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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髑髅之花-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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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你只能忠于我。无可选择地忠于我。
  笑声愈发剧烈。“诺芝,”侧过脸,这句唇语终不为聋诗人所知,“诗歌果真是至缥缈之物……”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进大厅。总主教和全副武装的茹丹统帅来到宗座面前,屈膝行礼,教皇的手滑过后者的肩甲,抚摸猫头鹰形状的银色胸扣。“走吧,”他和颜悦色,“全城的信众都在等你。”
  伊叙拉简短地低下头。
  八匹剪过鬃毛的雪白骏马驾着的车辇就停在殿外阶下。登车那一刻教皇把手交给伊叙拉,门口所有守候的眼睛都目睹了这一情景。伊叙拉站在教皇御座之侧,一个高大魁梧的金发男子穿着那件独一无二的宗座侍卫铠甲,向两人致意后坐到驭手的位置上。“摩根索,”教皇转头告诉白舍阑人,“我的新侍卫长。”
  伊叙拉神情冷淡。“听说他是由前任一手栽培的。”
  教皇笑了。“是啊,”他用不惮于让那驭者听见的声音说,“我知道。”
  聋诗人的琴弦再次拨动,明澈婉转,沾不上丝微人间的叹息。
  车辇行进得相当缓慢,因为诗颂大道被人层层叠叠挤满的缘故。涌到最前面来的是一群妇女,头戴寡妇或丧子者的白色麻巾,眼眶红肿,一个个抢着摸镀有辉金的车身。教皇从车轩伸出手去,于是女人们挤过来争相与他的手指碰触,开始哭泣。“庇佑我们!”一位头发稀疏如旱季野草的老妇人说,“宽恕我们!”哭声像瘟疫一般蔓延,男人也随之呜咽悲号,天空阴云密布,那里有一个浑身由黑暗构成的巨人在轰隆隆走动。教皇站起了身,更多人看见他的同时,那由声音所传播的瘟疫阴沉下来,愈是嘈杂愈显冷寂,仿佛是它即将蜕变成死亡的先兆。伊叙拉扫过一张张灰败面孔,哪怕曾经的狂热之火也已黯熄,拥挤和哀泣仅出于惯性。每个人都是死者。
  哥珊是座死者的城市。
  他在一望无际的死之荒漠中仔细寻觅着达姬雅娜,渺茫也罢,他期待他能感应出那一缕独独属于活人的气息。她必然活着,哪怕她的肉体已归尘土。好天真啊,伊叙拉……阿玛刻的嘲笑。他确实是天真的,那一天提着武器的葵花们闯进军营兴师问罪,第四军绝大部分兵力驻扎在冬泉要塞,在哥珊只有区区近千人,械斗反抗免不了惨烈收场。他拦住部下,单独跟随狂信徒来到他们选好的审判地点,任凭年少的随军女护士数落他的淫…乱恶行。“我无罪。”他对如蝇吮血的人群说。
  他的一只手脱臼了,肋骨被打断四根。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用折成两截的木棍使劲抽他的脸,尖刺戳进他右眼。他以仅剩的左眼冷冷盯着那孩子,但后者的惊惧刹那即逝。天色暗红,如同倒扣的血海,要将整个世界吸噬一空。
  你自信能从这个时代中幸免吗?
  ……诗颂广场依然人头攒动,两年前这里浸润每一寸土地的鲜血却已不见。
  伊叙拉抬起目光。在众人簇拥下搭起了新的高台,是绞架,一批新鲜的牺牲者正吊在上面晃动。对狂信徒的最后一次处刑选在此地,哥珊的基本设施修缮不再需要那么多人手了,原先留下来的葵花只有水库和采石场的少数被判处永世苦役,剩下的不是强行押往前线,就是处死——绞刑只不过是最和善的方式。“猊下!”尖涩的女声刮擦耳膜,一个正被守卫推往城外的女人挣扎着扑来,她蓬头垢面,整张苍白的脸只有鼻尖通红,像熟透的莓果。“别让我参加圣战,我只想留在您身边!求您留下我!……求您!”
