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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髑髅之花-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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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听见车帷掀动,极轻极轻,像初冬第一片雪花落到地上的声音。然后那帷幕又放了下来,再没动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他知道,她就在床边。
  只能与黑暗相通的目光,此刻正落在他身上。
  “他在哪里?”
  “您是真的担心他的安危才这样问,”爱丝璀德答道,“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贝鲁恒抬起眼。狭小而昏黄的空间里,他再熟识不过的女人好像只是一个投影,毫无质感,毫无重量。
  “要是他遭遇了什么不测,”他微笑,“可就没人保护你了。”
  “……您都知道了。”爱丝璀德说。
  “你也一样,”贝鲁恒说,“或许你从一开始就不曾失忆。”
  疼痛又缠住了他。那难以言述的、持续性的疼痛,早已从病变的肺部蔓延到全身。他的意识浮沉着,只看见烛火在静寂中啪地裂开,一朵蜡泪缓缓流到他放在烛台边的书本上。
  “我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彻底忘掉那些……”他听到她说,“那些早已被你忘得干干净净的事。我们的相见,我们的婚约,我们在柳树下的誓言,我们互相给对方戴上的草戒指。我还留着你送给我的诗集,我还会唱你写给我的歌,我还清楚你喜欢哪种花的香气,我还记得你握着我的手在太阳下触摸石头,告诉我凉的是白色,热的是黑色……”她在笑,那笑容一直漫溢到漆黑无底的眼睛里,让人以为她声音里的哀伤只是错觉。“可是你全都忘了——不是么?”
  贝鲁恒掉开头去。他的手指已经在垫褥上掐出了血痕。
  “……那年冬天很冷,鹭谷的溪水整个都结了冰。你的那条猎犬,克赛妮娅,跟着山上的狼群跑了,回来时产下七只狼崽。有六只都冻死了,唯独最小的那只,当时最为瘦弱,但顽强地活了下来。还记得么?你给它取名叫‘萤火’,我问那是什么,你告诉我,是夏夜从腐草中升起的星。……”
  爱丝璀德停顿片刻,似乎轻轻叹了一声。
  “你离开的那一天,我发现自己怀了孩子。”她说。“如果他活下来,再过几个月就满十岁。他会活泼,漂亮……像你我那时一样烂漫天真。”
  他没有说话。剧痛让他一时无法呼吸。
  “……后来呢?”许久,他问。
  “没有了。”爱丝璀德说。“我被你一个人丢在陌生的地方,让过路的强盗劫走侮辱,然后卖到了妓院。他们给我喝了用艾菊和番红花煮的水。孩子没有了。我以后再也不可能有孩子。”
  她是这般平静。如同镜面,抑或无风之地的死湖。
  贝鲁恒小心地避开她的目光,痛觉侵蚀着他的意志和思维,令他几乎难以维系这微妙的坚持。“你是来欣赏我的痛苦吗,爱丝璀德?”他忽然道,“我活不了多久了,这垂死挣扎是否让你感到愉悦?是否能抹去你心中些许恨意?用你的感情来折磨我,眼看我踏入地狱,这就是你重新来到我身边的真正目的?……不知这到底能给你带来多大的快慰?”
  女人从黑暗里注视着他,突然,笑出声来。
  “折磨?”她说,“难道我至今还在期求着折磨你吗?我至今还在奢望,自己能够给你造成痛苦吗?不,圣者,很久以前我就明白了,你的心永远不会为我而疼痛。因为……”
  她俯下身,让双唇靠近他耳侧。那冰凉的笑声像黄昏下鸦群低飞,从它们的翅膀间,掠过一丝幽幽的风。
  “因为,”她一字字地说,“你根本不曾爱过我。”
  
  你根本不曾爱过我。
  
  贝鲁恒陡地张开眼睛。
  风拂动他额印旁被汗水沾湿的细发。爱丝璀德的幻影消失了。
  
  是梦吗?还是因肉体的痛苦,或者罂粟的药力而催生的幻觉?
  这到底是他深心里希望的,还是他深心里畏惧的?
  他在孤独中醒来,四周空空落落。她是已经走了,还是一开始就没来过?她是真的完全忘了他,还是……他自我编织的一段梦幻?真正的爱丝璀德,早已随着那一场回忆,被某个挣脱凡俗之躯的男人遗弃在了世界的某个角落?
