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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珠有泪 作者:goodnight小青-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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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悄悄打开一条缝的旅舍大门吓得砰地一声忙又关上了。那汉子低头对夜明道:“大嫂,俺知道你是个好心人,你不忍看娃们饿死,你就大发慈悲,救人救到底吧!俺一家子若侥幸得了活命时,日后供起你的长生牌位,一生一世奉养。”

    说着抽出把刀,将她掼在一丛灌木后头,俯身下来。

    夜明心里此时像是魇住了一般,恍惚还与那汉子撕扯着,动作却如同梦游,缓慢而且吃力,自己不得作主。

    她手上的血染在他的烂衫上,眼睁睁看着他弯下腰来,一张脸越凑越近。他对她说话,仿佛极诚恳,老实的庄稼人的口气,还带点羞涩……他嘴角泛起一丝狞笑。

    当!

    突然一溜红光,断手握着刀把,斜斜掠过眼前飞去。汉子倒在地下翻滚,大声嘶嚎。

    夜明觉得脸上一热,水滴洒落,新鲜滚烫的腥味与她口里的连成一气。

    她抬手去擦,一切宛如一次小轮回。

    他的出现,总是带着血光之灾。

    血光里迸现出那高大的人影。这是人间么?

    他是一尊掌管杀戮的神魔。

    夜明举着她流血的双手仰望。

    燕云站在满地打滚的汉子旁边。这一次她看清楚他掌中刀,乌沉沉黯淡无光,刀身阔大平滑。一滴残血顺刀刃流落,所经之处明净依旧,并不留半点痕迹。

    血迅速地滑过,滴在枯草上。这刀的末端是平的,没有刀尖。竟是一柄断刀。

    黑气浮动。

    燕云挥刀向那汉子颈中砍下。

    
 

珠有泪 正文 第11章
章节字数:4497 更新时间:08…12…30 21:59
     夜明缩在炕角,垂头自用布条缠裹伤手。她不敢开腔,燕云远远地坐在炕的另一头,并不看她一眼。

    自从晌午她拦住他没让杀那断手的汉子,回房后他就不再跟她说话。

    回思起来,夜明也不知道当时自己如何能有那么大的勇气,胆敢起身去拉他的手。

    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尊,况且他杀的本是要杀她的人。

    只记得他的力气猛得惊人,猛得已不像是人的手劲,成了一种速度,成了风。她的手堪堪触碰到他的,那一瞬间燕云突然低吼出声,当胸一掌向她推来。

    夜明与刀同时往相反方向跌开。

    那刀滴溜溜直飞向后去了,无声无息插入土中,直没至柄。她摔得浑身骨节都要散开了似的疼痛,双手抱着肩,爬起又俯倒两三遭,而燕云理也不理,返身走开。

    他腰间革囊骨碌滚出一个东西来,落在地上打了几个旋儿,又教那赶来救护兄弟的黑瘦汉子惊叫起来。

    夜明摇摇晃晃站在黄土扑面的风里,燕云取了刀回来,大步跨过那颗血痕犹湿的人头,走到她面前。

    他漠然地看着她。

    夜明举衣袖挡住风沙,挡住他的目光。血像一些小蛇爬在她白皙的臂上,像雪地里艳红梅枝。蜿蜒倒流入袖子里去。她轻声道:“这家人是逃难的,好些天没东西吃了,其实……也怪可怜的……你宽宏大量,就饶了他们吧……”

    她咳嗽起来。沙土一阵一阵,兜头鞭打。

    燕云冷冷地瞅了她半天。

    “不知道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他说,“这人要杀的是你,不是我。你自己来杀他,我不管了。”

    他把刀向她递来。

    夜明倒退两步:“……我下不了手。”

    她低头嗫嚅。

    风迷了眼,借此不看他的脸与他的刀。燕云的眼睛却像是不怕风沙的,坚定而锐利,他扫了一眼夜明的手,收回断刀,掉头走入客店。

    夜明忙催那黑瘦汉子带了兄弟妻儿快走。谁知燕云又大步走回,后头跟着战战兢兢的掌柜与两个伙计,各自捧了饭菜汤水。他用衣襟兜着一襟硬馍,手一松,哗啦啦撒在伤者身上。

    又抛下一个小瓶。孩子们转动着恐惧的眼睛朝上望着,一声不敢吭。

    “这是止血药。吃饱了,带着干粮,走。”

