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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海棠春烬-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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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给敏珠的那根软钉子,其实也可以先收着。等到了宫里,慢慢将那丫头逼到无计可施无路可退时再来收服,效果没准还更好些。
但她偏不。
就是故意掐准了这个时候给敏珠颜色看。云裳捏着妆匣里的一只旧花钗,定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为什么这样做?试着先除掉已知的后顾之忧?还是单纯的只是想发泄一下心中怨郁?
后者的可能也许更大。毕竟,她完全没想到大哥竟然跟爹是一样的——
想起沐风行,心底里浮出一抹悻悻。不悦如雪片般涌起,迅速在胸口处堆积出一片凉意。云裳伸手攥住缂丝盘锦的衣角,深吸口气,试图压制住波动的情绪。那零星的雪花在心口上打了个盘旋儿,却并未消散,而是渐渐化成了满腔怨愤之气。
说什么兄妹情深,什么照顾你一辈子永远对你好,全是假话!根本就靠不住!还以为他有多疼她……哈!功名利禄才刚一招手,忙不迭就把她推出了门。
为她好?谁信?!
她这里宫门一入深似海,他那边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待来日,你沐风行封侯拜相扬眉吐气,仕途得意权倾天下的时候,哪还会想得起碎香园里窝窝囊囊的云裳?
云裳甩手把钗子摔在妆台上。
罢罢罢。都是天意。
命运之轮才刚开始转动,她还没迈出第一步。谁也不知道前方是否艰险未来有多困难。但恰是这些不知道和不确定,给了她一丝走下去的勇气。
“记住,每一次出手都要干净利落。”
长舒口气,把不悦的情绪慢慢推离。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点了点头。“从今天起,沐家四百多口人的性命可就系在你身上了。”
“成败在此一举。绝不能给任何人留下余地。”
镜中妆容妩媚的女子扬起如刀锋般冷冽的笑意,“是的。你的一举一动都将影响他们的未来。云裳……沐云裳,千万别忘记你的誓言——你要让这个家族因你而荣宠至极!”
话音落处,一道闪电劈了下来,端端落在镜子里。光华无声迸裂,刺眼的白光将整个房间耀得如雪洞一样。
镜台前的身影却是动也未动。
白光很快散去,屋里又恢复了静寂。唯有窗外的暴雨还在持续,绵密雨丝织成一张濛濛的大网,笼着树木山石房屋人影,漫无边际,仿佛连天地都罩了进去。
身后传来芜杂的脚步声。镜中折射出敏珠去而复返的身影,她手里捧着条百鸟朝凤的披风,各房最有头脸的仆妇依次跟随在她身后。
云裳没有回头。只伸手抿了一下发梢,淡定合上镜子,“吉时到了?”
“还没有。是大公子吩咐奴婢来请小姐过去,说老爷和几位夫人都在花厅等着行礼。”
“那走吧。”
两个小丫头闻声上前扶住了她的手,又有几个利落的婆子赶着托起礼服曳地的袍角来。虽说雨地里泥泞,可这些人脚下连一丝水汽都没。仆妇丫鬟们井然有序的簇拥着她出去。行至门口,云裳抬头看了一眼院子里的那棵海棠——
涩涩的苦笑浮出嘴角。
下过这么大的雨,今年的海棠一定会比去年开得更好。
只可惜,她看不到了。
依山望去,四目所及尽是远近次第的屋宇。
沐氏是西临望族。沐梓荣出身名门,少年得志,一生仕途顺意,出了名的会享乐。绛龙城盘踞山中,王宫宅邸大多依山而建,沐府自然也不例外。沐家大宅占地极广,花木扶疏中,有九曲回廊蜿蜒盘旋,一直伸到花径深处,枝杈般盘桓着连接起各处楼台轩榭。若是逢着雨天,各人只管沿着回廊走去,即使不打伞也必能行遍全园而不湿足迹。