  “她是个疯子。”守卫队长向教皇俯身。
  教皇面无表情。人影被拖出了他的视野,号叫不多久便断绝。有一股宏大的寂静,堵在全神贯注于他身上的民众中间。“该你了。”他转向离自己最近的男人,说。
  伊叙拉跳下马车,径直跨上高台。等待他来斩断的脖颈正排得齐整,摆放在砧案上。那把十字柄镶光轮状护手的权剑在他一握之中熠熠生辉。
  “主父说,唯有无罪者方能行审判,唯有无瑕者方能利刃向人。狂信徒之乱,根源在我的疏忽,上主以此来提醒我所犯下的过失;而诸位,你们经历了惶恐、流离和哀痛,你们失去了家庭、至亲乃至自己健康的躯体,这同样是神的旨意,因为我们先前的虔诚还不够,因为我们既是身负阴影之原罪的光的子民,就必须承担起这一试炼!只有一人,他出身异族却皈依我教宗旨,原本能远离灾祸,却为捍卫我圣裁军的尊严,不惜将一己之躯交给魔鬼戕害!”教皇的声音在背后震荡,空气里漂浮的寂静被他言辞聚拢,成为无数跃动的细小闪电,“第四军统帅——伊叙拉·法尔德丽叶!”
  人群中的震荡也逐渐鼓动开,盖因受到那闪电感召之故。
  “无罪之人!用上主赐你的剑,执行对罪孽深重者的裁决吧!”
  “伊叙拉将军!”人们喊了起来,向高台上伸出的手臂一时林立,仿佛空中有什么东西可以被他们抓握。每个人都在声嘶力竭,无罪者的名字被他们呼出,宛如一个散发着光芒的符咒。“伊叙拉将军!”真实的光亮来自汗水或泪花,溢满老人的皱纹、男人的轮廓和女人的眼眶。哥珊重新回到了两年前、某个人的血涂满大地那一天,这座原已僵直的城市咯吱摇晃肢体,匝动它的嘴唇,像将醒的婴儿酝酿着吸吮的本能。“裁决!裁决!裁决!…………”
  它开始活过来了。
  真冷啊。就像两年前那个秋冬之际,来不及洗净的血一点点凝成黑色。
  你的光辉被献祭给他们的渴慕,你的肉体用来供养他们的饥饿。
  贝鲁恒。为什么一语成谶。
  伊叙拉最后一次环顾人群,尽管他知道,自己想见到的再也不会出现。模糊的万千张面庞弥散为黑云,争先恐后地涌向雷电在天穹中为他们击穿的裂隙。唯独教皇的微笑清晰。一似电光本身。“愿上主,”这位人间的至高圣者将手合拢于胸前,“责罚吾身,怜恤吾民!”
  绞架上尸体的脚镣相互撞击,应和着这令白色圣城为之复苏的热浪。伊叙拉朝上望去,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是那个刺瞎他右眼的孩子,年幼的头颅耷拉如骤然折断的花茎。眼瞳僵硬。现在已没有力量能把它们深处凝固的恐惧抹消了。
  “怜恤吾民!怜恤吾民!……怜恤吾民!!”
  他说不出一个字。全部知觉和动作的能力弃他而去,包括视与听,包括爱恨,包括痛苦,包括自主或不自主的抗拒。包括厌恶。包括颤抖。
  在他周围,是一群被嗜血热望所唤醒的尸体。
  
  ……可你还有一点忘了告诉我啊,身为圣者的罪人。
  
  我该如何证明自己还活着?
  我该如何证明自己还醒着?
  
  伊叙拉睁开眼睛。
  他举起了剑。
  
  ******
  
  “您知道吗,吉耶梅茨将军……舍阑人之子的光辉今天已经凌驾于您了。”
  烈酒浇在墓碑台座下,迅速被深暗的石缝吮吸一净。海因里希笑着,一口饮尽另一只杯盏。是清水。维狄格瑞士医师嘱咐他不能饮酒,虽然他觉得这禁忌就跟眼下的仪式一般荒谬。“又是个献祭给愚民的傀儡……这样的继任者让您欣慰么?”
