲子吗?我还记得另外一支,也是讲柳树的,比这个好,我念给你听,好么?”

    燕云点头,于是她念道:“上马不捉鞭,反拗杨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行客儿。”

    这是遥远的北国胡歌,鼓角横吹之曲。虽然她的嗓音柔软,一股苍凉豪迈之气仍不免自辞句间透出。

    她惴惴地瞥他。燕云很仔细地侧耳倾听着,然后说:“嗯,这个好些。你念得比那个女人唱得还要好听得多。”

    夜明由不得笑了。她从没想过他口里竟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燕云却是一脸肃然,直直地坐着,隔了许久,忽问:“你懂得许多诗么?你从前读过很多书的,是么?”

    夜明愣了一会,摇头道:“不,我没有读过书。这些……是听别人说过,我碰巧记住了而已。其实我也不懂它在讲什么的……”

    “我想,你从前一定是一个尊贵的千金小姐。”他突然脱口而出。听在夜明耳里,又是一怔。这些时日以来,他们仿佛始终遵守着某种默契,从不曾向彼此问起关于过去的任何事情。包括那日在长鲸堂的相遇,她既不问他何以会去斩杀那盗窟的满门,他亦无一字追究她落入那批人手中的原因。他与她,只是带着一片空白背景出现在对方眼前的陌生人。

    然而今日,他对她提起“从前”。夜明呆呆地看着他满布伤疤的脸,嘴唇动了动,却没有一字出口。

    燕云倏地起身,道:“走吧。”

    说罢他在前,大步先走出门去了。

    
 

珠有泪 正文 第14章
章节字数:4568 更新时间:08…12…30 22:12
     大海。

    它就在她眼前。夜明跳下车来,讷讷地望着海。此地并没有她所熟悉的绵亘柔软铺满细沙的海滩。北方的海,黑色礁岩嶙峋矗立,怒涛翻涌如万马奔腾,高高地拍打在岩石之上,惊天动地。碎裂的水沫随风乱飞,迎面扑来。夜明闭上双眼,深深呼吸那气味,想要流泪,想要放开喉咙在这风里尽情喊叫,然而她只是轻轻地张开双臂。

    燕云负手站在她身旁。片刻,说道:“想喊,就大声喊出来吧。”

    她讶异地望着他。男人的脸孔在那天地摇撼的巨声之中,不知为什么,显得有点缥缈。海浪声太响了,恍惚觉得脚下的岩石也在颤动,忽然间,她有种幻觉。整个世界、这看似广袤的陆地其实只不过是一块漂流在海上的浮石,晃晃荡荡,一切都不确定。只有海……啊,海是无边无际的,海是全部,海是永恒。

    海是一切生命的根源、一切死亡的归宿。她不怀疑,倘若有一日这世界毁灭了,所有灰烬必然也将流入大海。

    燕云的脸在水影中荡漾。他遥望海面,好象在说给自己听:“每次我看到这样的海,总是想大声地喊叫出来。心里会舒服很多。你如果想叫,就叫出来吧。”

    夜明看着他。这个满身伤疤、没有容颜没有来处、手持着一柄断刀杀人不眨眼的沉默而神秘的男人……他心里会有许多积郁么?究竟他背负着什么样的秘密,像他这样只用刀锋与鲜血说话的人,也会有许多伤心事么……什么样的故事……她转头向下望去。早春的寒冷海水,不太蓝,灰茫茫直到天边。黑岩白浪相激,这样的海不美,然而气势壮丽,一往无前。

    夜明突然仰起头,尖锐纤细的喊声像一根丝线从她胸中吐出,抛向天际。她似乎用尽全身的气与力,胸中重重缠绕的乱麻,在暗黑阴湿之地霉烂了千年……顺着那根线头直溜溜远抛出去,长到眼望不见……啊那些过去死亡的过去,潮湿的心事,腐朽的寂寞,万语千言,如何能够从头说起……她只是尽力尖叫着,嘶裂喉头,身子向前伛偻,喊声变成了号叫,整个姿势看上去倒像是在呕吐。这情景颇有几分可笑,但燕云不笑,他静静负着手,低头看着腰越弯越低的女人——苍白娴静、风致楚楚的女人——无论多么狼狈,她似乎总保持着一分淡漠与疏离,仿佛世间万事于她只是擦身而过。他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抛弃了庄容雅色好皮囊,如一只濒死的兽。她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夜明跪在地上大声号哭起来。她没有眼泪,嗓子也哑了,那号哭只是干号。凄厉地,不忍卒听,远远传扬飘散。