  他强撑着坐起,拉开车帘,看到了她。似乎才刚从昏厥中苏醒,还没恢复,正小声地对递给她水和食物的士兵说谢谢。他以手扶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你爱着别人,别人爱着你,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已经没有过去,也不可能再有未来。
  我们已经毫无瓜葛了。
  猛然,车轮一震,接着马车急促地停了下来。外面响起骚动,一个亲卫士兵拔剑出鞘,匆匆跑到车厢前,“圣者!”他叫道,“是敌人!前方遭到伏击了!”
  伏击?不,他早已制造了全力攻打冬泉要塞的假象,吉耶梅茨应该想不到他会用整个第六军的命运去下这样一个风险巨大的赌注。贝鲁恒从车窗向外望去,山峦在黑暗中挺立,无数支火把像忽然睁开的眼睛一样亮了起来,俯瞰着闯入他们视野的军队。一只雪白色猫头鹰在火光上空盘旋飞舞,仔细看,才发觉那只是纹在旗帜上的标识。
  ——白枭伊叙拉,原本应该驻守在要塞的伊叙拉!
  利箭嗖地从车外呼啸而过。有两支瞬即穿透了车厢,钉在圣徒身边的壁上。萧恩冲进来,一把揽住贝鲁恒,“快到后面去,圣者!这马车太显眼了!”
  “珀萨在哪里?”贝鲁恒冷冷问道。
  “……”
  “回答我!”贝鲁恒依然镇定自若,但他的眼神就像一把染上鲜血的剑——在侍从的沉默之中,他已经开始明了一切,“珀萨和他的部队现下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贝鲁恒得的是肺癌。




☆、Ⅷ 错身(7)

  风从北方来,刮过蓝黑色的夜空。远处,一颗星子坠了下去。
  男人半揭面幕,一口饮尽杯中烈酒,他身边的卷发少女立刻为他重新斟上。温泉的蒸汽混合各种香料味四处弥散,于是峰顶原本稀薄清冷的空气也变得迷离而温软。
  “将军,”清脆如剑锋的声音说,“您要的人带来了。”
  靠垫上的男人微微点头。海因里希行了礼,欠身退下。云缇亚独自站在用花岗岩砌成的天台,这里没有桌椅,一切都按照茹丹人的传统习俗布置,驼丝软锦地毯上随意摆放着茶点酒具,薰炉就搁在天台中间那方泉眼旁边,细烟与热气缭绕交缠,令对面的茹丹首领看起来仿佛只是一个幻觉。
  “坐。”吉耶梅茨言简意赅地说。
  他仍然用那张长垂及胸的面幕遮住脸,却裸露出上半身,让他胸膛上十几道旧伤痕骄傲地呈现在云缇亚眼前。前任妃主的丈夫拥有茹丹人罕见的魁梧体魄,黧黑的肌肤坚硬粗糙,却自然而然透出一种刚性的美感。“海因里希以前在异端审判局干过,到他手里就算是尊铜像也得熔出泪来。你能挺这么久,可不容易。”
  云缇亚感到风里忽然夹杂了一丝冷意。“承蒙关照,驭主。”
  那已不是哥珊的吉耶梅茨。在茹丹,驭主的地位仅次于妃主,他们是妃主用巫术甄选出来的唯一正式配偶,具有指挥军队、号令各部的权力。尽管他们的命运往往操纵在妻子手中,能被妃主扶上王位,也能在一夕之间被推落尘埃,但只要他们还在王座上,就是保护茹丹的一道铁壁,所有的战士都以为他效命为荣。自从乌谱莎妃主在流亡中去世,族中再没人能摘下吉耶梅茨的额冠。不管是一边逃难一边组织抵抗舍阑,还是带领全族投入教皇国旗下,他的抉择都如利刃掷地,决然无可更改。
  而在这里,他的阴影真正笼罩着这座要塞,再也不必低缩于任何人的光辉之下——云缇亚注意到那个乖巧地替他擦拭精油的少女,玲珑娟秀,淡红的薄唇如樱桃新熟。就像对乌谱莎妃主的一众面首视而不见一般,吉耶梅茨也从不约束自己的私生活,他喜欢将那些被处死的贵族的女儿收为侍婢,这在圣城一些厌恶茹丹人的平民那里早已口耳相传。或许,这也是达姬雅娜离开他的原因之一。
  “别那样叫我,小子。我知道你在嘀咕什么。乌谱莎看上的不是我的脸,也不是我那话儿。要不是我能打仗,她才不会在枕头边长期为我留着一个席位。她给我权力,叫我去打舍阑人,很利索的买卖。”吉耶梅茨摊了摊手,“不是么?两个互不相爱的人厮混在一起,比一个爱对方而另一个不爱,可要快活得多。”
  风将他的面幕紧贴住脸。他忽然陷入了沉默。
  “……嗳,云缇亚,”驭主低声说,“你母亲还好吗?”