    说完一把拖了夜明回店。掌柜带着伙计小心翼翼绕过那人头,放下饭菜,忙转身颠颠跟回。

    “这年月啊人都没了活路了,人吃人的事哪儿都有,唉……野兽也不如……听见逃难的来了我们都不敢开门,兵狠,逃难的也狠呵,人没了活路甚都做得出来,兵是狼,逃难的是蝗虫。夫人到底不听劝,心肠忒软,方才吓得我们……”掌柜的一路摇头,罗罗嗦嗦地叹息,“这年月人跟畜生没什么分别,乱世呵……客官爷您心肠恁好,夫人心肠更好,好人有好报呵,夫人日后必有后福的,神明保佑二位大富大贵,百子千孙……”

    燕云扶着夜明,扭头看了他一眼。掌柜吓得立刻闭嘴,哆嗦着忙关了店门。两个伙计更不敢言语。

    风声呜呜,外头不知哪个孩子又哭起来。

    孩子的哭声顺着风流去。渐渐远了。

    ……

    夜明眼前总是浮动着那双孩童的眼睛。

    那样清澈、明亮、无忧无虑。孩子不懂事,不知道这人间有多苦。浮世悲欢变幻像那海浪,舔过哪儿哪儿就留下苍白苦咸的盐碱,谁也逃不开。只有孩子的眼里挂不住任何痕迹,永远那么欢喜,如果哭了,眼睛洗得更明亮。多么好。

    孩子的眼睛……这世界就是个海,人海,苦海,茫茫无边,翻着涌着,把众生吞吐,最终流去了一切。只有孩子的眼睛淹不了。永远是浮在海面,清澈地发着光。

    岁月也是个海。夜明以为她能忘了所有,一些东西沉没在黑暗海底,化为泥沙。但五百年前一双孩子的眼睛却仍然浮着,浪涛起伏,她能看到它,在那儿发着光,欢喜而信任,望着她。

    她掩住了脸。若不是今日,几乎忘记五百年前她也曾是一个母亲……啊……五百年前……五百年前的孩子早已老了,死了,埋在坟里变成泥土,但他的眼睛怎么还活着。穿越茫茫岁月,永远望着母亲。

    仿佛又听到他呀呀喊着娘的声音。她离开时他八岁了,但在她心里,他好象始终是那个才刚学会说话的婴儿,爬在床边对她嬉笑,粉嫩的小肉团儿,心肝宝贝,柔软芳香。

    她的孩子呢,在哪里?

    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

    在暗淡的天色里燕云转头望向女人。

    她缩在墙角,伛偻着脊背,偶尔静静地抽搐一下,不出声,然而他确实知道她是哭了。这瘦弱白净的女人这样安静,许多时候简直察觉不到她的存在。她仿佛很小心地不替他添麻烦,他不了解今天为何她会如此反常,固执地阻止他杀死那意欲把她当猪羊般果腹的恶徒。想起来后怕——她差点就死在他的刀下!

    当时不觉得,过后他才发现,背上竟湿透了一重冷汗。

    燕云默默地坐着。他的生命里是斩钉截铁,刀、剑、血与火,江湖就是杀或被杀,从无二话。岂知今日被迫做出这婆婆妈妈的事来,都是因为她——对这个过分柔善的女人难免有点不耐烦。

    他觉得自己有些恨她。

    她像是明白他的感受,也不来招惹他,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脊背的弧线单薄流畅,一根,在暗影中格外分明。她看去如同丝绸剪成的一个人形。

    燕云看到她掩面的双手,一只已包扎好,另一只却才裹了一半,余下长长的布条顺着手臂搭拉下来。想必自己给自己裹伤比较吃力,那只已经裹好,再要替另一只包扎就更不灵便了。但他转回头来,并没有去帮她一把的意思。