    这一刻,她像是要喊尽一千年的孤寂与别离——每一个人,漫长的、没有救赎的隔绝。生于这世上,谁是谁的谁,谁,又能够陪谁走多远……父母子女,至亲至爱,唯有别离等在尽头,是恒久的结局。

    没有人知道永远在哪里。

    海水仿佛也激起更高的浪头,哗哗地在?岩上碎裂。云生浪涌,四面相和,似一个母亲,倾听着儿女痛切的哭泣,不由叹息。天色似乎阴暗下来,铅灰云朵层层流动,远处一只鸥鸟滑翔而过,划出倾斜的弧线,迅速没入云层,留下一两声短促的嘹呖。

    燕云微微仰面,望着这寒冷的海与天。阴霾四合。

    ******

    她的嗓子彻底喑哑了。在一场尽情嘶喊之后,终于伏在石上,一动不动。嵯峨的礁岩连成一片,沿海边巍巍铺展开去,女人纤细的身体在其上不过是极渺小不起眼的一星碎屑,灰白色,又单又薄,偃卧着像只死去的海鸟。只有一蓬头发在风里烈烈飞舞,仿佛她所有的生命都流失到它里面,她空了,它却成为活物,疼痛地跳动着想要逃离开去。

    风吹得太剧烈。它像是随时会自她头颅之上挣脱,跃入天空,或是大海。

    燕云直挺挺地站着,伸出的双手僵在半空。这一刻,他发现竟然无法弯腰去扶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她是人家砧板上的肉,在这个乱世中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他记得,第一眼见到她,那洁白赤裸的屠刀之下的羔羊——这个世界上荆棘丛生、人已成兽,有些人是虎狼,生有强悍爪齿;有些人是狐,*着天生的狡诈穿行于锯齿般险恶夹缝之中,得以不伤皮毛;有些人是毒蛇,见血封喉,生人勿近。他比谁都更明白,活着不容易。尤其在如今,人间便是片密林,撕去了一切温饱的闲情与太平的矫饰,人人还原回那最原始的面貌,能够活下来简直便是成就。刀山剑树,血雨腥风,十八般的武艺,用来抵挡十八层地狱严酷的考验。每个人都有维生本事。

    而她荏弱得甚至没有片丝寸缕来保护自己。一株嫩秧秧娇滴滴寄生植物,浮香掠影,纤尘不染,这样奢侈的闲愁。只合呵护在盛世,碾冰为土玉为盆。

    从一开始他便知道,她会是他卸不下的包袱。

    从一开始。

    是的……都是那一天。

    他保护她,他照料她,他让她跟随他,其实,是他在跟随她……啊,这一切再清楚不过。在心底,她看不见而他自己从来不去看的幽暗角落。当此际,潮声冲刷尽一切烟尘血渍,他终于不得不面对这一切。想不到的,不敢想的,一片空茫之中,忽然明净如洗。

    他必须如此,也只能如此。这样柔软的女人。需得捧在掌心,待她好。爱不爱倒在其次。

    她是金缕玉衣内贴肉紧裹着的明珠。必于秘密的黑暗之中,幽幽发着光。体温与气味蒸腾。恍惚是殉葬的灵物,教人不由误会,以为那就是天长地久。

    她予身边人以终结的感觉。她是最后一个。最后的一个女人,温柔洁净贤惠脆弱。你不能离开她,因为她没你不行。是的。她便是一切了。无论曾经多么跌宕。所有的尘埃,在她身上慢慢慢慢地落定。

    但此刻他发现无法伸手去扶她。

    偃伏在海礁上的女人身体,脆薄得成为可以忽略的存在。只有那一把头发……啊,那把跳动的漆黑无光的火焰,如自岩石内里直接生长出来……若此强大与天然。风吹不散,浪扑不灭。他从来没想到过,她那一头硕大、驯良、一丝不苟的发髻,一旦打开之后,会是这样的情景。三千丈银河中了毒,呼啸着自天际倾泻下来。它有多灿烂,就有多黑暗。

    几乎如误入妖魅异域。

    一瞬间他觉得她实在不需要他的扶持。她自己,不知道多有力量。那是连根也拔不去的、血肉骨髓里头的、与这天地溶为一气的奇诡力量。像今天的海一样凶野。

    他只是张着两手,默默瞧着她。

    女人缓慢地抬起头来。她有点羞涩,不知为自己逾矩的举止或者别的什么。黑发飘摇之间,薄唇牵动,露出惘然的笑容。

    她把一只柔若无骨的白手向他递来。燕云冷着脸,梦游般伸手相挽。她攀在他臂上站起身,哑着嗓子道:“我们下去看看海,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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