  云缇亚望着温泉上空的雾气。
  “……很好。”他回答。
  “胡扯!”吉耶梅茨把干涸的酒杯猛地砸在护栏上,“十五年了!她已经死了十五年!……而我竟蠢到时时刻刻还担心着她,以为她还活着一样!”
  残酒呛在了喉咙里,他咳嗽起来,身边那少女赶紧为他捶背。从他破碎而沉重的呼吸中撕裂出风声,那像喘息更胜过抽噎,他的影子剧烈地震动。这位茹丹的王者终究老了,云缇亚想。比回忆还容易压垮一个人的,是自己营造起来的虚幻现实。它是蚀心的毒,从皱纹侵入血脉,甚至逼人麻木了所有对于青春逝去的痛觉。
  但他分明感觉到,吉耶梅茨面幕后的眼睛在注视他。
  苍老,疲倦,然而富有与时间相等的智慧,无比清醒。
  “明白我为什么把你留在这儿吗,塞黑莱特的儿子?我可不想你为了贝鲁恒那蠢货送命!那家伙倒清楚若走逝海沿岸去哥珊,我从冬泉要塞兵发两路,前后夹击,他必然占不到便宜。所以他装出一副全力攻打冬泉关的样子,实际上可不是让部下掩护送死,自己和主力尽快脱身?跟我纠缠起来,只是白白耗费时间,折损部队,他可盘算得好,留住精锐急袭圣城,集中对付宗座的第一军和炽天羽卫。哈!弃卒保王!倒是学了点儿老曼特裘的狠辣!”
  吉耶梅茨霍然站起,“没错,我本来也想不到他会这么大胆,令重骑兵爬山路从要塞眼皮子底下绕过去——不过你以为你们第六军每个人都会为他所谓的‘正义’抛头洒血,那可就太天真了!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要在死前过一把站在万民敬仰巅峰的瘾,也不想想凭他那身体,就算坐上了宗座,又能把那个位子焐热几天?到时候被他搅得千疮百孔的烂摊子,还有谁会来收拾!”
  ——果然!云缇亚咬紧牙。果然有内奸!
  非但把贝鲁恒的行军计划完全透露给了第四军,甚至还包括圣徒在军中极力掩饰的病情——不,不是爱丝璀德,这些日子她都与自己朝夕相处。那么会是谁?龚古尔已经死了,害死他的人是谁?阿玛刻?普兰达?抑或……珀萨本人?
  “你在想是谁出卖了你们?不用猜了。”吉耶梅茨带着强大的压迫感缓缓走近。“过不了多久,这个问题就会变得毫无悬念。那时伊叙拉早已把贝鲁恒的头盛在银盘里送给我,所有胆敢反抗的人都将挂在城墙或岩壁上腐烂风干。宗座已经宣告信众,他们的圣徒是被魔鬼附身,却还没有裁定他为伪圣者。他仍然顾念着师徒之谊,试图对叛乱者心怀仁慈,可那不是我的义务。”
  “为什么要侮辱他们的尸体?”云缇亚猛地直起身,“难道第六军曾经的功勋不值得让他们入土为安?”
  “你为什么不问我用了多大努力才说服我的士兵拿起剑来与一位圣徒战斗!为什么不问我用了多久时间,才让他们眼中的惶恐和绝望变成愤怒!只有当他们真正去恨一个人,去倾泄一股洪水般的复仇欲望时,才会对着昔日的战友举起刀剑。是的,贝鲁恒用信仰诱导他的部下,我则用仇恨诱导他们,那种足以将人变成杀戮机器,忘却一切信仰,一切情谊,一切恐惧、畏缩与怯懦的力量——足以令一介凡人对抗他心中神明的力量!”
