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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生三世·枕上书-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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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九停住脚步等他。

正有晨曦自第七天的边缘处露出一点金光,似给整个七天胜景勾了道金边。

凤九抬起手来在眉骨处搭了个凉棚,仰着头看那一道刺眼的金光,淡淡道:“可能是回家了吧。”又回头瞪着团子:“我说,你这小短腿能不能跑快点啊。”

团子坚贞地把头扭向一边:“不能!”

第一章(3)

直到抬眼便可见承天台,凤九才发现,方才天边的那道金光并非昴日星君铺下的朝霞晨曦。

她站在承天台十丈开外,着实地愣了一愣。

近在咫尺之处,以千年寒玉打磨而成的百丈高台不知为何尽数淹没在火海之中。若不是台上的迷谷施了结界尽力支撑,烈火早已将台子上一众瑟瑟发抖的歌姬吞噬殆尽。方才惊鸿一瞥的那辆马车也停留在火事跟前,马车四周是一道厚实结界,结界里正是一别三百余年的知鹤公主,迷谷似在大声地同她喊些什么话,她的手紧紧握着马车辕,微微侧开的脸庞有些不知所措。 

烈火之后突然传来一声高亢嘶吼。

凤九眯起眼睛,终于搞清楚这场火事的起源:一头赤焰兽正扑腾双翼脱出火海,张开血盆大口逡巡盘旋,口中不时喷出烈焰,盘旋一阵又瞪着铜铃似的眼重新冲入火海,狠狠撞击迷谷的结界。那透明的结界已起了裂痕,重重火海后,舞姬们脸色一派惊恐,想必哀声切切,因隔了仙障,未有半点声音传出。就像是一幕静画,却更令人感到诡谲。

知鹤这一回上天,她的动机其实相当明确,明着是来赴连宋君的千花盛典,暗着却是想偷偷地见一见她的义兄东华帝君。这个重返九重天的机会,全赖她前几日投着白浅上神的喜好,在自个儿的仙山里挑了几位会唱戏的歌姬呈上来。因着这层缘由,也就打算顺便地来看一看这些歌姬服侍白浅服侍得称意不称意。

却不知为何会这样的倒霉,不知谁动了承天台下封印赤焰兽的封印,她驱着马车赶过来,正赶上一场浩大的火事。

她其实当属水神,从前还住在太晨宫时,认真算起来是在四海水君连宋神君手下当差,辅佐西荒行云布雨之事,是天上非常难得的一个有用的女神仙,即便被贬谪下界,领的也是她那座仙山的布雨之职。

但她也晓得,以她那点微末的布雨本事,根本不是眼前这头凶兽的对手。她想着要去寻个帮手,但结界中那褐衣的男神仙似乎在同她喊什么话,他似乎有办法,但他喊的是什么,她全然听不到。

踟蹰之间,一抹白影却蓦然掠至她眼前,半空中白色的绣鞋轻轻点着气浪,臂弯里的沙罗被热风吹起来,似一朵白莲花迎风盛开。

她看着那双绣鞋,目光沿着飘舞的纱裙一寸一寸移上去,啊地惊叫出声。

记忆中也有这样的一张脸,凉薄的唇,高挺的鼻梁,杏子般的眼,细长的眉。只是额间没有那样冷丽的一朵凤羽花。

可记忆中的那个人不过是太晨宫最底层的奴婢,那时她不懂事,不是没有嫉恨过一个奴婢也敢有那样一副倾城色,唯恐连东华见了也被迷惑,百般阻挠她见他的机会,私底下还给过她不少苦头吃。有几次,还是极大的苦头。

她惊疑不定:“你是……”

对方却先她一步开口,声音极冷然:“既是水神,遇此火事为何不祭出你的布雨之术?天族封你为水神所为何来,所为何用?”