    天晚了,风更大。这儿的天色永远如同黄昏,白天与黑夜都不分明,像混沌初开的远古时候。外头飞沙走石,啪啪打在窗户上。坐久了身上落了薄薄一层砂粒。

    燕云突然起身,点亮了灯,唤小二送一坛酒进来。

    晌午的事情之后,这店里的上下人等不免对他越发敬畏。不多时伙计陪笑进房,不单酒,饭菜也一并送到,还殷勤地放下两只粗瓷大碗,轻手轻脚掩门而去。

    夜明却有些疑惑。此时她身上的伤已好了大半,每次换药不须再用烈酒擦拭,可以直接上药了。燕云从不喝酒,他的生活简朴至极,日常只用大碗,一碗一碗地喝白开水。桌上灯盏摇曳着豆大的红黄的火,窗上破洞里钻进股风,倏地吹灭了它。燕云把灯重新点燃,挪至风吹不到的地方。那火苗仍是忽高忽下,闪烁不定。

    在明明暗暗的光里她望着他拍开坛口封泥,满满地倒了一碗。她以为他真的要饮酒,但燕云放下酒坛,忽然挽起裤管,嗤啦一声撕下块衣襟,在碗里蘸了蘸,向膝上涂抹起来。

    夜明不禁问道:“你怎么了?”

    燕云没回答,只是埋头捏着那块沾了酒的布,用力揉擦着膝盖。酒气摩得热了,越发浓香。他专心致志,不一时腿上皮肤已红得发亮,看看快要破了,兀自不住把布片去蘸酒,摩之不已。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似乎累了,就那么把湿布往手心里一团,仰天倒在炕上。片刻又翻身侧躺着,两腿蜷缩起来。

    夜明不敢惊扰,心想他大概睡了,但燕云躺着也不能安稳,不停翻来覆去,似是十分不受用,辗转难安。

    夜明悄悄近前,抖开被子,要替他盖上。谁知燕云陡然翻身,她手里不由一颤,被子掉下去,覆住了他的脸。

    “你……你怎么了?”她呆了呆,又问,小心翼翼地,“生病了吗?”

    燕云挥手把棉被掀过一边。他的脸出现在那大红大绿的土布被面之下,虽是见惯了,倒叫她由不得愣在当地。眉目斑驳的男人面孔,粗糙而离奇,不是人世风景。如同凭空落下巨大陨石,磅礴呼啸砸进她的眼里。

    他的脸与其说丑,不若诡异。好似天地初开之时他便已存在于另一世界。她半跪半坐在他旁边,颤声道:“你身上不舒服,是么?”

    他看她一眼,随即转头,慢慢地说:“要下雪了。”

    “什么?”夜明又怔了怔,为这答非所问的回话。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天已全黑。大风尽管搅着黄土肆虐,却是一无所见。

    她随口问:“你怎么知道?”

    燕云道:“我身上各处的关节在痛。迟则明早,一定会有一场大雪。”

    “你……”

    她不知如何接口,他瞧着窗子,像是自言自语:“小时候练功落下的。若逢变天,全身的骨节就有点不灵。明早的雪想必特别大。”

    夜明道:“那……用酒擦擦会不会好些?”顿了顿,又问,“——你痛得很厉害,是不是?”

    “也不是很厉害。略微有一点罢了。过几天自然会好。你莫再招惹那些人了,如今乱得很。”

    他淡淡地说。然后以肘支炕,把酒碗挪至面前,手中布团沾了沾,又开始擦拭起来。

    夜明冷眼瞧着,见他虽然轻描淡写,行动确实缓慢而吃力了许多,每一抬手仿佛牵动浑身的骨节,吱吱咯咯地锈涩。

    他这样的人,一定是痛得非常厉害,不然不会带出样子来。

    “让我来。”

    她突然伸手去抢那块布,燕云手掌一收,紧紧地攥住,掉过脸去,粗声道:“不用你管。”

    她静静望了他一会。

    “我替你做点事,这不行么?”她心平气和地说,然后在自己衣裳上撕下一块来,向碗中蘸了蘸,不由分说,左手轻轻按住他的腿。

    燕云背着脸不看她,那清脆的裂帛声传入耳中,跟着腿上一凉。

    几根柔软的手指搭上来,若即若离,轻若无物。她指尖儿冰冷,粗布摩擦在身上,微微的刺痛,烈酒打湿了肌肤,在她的指间来去愈来愈热,愈来愈热,一股炽烫沦肌浃髓直烧入骨头里去,烧透心腑。像烤红了铁烙,烙下无法磨灭的印……