  月光淡漠,笑声甚至惊不起回音。
  “你对他还真是积怨难消。”阿玛刻掀了掀唇。“两年前作为吉耶梅茨亲信部将的你,竟然那么轻易就倒戈投向第六军。我开始明白其中缘故了。”
  “积怨?倒不至于。只是想起了今天是他的忌日……那个差点有机会成为我岳父的男人啊。”
  他确实并不恨那人。一点也不。尽管他的心思在吉耶梅茨面前一度就像敞开大门迎接巨浪的沙堡那样幼稚可笑。没错,那年轻得令自己羞愧的岁月。“我的女儿不能嫁给你,”最后一次,茹丹人的王明确回答他,“因为被她选择之人,要成为统御整个茹丹的驭主。”——但将军自己替女儿选中的又是谁?那只白色…猫头鹰么?伊叙拉未必就对达姬雅娜怀有私情,而达姬雅娜更是对父亲的专横极为不满,自此父女关系断绝,有生之年再不相见。吉耶梅茨终究也算差一步。
  他记得那天伊叙拉单独来找他。谁知道各种流言在这家伙满是筋肉的脑袋里搅合成什么样子,哪怕催生出一堆七彩斑斓的泡沫都不奇怪。“我很敬爱达姬小姐,不,公主……但也只有如此罢了。”这倒是实话。“你们俩真心相爱,她本就应该属于你。”说得轻巧啊,飘飘忽忽,除了五六岁的小孩没人会信,当时他第一反应还真以为这是场处心积虑的试探。“我依然爱她,但忠诚在上,私心无足挂齿。”他重复了一遍给吉耶梅茨的回答,“即使她会成为茹丹全族、而非我一人的女王,即使她会有自己的驭主,我仍将永远忠于她,并且爱她。”
  “跟我就别废话了。”伊叙拉说,“还没到那地步。她可以‘选择’你。”
  被她选择之人……
  “婚姻是茹丹女性与神明沟通的仪式,尤其是位居全族之尊的妃主,就算生父也不能妨碍她们决定谁将成为自己唯一的正式配偶。只因为驭主一职相当于我族的最高军事统帅,所以将军才特别在意下一任的人选。”伊叙拉摸摸鼻子,“实话说若换了我……才不想被那东西捆住啦。我是舍阑人的杂种,他们肯定宁愿认一个受信任的西方人也不愿认我,反正之前也不是没有异族驭主的先例。我呢等一切结束只想渡海向东,回自己的故乡中洲看看,女人啊家庭什么的都是负担……别犹豫了,跟她开口就行。婆婆妈妈像外表一样娘们,这可不是你呀。”
  海因里希怔了怔。这是他唯一一次在伊叙拉面前露出此种表情。
  “不用了。”他说。
  伊叙拉玩世不恭地飞舞着的眉沉敛下来。
  “吉耶梅茨将军救过我的命,并提携我直到如今。我已经立誓,对他的忠诚将延续到下一代,即使他在我之前身故,我仍会效忠他的女儿,以及她自己所选择的丈夫。”白舍阑人戴上头盔,从铁面幕后传出的声音闷钝厚实,唯有他的双眼明亮。“如果那人是你,我将庆幸此誓不枉。”
  那时他们还是战友,兄弟,第四军统帅的左右两臂,一张坚盾的正面与反面。
  “多谢。”海因里希微笑,“但是不用了。”
  伊叙拉什么也不懂。
  他竟然相信达姬雅娜真的爱他。
  ……“选那家伙登上神坛,是因为实在缺乏替代品。”又一杯酒泼洒在地,像在为那两个都已在对方心中死去的故友祭奠。“必须续上民众信仰的火种,不管这火实际有多微弱并随时可能熄灭……宗座也只有他十几年来惯长的老戏法可以玩了。让摩根索担任侍卫长,不光是把他放在更容易露出破绽的位置,最重要的是为麻痹我。他不会让摇摇欲坠的圣廷再遭受丝毫置疑,在除掉我之前,必先将众人的视线转到别处,以散尽我的光辉……他给了我等死的时间。不过要让长久被戏弄的猴子认清他们敬拜的英雄只是提线木偶,这时间也足够了吧?”
  “你希望他们醒来?”冷不丁地,阿玛刻问。
  “活得浑浑噩噩,或清清白白,都是他们的事。”海因里希咳了两声,伤势大体已痊愈,毒质也差不多被拔除,但多少仍有些虚弱。“我只需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座城市就快要倒塌了。”阿玛刻举起手中提灯。两人所在的巨大墓园空荡如也,不远处城墙和高塔的黑影像刚吞吃完死尸的卧伏怪兽。“它白日里看上去像复活过,可那只是假象。得到这样一片废墟,对你有什么意义?”