说完不及她开口反驳,已取出腰间长笛转身直入火海之中。

多年以来,凤九干两件事最是敬业,一件是做饭,另一件是打架。避世青丘两百多年无架可打,她也有点寂寞。恍然看到赤焰兽造事于此,说不激动是骗人的。

茫茫火海之上,白纱翩舞,笛音缭绕。那其实是一曲招雨的笛音。

袅袅孤笛缠着烈火直冲上天,将天河唤醒,汹涌的天河之水自三十六天倾泻而下,瞬间瓢泼。火势略有延缓,却引得赤焰兽大为愤恨,不再将矛头对准迷谷撑起的结界,口中的烈焰皆向凤九袭来。

这也是凤九一个调虎离山的计策,但若不是为救台上的迷谷及一众歌姬,依她的风格应是直接祭出陶铸剑将这头凶兽砍死拉倒,当然,鉴于对方是一头勇猛的凶兽,这个砍死的过程将会有些漫长。可也不至于如现下这般被动。

凤九悲切地觉得,自己一人也不能分饰两角,既吹着笛子招雨又祭出神剑斩妖,知鹤是不能指望了,只能指望团子一双小短腿跑得快些,将他们家随便哪一位搬来也是救兵。

她一边想着,一边灵敏地躲避着赤焰兽喷来的火球,吹着祈雨的笛子不能用仙气护体,一身从头到脚被淋得透湿。大雨倾盆,包围承天台的火海终于被淋出一个缺角,赤焰兽一门心思地扑在凤九身上,并未料到后方自个儿的领地已被刨出一个洞,猎物们一个接一个地都要逃走了。

这么对峙了大半日,凤九觉得体力已有些不济,许久没有打架,一出手居然还打输了这是绝对不行的,回青丘要怎么跟父老乡亲交代呢。她觉得差不多是时候收回笛子祭出陶铸剑了,但,若是从它的正面进攻,多半是要被这家伙躲开,可,若是从它的背后进攻,万一它躲开了结果自己反而没躲开被刺到又该怎么办呢……

在她缜密地思考着这些问题、但一直没思考个结果出来的时候,背后一阵凌厉的剑风倏忽而至。

正对面的赤焰兽又喷来一柱熊熊烈火,她无暇它顾,正要躲开,谁的手却将她轻轻一带。

那剑风擦着她的衣袖,强大得具体出形状来,似一面高大的镜墙,狠狠地压住舔向她的巨大火舌,一阵银光过后,方才还张牙舞爪的熊熊烈火竟向着赤焰兽反噬回去。
愣神之间,一袭紫袍兜头罩下,她挣扎着从这一团干衣服里冒出来,见着青年执剑的背影,一袭紫衫清贵高华,皓皓银发似青丘冻雪。

那一双修长的手,在太晨宫里握的是道典佛经,在太晨宫外握的是神剑苍何,无论握什么,都很合衬。

承天台上一时血雨腥风,银光之后看不清东华如何动作,赤焰兽的凄厉哀嚎却直达天际,不过一两招的时间,便重重地从空中坠下来,震得承天台结结实实摇晃了好一阵。

东华收剑回鞘,身上半丝血珠儿也没沾。

知鹤公主仍是靠着马车辕,面色一片惨白,像是想要靠近,却又胆怯。

一众的舞姬哪里见过这样大的场面,经历了如此变故,个个惊魂未定,更有甚者按捺不住小声抽泣。

迷谷服侍着凤九坐在承天台下的石椅上压惊,还不忘尽一个忠仆的本分数落:“你这样太乱来了,今日若不是帝君及时赶到,也不知后果会如何,若是有个什么万一,我是万死不足辞的,可怎么跟姑姑交代。”

凤九小声嘟囔:“不是没什么事吗?”