    但她的手指,却依旧是凉的……他只是低着头。火苗呼的一下蹿得老高,又暗下去。黄土坡上人家喜欢的花色浓烈的被褥,靛蓝底子上翠叶密布,碗口大绛红牡丹瓣瓣怒放,焰火一般亮在眼底,一刹那。有只蝴蝶停留在花朵边缘。

    她的手指来来回回,掠过他的身体。女人的香,又淡又凉。她手上半褪的布条苏苏搔着脚踝,一不留神,缠在上头。一副天下最柔软的锁镣。夜明俯身细心地将它解开,指尖在脚腕上轻转一遭。

    “这儿也痛吧?”

    他没搭腔。她也不再问,替他除了鞋袜,把两脚脚踝也抹拭许久。他的足底被她握在掌心,两下里一样冰冷。

    然后她解开他的衣衫。脖颈、肩膀、肘弯,一处一处地依次擦过来。燕云赤裸上身坐在炕上,僵僵地任由她摆布,像具死尸。但觉肢体无处安放。

    夜明垂着眼,目不斜视,眉睫的影子落在面颊上,丝丝分明。

    燕云向一侧拧着脖子。然而一绺轻淡墨色忽飘荡到眼前,被他的呼吸吹动,无力地悠了几下,欲静不止。似那三月里百丈游丝,软烟醉雾,摇漾春如线。

    一只白手自他鼻子底下伸过来挽起了那绺散落的长发。妇人家盘头娴熟之极,一壁还替他擦着,一只手飞快地捋起头发,飞快地绕了几绕,已将它掖回发髻里去。

    不过一眨眼。但他仿佛头一遭与这女人肌肤接近到如此的距离,满室酒香里嗅到她的气息,于清淡中带一丝奇异的味道,微苦微咸而涩……什么时候,久已荒废的记忆。

    燕云沉默地与她相对。后来他终于想起来,那味道,很像眼泪。

    是多少年不曾相遇过的气味。在这始终他相信只有血,没有泪的人间。

    
 

珠有泪 正文 第12章
章节字数:5232 更新时间:08…12…30 22:12
     掌心的疼。

    手一次次地伸到酒碗里去,时候久了,浸湿了裹着的布。紧贴着伤口,重重层层,缓慢地渗入。今儿晌午才破损的新鲜创口,她可以很分明地体会那疼痛,如慢火熬煎。许多年以前她曾穿着宫缎衣裙,妆成只是熏香坐。竟日用一个五更灯,小小的铜盏,小小的火,慢慢熬。五碗水熬成一碗,人说要熬到五更天,而她从清晨熬到黄昏,不为什么,只为看着那跳动的火苗可以觉得它烧得比她的时间还要慢。放入人参、茯苓、鹿茸,许多名贵药材,看它们在一汪清水中荡漾,各不相干。最后终于变成干瘪破碎的渣滓。一碗浓褐苦涩的药,她守着它一整天,好等一个人回家来,给他喝。人说,延年益寿。

    她要他延年益寿。那时她竟以为有人可陪着她,直到生命的尽头。但谁能陪谁一辈子呢。她的一生一世,那么长,没人陪得起。

    都死了。啊……生命中的人一个一个地死去,而她活着。连珊瑚也死了。她还活着。

    长生,是一碗慢火煎熬的苦药。从清晨,到黄昏。

    夜明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手。葱枝纤指,机械地一来一回,在男人裸露的肌肤上摩弄。他身上也尽是疤,跟脸上一样,处处凹凸不平,瞧来可怕又可悯……这男人不知经过什么样的磨难,人之初,想他也曾是十月怀胎,三朝哺乳,父母手心里捧着一掬新雪般光洁柔软的小小婴儿啊……在时光与往事的颠簸里,终于面目全非。他整个人就像这世上的沧海桑田,已不堪重拾。

    大风呼啸着盘旋。天地间除了那永恒的风,仿佛也没有别的。不知不觉,坛中酒只剩下一半。夜明并未沾唇过一滴,然而她觉得头晕,深夜是一段奇异的辰光,人容易醺醺如醉。最近她好象总是生存在酒的气息里,自从遇到名叫燕云的男子,他带给她烈酒与血的日夜。

    酒渗入她遍体的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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