  “你问过我。”
  “但你从未告诉我答案。”
  海因里希蹲下身,将酒具埋在刻着吉耶梅茨名字的墓碑下,用剑拨盖上泥土。他掖紧斗篷。雷声隐然滚过难以看穿的天幕,空气沉压,那是即将有一道光华破开夜色的征兆。
  “该道别了,阿玛刻。”他说,“小心你背后紧盯的眼睛。为安全起见,我不会再来找你,除非我得到了云缇亚确切地死亡或还活着的证据。”
  “这个时候还有谁能救你活命?”
  “我想去赌一次。”
  阿玛刻吹熄了灯火。黑暗中只听她在冷笑。
  海因里希也轻轻地笑了。“——不吻我吗?下次你见到的说不定就是我的尸体。”
  她的手臂挽过来,搭住他肩膀。她身高与他相差无几,因此很容易就贴近他耳侧,令他听见的话语也掺进些许热气。“回答我最初的问题。这样彼此都没有遗憾了。”
  “我从未想过要得到这个国家,因为我从未爱过它。我也从未想过要毁灭这个国家,因为我从未恨过它。我的欲望很大却又无比渺小,深不见底但其实轻易即可填满,而且并不以我的死亡为中断。我要走的路途还遥远漫长,但我已留下的足印,唯有历史本身才能洗灭。”
  阿玛刻松开手。
  “你我果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狗男女,”她低声补充,“都这么……愚不可及。”
  脚步声渐渐泯入黑夜。海因里希独自站在墓园围栏前,闪电将他面孔照得苍白。一辆漆黑车篷的马车轧轧地驶过来,驭手摘下兜帽,是他的年轻侍从。“如您吩咐,大人,绕城区穿了几个大圈,再厉害的眼线也该被甩脱了。”
  海因里希坐进车厢。“去第四军的兵营。”
  侍从讶然转头:“您……确定?听说伊叙拉将军……”
  “他和我之间有点小误会,不过无所谓。”那男人笨拙地笑着的脸,一本正经的脸,愤怒咆哮的脸,交织重叠,他有点惋惜自己没能亲见那张脸在今日的万众呼声中会有怎样神情。伊叙拉。曾几何时还是熟悉到令他不屑多看一眼的人。“他没理由把我拒之门外。今天这个日子特别。”
  “这太……太冒险了。”侍从吞咽了几口空气,“不管怎么说,您上次的伤……”
  “你想活下去吗?”
  还不够。
  我留给这个世界的足迹还远远不够。
  “为了生存,”海因里希微笑,拉上车帘,“就暂且对我们将被他人之手扭转的命运屈膝吧。”
  
  雨水倾盆,击打车篷犹如鼓捶。上空黑幕闭锁,不漏一丝光。车辕前悬挂的提灯时明时晦,马匹虽然驰行迅疾,却也冲不破这风雨交加的夜色,
  “那位大人!”一个不适时宜的幼嫩嗓音透过风声雨声,“那位马车里的大人!”
  侍从原本打算加抽一鞭快速驶过,海因里希制止了他。不是寻常街头追着喊的卖杂货小童,倒像早已在这久候。“您认识从前的宗座侍卫长海因里希吗?”孩子披着油布,“有位姐姐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他。”
  “为什么找上我?”车厢里的人平静地说。
  “您的马我见过,给老圣裁官拉车,可威风呢。您现下是在海因里希大人的地方工作吧?拜托了哟。”
  小小的身影眨眼消失在雨里。海因里希看着驾车的马,并非审判局官员仪礼专用,事实上他有意牵了两匹毫无特色、稀松平常的灰马,就是为避免监视者认出——然而展开那字条的同时,脸上心领神会的讥诮瞬间隐没。“大人?”侍从问。
  “一个我必须赶赴的邀约。”海因里希将信塞进灯罩,火光炽盛了一刹那。“就算是陷阱也没办法。把车停在最近的巡守岗哨旁边,在那等我,小心别教人有机可乘。假若天亮还不见我回来……”
  “……不。”顿了顿,他说,“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黢黑的巷道错综如蛛网。风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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