  他站在云缇亚面前,从阴影中伸出手。
  就像多年前撩开一位女子披拂的秀发一样,他撩开了年轻人的面幕。
  “你的眼睛里有她的骄傲,”驭主说,“那种淡然而决绝的死志。但曼特裘不会杀你。一个人活下去确实索然无味,我理解这种感受。”
  纸和笔掷到了云缇亚身前的地毯上。
  “所以,去试着挽救你同袍的性命吧。你不是会模仿人的笔迹么?跟了贝鲁恒这么久,对他的字体一定烂熟于心。照他的口气写封信,叫依森堡的部队赶来援救。我会命人好好款待他们。只要他们及时醒悟,谁也不会受到任何非难。”
  这才是吉耶梅茨叫他来的根本目的。
  之前那些,不过都是废话。
  云缇亚侧头看着这个他自小就熟识的男人,忽然露齿一笑。“您直说给我个立功的机会好了,我会感激您的。”
  吉耶梅茨的面幕无风自动。“不要藐视我耐心的限度。”
  ——你决定了么?
  爱丝璀德颤抖的唇。她怀抱张开,色泽黯淡,全无温度。火焰在黑暗里迅猛爬行,母亲的微笑远了。他骨骼如同干柴被烧得劈啪作响,却逃不脱那火焰,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臂。
  跟我到诸圣身边去——
  “是,我想好了。”云缇亚笑容甜美,“不过先得帮我把手腕接上去吧?”他举了举松垂无力的双腕关节,“这样可写不了字。”
  吉耶梅茨抓住脱臼的左腕一扳,顿时传来脆响。“这是怎么回事?”他望着云缇亚原本小指处那齐根切断的伤痕道。
  “被毒蛇咬了一口,自己砍掉了。”
  驭主从鼻子里嗤出一声笑,两手旋拧,又接好了右腕。
  就在此刻,云缇亚右边袖口腾起黑电,挟着一线微乎其微但锋利异常的白芒,射入吉耶梅茨胸前大开的空门中!
  ——那把原先遗落在悬崖上,他曾以为再也找寻不回的短刀!
  
  少女尖叫。
  吉耶梅茨飞身后跃。脚尖轻勾,地毯忽地掀了起来,挡下云缇亚的猝然一击。短刀追出一个优美而狠厉的弧线,毯子四分五裂,但这一刹那已足够茹丹驭主拔出武器。弯刀铮亮,将黑色短刃逼得弹了开去。云缇亚手心传来震痛,很快变成麻木,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明光与黑电交错的轨迹上,再也没有别的感觉。
  从海因里希给他穿上衣服、暗中将短刀藏在他袖里时,他就开始蓄势等待着这一击!
  “蠢材!”吉耶梅茨吼道。他手中的刀光带着唳鸣,毫不留情地朝刺客挥下。云缇亚腾步躲闪,伺机展开新的一轮抢攻。在诸寂团学会的全部技巧此刻完整地流露在刃尖,从黑暗里磨砺起来的锋芒一分分聚敛在他身上。短刀的杀伤范围太过有限,为了进攻,他放弃了所有防守,仅仅依靠灵活闪避与走位来保证一系列出招的绵绵不绝。弯刀不止一次地在他身上拉开口子。但这不重要。
  什么都不重要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他听见吉耶梅茨大喊,“路尼只是个替死鬼,那帮家伙给他下了牲畜配种时发情的药!曼特裘想要做什么事,不会有任何顾虑,也不会吝啬任何一颗棋子!我曾和他说定,只要他好好照顾塞黑莱特和他的儿子,就与他同盟,甚至臣服于他。结果呢?他害得你妈发狂而死,却把你扔进了见不得光的诸寂团!你以为我甘愿替他的御座、他的三重冠卖命?”
  他无法回答。声音被喑哑摄去。一切回忆、痛苦和周遭的事物已经飞快地远离了他。
  只有手里这把刀是真实的。
  只有两刀连续不断的交击声是真实的。
  “他撇弃了你们母子,把我的女儿当做他清洗圣廷的工具,世人在他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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