她心里虽然也挺感激东华,但觉得若是今日东华不来她姑父姑姑也该来了,没有什么大的所谓,终归是伤不了自己的性命。抬眼见东华提剑走过来,觉得他应该是去找知鹤,起身往旁边一个桌子让了让,瞧见身上还披着他的衣裳,小声探头问迷谷:“把你外衣脱下来借我穿一会儿。”

迷谷打了个喷嚏,看着她身上的紫袍:“你身上不是有干衣裳吗?”愣了愣,又道:“有些事过去便过去了,我看这两百多年,你也没怎么介怀了,何必这时候还来拘这些小节。”说着将自己身上的衣服紧了紧,明摆着不想借给她。

凤九已将干爽的外袍脱了下来,正自顾自地叠好准备物归原主。

一抬头,吓得往后倒退一步。

东华已到她面前,手里提着苍何剑,眼神淡淡地,就那么看着她。

没和东华碰上的时候,时不时地,她也会提点自己,今时不同往日,要离他远些,再远些。可每每两人相对,这个她自己对自己的提点,却总也想不起来。

东华从上到下打量她一番,目光落在她叠得整整齐齐的他的紫袍上:“你对我的外衣,有意见?”

凤九揣摩着两人挨得过近,那似有若无的白檀香惹得她头晕,拉开一点距离,低头斟酌着回答:“怎敢,只是若今次借了,还要将衣服洗干净归还给帝君……岂不是需再见,不,再叨扰帝君一次。”顿了顿,又补充:“怕扰了帝君的清净。”

苍何剑搁在石桌上,嗒,一声响。

迷谷咳了一声,拢着衣袖道:“帝君别误会,殿下这不是不想见帝君,帝君如此尊贵,殿下恨不得天天见到帝君……”被凤九踩了一脚,还不露声色地碾了一碾,痛得将剩下的话全憋了回去。

东华瞥了凤九一眼,会意道:“既然如此,那就给你做纪念,不用归还了。”

凤九欲哭无泪地抬头,又低头:“……不是这个意思。”

东华不紧不慢地坐下来:“那就洗干净,还给我。”

凤九挣扎地看着鞋尖:“今日天气和暖,我觉得并不太冷,”她原本是想直言直语地道:“不想借你这件衣裳了行不行。”但在心里过了一遭,觉得语气稍嫌生硬,显得自己似乎还是很计较他一般,愣是在这句话当中劈出一个逗号来,温柔又委婉地道:“不借这件衣服了,行不行呢?”话刚说完一阵冷风吹来,打了个冷颤。

东华接过迷谷不知从哪里泡来的茶,不慌不忙地抿了口,道:“不行。”

凤九定定地看着石桌沿:“为什么?”

东华放下茶杯,微微抬眼:“我救了你,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洗件衣服又如何了?”

凤九沉默了好一会儿,鼓足勇气道:“帝君何必强人所难。”

东华抚着杯子,慢条斯理地回她:“除了这个,我也没有什么其他爱好了。”

凤九哭笑不得:“你这样真是……”

东华放下茶杯,单手支颐,从容地看着她:“我怎么?”看凤九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没什么情绪的眼里难得露出点极淡的笑意,又漫不经心地问她:“说来,为什么要救他们?”

其实,她方才并不是被噎得说不出话,是他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太过熟悉,令她有些发怔,等她反应过来,话题却已被他带得老远,她听清楚那个问题,为什么要救他们?她从前也不明白,或不在意人命,但是有个人教会她一些东西。

良久,她挺起胸膛来,轻声道:“先夫教导凤九,强者生来就是为了保护弱者存在。若今次我不救他们,我就成为了弱者,那我还有什么资格保护我的臣民呢。”

许多年之后,东华一直没能忘记凤九的这一番话,其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记着它们能有什么意义。只是这个女孩子,总是让他觉得有些亲近,但他从不认识她。记忆中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青丘的往生海畔,她一头黑发湿润得像海藻,踏着海波前来,他记不清那时她的模样,就像记不住那时往生海畔开着的太阳花。