云裳抬头看了一眼。老天爷还是阴着脸,乌沉沉的云团压在半山,遮住了半边天,远远看去像是什么人打翻在画纸上的一团墨迹。
雨一直不停。
前几日刚挂上去的饰物此刻看来狼狈不堪,艳色的绸布上浸满了雨水,沉甸甸地再也飘不起来,五彩丝带低垂在檐下滴着水珠。倒是那些透明的白纱,在被雨水打过之后,看起来反倒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
虽是白日,花厅里的灯却比夜晚还要明亮。黄色的光晕将屋中众人的身影投在半透明的窗户纸上,倥偬飘浮,像她最喜欢看的影子戏。
远处青山隐隐,怪石嶙峋,还有薄薄的云雾。像盛大而华美的布景……旁边穿梭往复的仆役们,多像戏台上的龙套。
此时此刻,相府花厅就是名角齐备的巨大舞台。生旦净末皆已扮过。
正轮到她上场。
“云裳。”
迎面出来的人,是西临丞相的长子,她大哥,沐风行。清隽淡漠的脸,波澜不惊的眼。阖府上下这么多人,唯有他,从来不在她面前堆起虚伪的笑容。
他走近,如平日一般亲昵的唤她名字,“快进去吧,爹娘都在等着。”
那样风淡云轻的口气,好像只是叫她去吃宵夜一样——不,她长这么大,从没跟爹爹和大娘吃过宵夜。只那么一回,偷偷扮成小厮跟着他去外头办事,二更天时才赶回城。恰是霜降的节气,马蹄过处,满地尽是白霜。一路赶着进了城门,她又累又饿,下马休息。深秋瑟瑟的寒风里,城门口夜市的小摊子上,他给她买过一碗雪片甜汤。
见她冻得发抖,他放下碗,顺手就把冰凉的柔荑握进掌心——云裳永远忘不了那一晚。宽大的手掌,温暖而有力量。大概是因为刚端过热汤的缘故,掌心里微微发烫。
十二岁那年最冷的那个夜里,是他给了她一个掌心的温暖。
他向她保证过:放心,哥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此时想到这些,心口像被什么东西鲠住了一样。已经弯起的嘴角慢慢又落了回去,一早积蓄好的笑容全都僵在了脸上,闷闷的,讪讪的。
心事无处安放。
多么美好的过往。那么多亲昵和依恋,仿佛,仿佛就在昨日呵……
她却已经要嫁了。
现实没给她留太多惆怅离别的机会。下一刻,三娘四娘五娘,还有她们的儿女亲随,一叠声儿全迎了出来。每个人脸上的喜悦都像是画上去的,好听的场面话从他们的嘴里涌出来,像一群乌鸦在她耳边聒噪着。云裳被众人众星捧月般簇拥到正厅里去,不过转眼间,笑容就又回到了她脸上。
风行的身影渐渐匿在了嘈杂的人群背后。沐梓荣咳了一声,众人归位。云裳被敏珠和一个老妈子左右搀着,端端正正跪在厅中早就预备好的毡毯上。
“女儿给爹娘见礼了。”
躬下身,恭恭敬敬磕头。一而再,再而三。四周几十上百口人全都瞪大眼看着呢,一丝水分都没有,结结实实的三个响头。
一下又一下。额间的珍珠花钿磕在光滑的地砖上,硌得她生疼。
沐相爷穿着朝服坐在上首,含笑受礼。他身旁的柳氏则是一品夫人的霞帔装。伉俪二人相视一笑,和蔼的望着眼前的“乖女儿”,心安理得受下这三叩首——没有人知道,跪在地上的云裳,低头的瞬间几乎要将银牙咬碎——她的亲娘在哪儿呢?那个本该受她大礼,垂泪送她上轿的温婉女子,在哪儿?在哪儿?!
她的生母,相府的二夫人,她已经死了六年。六年来……没人问,没人提。所有人都刻意回避着她留下的痕迹。这些人早就把她给忘了!不入祖坟,不受供养,就那么孤零零的躺在城外的破庙里!现在,独生女儿要出阁了,要入宫当娘娘,却连她一块牌位都见不上!
恨吗?恨吗?……能不恨吗?
眼泪漫出眼眶,噼噼啪啪地砸在青砖地上。
滴滴热泪滚下衣襟,落在旁人眼里,却立时走了味道。人人都道云裳感伤——也好,按着帝都的规矩,新娘子出门照例是要哭一哭的。不哭反要被人笑话。三叩礼毕,丫鬟婆子们俱都没有上前,满屋子人面色各异的瞧着她哭,好像忘了该叫她起来。
到底还是丞相和夫人亲手把她搀起。
“好孩子。”见她哭得伤心,沐梓荣略微有些动容,“乖女儿。爹也舍不得你。”
“爹娘都舍不得……可不舍得也不成啊。女孩子家大了,总归是要出阁的。”柳氏装模作样的擦了擦眼角,牵住云裳的手,慈母般温煦一笑,“想当初你两个姐姐出阁的时候我也舍不得,可又能怎样呢?再爱再宠,当娘的也不能留女儿一辈子,总要为你们的将来打算!”
说着,伸手拭去云裳腮上的泪。眼睛望着云裳,余光却在周围的妾室和庶子庶女身上巡视,“嫁入帝王家,那可是别人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咱们云裳是个有福的孩子。哎,快别哭了,小心叫你几个姨娘笑话。”
云裳默默收了泪,不再多说一个字,按顺序去给其他长辈行礼。沐梓荣拈着胡子在身后笑,“四丫头,今儿,怕也是爹爹和姨娘们最后一次受你的头了。”
淑媛乃是九嫔之首,位视九卿,爵比县公。虽说不能压过当朝相爷,但到底是天子妻妾,身份不同,入宫之后就再也没有给外命妇们行礼的道理。
“是呀是呀。”三姨娘满脸堆笑的搀起才刚跪到一半的云裳,眼睛里恨不能流出蜜来。“往后见了,得我们大伙儿给娘娘磕头呢——”
夸张的腔调引得满屋子人哈哈大笑。
云裳低下头,微微咬住了嘴唇。是的,只此一次,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日重逢,沐云裳必将你们一一踩于脚下!你们当年加诸于我娘身上的种种……我会替她,悉数报偿!
娘……
眼前恍然又浮现起了那个女子的身影。好多年前,好多好多年前……风姿温婉的妇人牵着她心爱的小女儿的手,站在碎香园的棵白海棠树下。
“娘,为什么海棠都是白的呢?”
“嗳?裳儿觉得白海棠不好看吗?”
“好看,可是年年看,总是一样的花,人家看腻了嘛……娘,你说这花儿要是红色的该多好看呢?”
“傻孩子,海棠本就是红色。九国之中,只有咱们西临的缠丝海棠开白花。其实也不消走太远,你往东南去,紫国地面上的海棠花就是粉艳艳的呢。”
母亲是紫国人。提起故乡,眼里不由得流露出几许深浓的惆怅。年幼的女儿却留意不到这些,只一味撒娇般的缠着,偎在母亲怀里,不依不饶的打破沙锅问到底。“那,有大红的吗?像血一样,特别特别红的那种……”
“红海棠?”姚氏伸手折下一枝花,插到婢女手中的青瓷瓶里,眼角溢出宠溺的笑意,“娘可是听都没听说过。不过,天下这么大,也许……是有的吧。”
海棠。红海棠。
年幼的她并未多想,只单纯觉得那样的颜色定是妖娆丰艳,美丽绝伦。试想,如火如荼的红花,一路开去,灿若明霞,比之眼前雪一般单调的花枝,必是别有一番妖冶风情……
如今想来,难道说,一语成谶的命运,就是在那样不经意的玩笑中种下的吗?
翩若蝶翼的睫毛轻轻一扇,眼前瞬间换了场景。还是那座院子,还是那棵海棠,也还是那个绝色的女子——可是她脸上却已失了血色,没了神采。倾城的面容上惨白一片,两颊微微透明,额上青筋暴起,五官扭曲成团,看起来狰狞可怖。她用力地向前伸着手,死死抓住一个女人的华丽裙角,跪着爬着,拖着她的腿声嘶力竭的大喊,哀求她放自己一条生路。
没人理她……
没人肯可怜她。
华衣贵妇冷声一哼,几个黑衣的仆人就从后面冲了上来,七手八脚将她拖走,重重推搡在那海棠树下。
女子颓然的倒在那棵树下,像只被人丢弃的纸娃娃,轻轻一碰就散了架。
云裳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有那么多的血。汹涌的,蜿蜒的,从身体的某个角落里流淌出来,殷红的暗红的黑红的,由小溪慢慢汇聚成大河,洇满了裙摆,打湿了地面,像是总也流不完似的。
终于,将一切都淹没。
那么多的血。染红了树下的落花,将泥土染成黑褐的颜色,不甘的手指拼尽最后力气挣扎,树干上被抓出一道道的血痕。灼灼的日光洒遍庭院,飞舞的蜂蝶与她一起见证了那触目惊心的一客:一树海棠,白花尽成血色。
红得,让人绝望。
朱红的樱唇微微哆嗦了一下。
无辜枉死的冤魂能否看到此刻的和乐升平?她知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今日将要出嫁了呢?九泉之下的母亲……她是不是正含笑望着眼前的这一切,是不是正等着她去为自己讨回公道?她是不是也有满腔的怨怒,是不是跟她一样,盼着能够早日将这些人送下地狱,让猩红的血色满这座华丽的宅院?
橐橐的脚步声打断了云裳的思绪。
柳管家一路小跑着进了花厅,身后跟着个五品服色的太监——极富特色的尖锐嗓音在脚尖碰到门槛的一瞬抻直了扯开:“圣旨到……”
沐梓荣一愣。再有半个时辰云裳就上轿了,这会儿端端赐下道圣旨来,莫非事情有变不成?到底经过风雨,沐相爷脸上没变颜色。顾不上细想,忙带着家眷应声跪了一地。
阖府上下山呼万岁。
云裳垂头跪在父亲身后。太监奇怪的嗓音像是锥子在扎她的耳朵。她听见圣旨里提到了她的名字,紧跟其后的是一通文辞华美的骈句,大抵是褒奖女德之类的套话。心里不由冷笑起来:帝君陛下可是连沐相女儿是圆是扁都没见过呢,单凭着一副画像,居然就能看出什么过人的德行来么?
翰林院拟旨的官员显然不肯轻易放弃拍帝君和相爷双重马屁的好时机,下足了谄媚工夫,那串赞美词很长,长到足够云裳的心事在肠子里来回转了好几个弯。偷眼瞥一下跪在身侧的风行,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却是凝重的。云裳心里略松了一松,不由自主的笼过手去,借着衣袖的遮掩,轻轻掐了下他手背。
沐风行吃痛,却仍端正跪着,纹丝不动,眼角余光瞥了她一下,想提点她注意规矩可眼神却怎么也锋利不起来。古怪的目光落在云裳眼底,倒更像一缕是拿她无计可施的叹息。
她心里瞬间便如孩子般高兴起来。
低眉顺眼跪了半晌,膝盖在地上硌得生疼。终于听见太监念到了重点——“着,赐沐氏古画一卷,即刻入宫。”
嗨,兜了那么大一个圈,竟只是要赏她一幅画。害人白跪了这大半日,真没意思。云裳恭恭敬敬接下小太监递过来的锦盒,再度低头叩谢皇恩。太监领过赏,跟着柳管家出了花厅,匆匆回宫复命去了。
低头看看手里有些旧了的锦盒,又抬头看看沐相爷脸上凝重的表情。云裳大概能猜到这卷画怕是有些来头,但却并不清楚它到底意味着什么。
无助的目光本能的瞟向风行。
“这会子无端的赐下幅画。莫不是……”大公子的眼神没有回应她,声音却明显滞了一下,“《凤仪图》?”
人群中仿佛有谁抽了口冷气。沐梓荣蹙着眉头不说话。想了想,示意云裳打开手中的锦盒。
徐徐展开,是一卷帛画。虽很旧了,但明显被收藏的很好,没有丁点儿破损。两个丫鬟小心翼翼地将卷轴展开,七色斑斓的画面缓缓呈现在众人眼前:金翠辉煌的羽毛在烛火映照下闪着淡淡的华光,一只白色凤凰立在山石上,骄傲的仰着脖子,振翅欲飞。乌溜溜的大眼睛凝望着云端,目空一切,神情像活的一样。
画面一角,端正的字体写着“凤仪天下”四字。盖在上面的落款是一枚朱印,篆书优雅,古意盎然。红艳之下暗淡的字迹最后写着日期:烽息初年,九月初三。
烽息初年?国朝之初?难怪看着旧秃秃的,原来竟是一卷三百年前的古画。只是,帝君巴巴的差人送这个来,什么意思?
云裳不懂,但有人懂。柳氏脸上的错愕一闪而过,很快便换上了洋洋的喜色:“云裳,可知道《凤仪图》的来历吗?”
云裳木然摇头。
“傻孩子。当年高祖开国时已是年届不惑,正妻华氏早在离乱中过世。登基之后,帝君身边得宠的姬妾不少,后宫诸妃不遗余力相争,个个都盼着能早日飞上枝头母仪天下。却没想到,高祖帝亲手作了这幅《凤仪图》挂在中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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