这一日的这一桩事,很快传遍了九重天,并且有多种版本,将东华从三清幻境里拉入十丈红尘。

一说承天台上赤焰兽起火事,东华正在一十三天太晨宫里批注佛经,听闻自己的义妹知鹤公主也被困火中,才急切地赶来相救,最终降服赤焰兽,可见东华对他这位义妹果真不是一般。另一说承天台起火,东华正巧路过,见到一位十分貌美的女仙同赤焰兽殊死相斗,却居于下风,有些不忍,故拔剑相救,天君一向评价帝君他是个无欲无求的仙,天君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云云。
连宋听闻此事,拎着把扇子施施然跑去太晨宫找东华下棋喝酒,席间与他求证,道:“承天台的那一桩事,说你是见着个美人与那畜生缠斗,一时不忍才施以援手我是不信的。”指间一枚白子落下,又道:“不过,若你有朝一日想通了要娶一位帝后双修,知鹤倒是不错,不妨找个时日同我父君说说,将知鹤重招回天上罢。”

东华转着酒杯思忖棋路,闻言,答非所问地道:“美人?他们觉得她长得不错?”

连宋道:“哈?”

东华从容落下一枚黑子,堵住白子的一个活眼:“他们的眼光倒还不错。”

连宋愣了半天,回过神来,啪一声收起扇子,颇惊讶:“你果真在承天台见到个美人?”

东华点了点棋盘:“你确是来找我下棋的?” 

由此可见,关于承天台的这两则流言,后一则连一向同东华交好的连宋君都不相信,更遑论九重天上的其他大小神仙。自是将其当作一个笑谈,却是对知鹤公主的前途做了一番光明猜测,以为这位公主苦日子终于要熬到头了,不日便可重上九重天,不定还能与帝君成就一段好事。

九重天上有一条规矩,说是做神仙须得灭七情除六欲,但这一条,仅是为那些生而非仙胎、却有此机缘位列仙箓的灵物设置,因这样的神仙是违了天地造化飞升,总要付出一些代价酬祭天地。东华早在阴阳始判二仪初分之时,便化身于碧海之上苍灵之墟,是正经天地所化的仙胎,原本便不列在灭情灭欲的戒律之内。娶一位帝后,乃是合情合理之事。

第二章(1)

凤九小的时候,因他阿爹阿娘妄想再过一些日子的二人世界,嫌弃她碍事,有很长的一段时日,都将她丢给她的姑姑白浅抚养。跟着这个姑姑,上树捉鸟下河摸鱼的事凤九没有少干,有一回还趁着他四叔打盹,将他养的精卫鸟的羽毛拨得个精光。

考虑到她的这些作为对比自己童年时干的混账事其实算不得什么,白浅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当白浅教养凤九时,已是个深明大义法相庄严的上神,见识也十分深远,时常还会教给她一些为人处世的正确道理。比如,白浅曾经教导凤九,做神仙最重要的是不怕丢脸,因不怕丢脸是一种勇气,赐予一个人走出第一步的胆量,做一桩事,只要不怕丢脸,坚韧不屈,最终就能获得成功。

后来,凤九在鼓励团子与他父君争夺她娘亲陪寝权的过程中,信誓旦旦地将这道理传给团子:“做神仙,最重要就是不要脸了,不要脸的话,做什么事都能成功的。”

团子将这一番话原原本本地复述给了白浅听,捏着小拳头表示要请教一下她的娘亲什么叫做不要脸,以及,怎么才能做到比他父君更加地不要脸。

白浅放下要端去书房给夜华做夜宵的莲子羹,在长升殿里七翻八捡,挑出来几捆厚厚的佛经,用一只木板车装得结结实实,趁着朦胧的夜色抬去给了凤九。闲闲地叮嘱她,若是明日太阳落山前抄不完,便给她安排一场从傍晚直到天明的相亲流水宴。

凤九睡得昏昏然被白浅的侍女奈奈摇醒,缓了好一会儿神,瞪着眼前的经书,反应过来白日里同团子胡说了些什么,心里悔恨的泪水直欲淌成一条长河。

第二日傍晚,凤九是在重重佛经里被仙侍们一路抬去的三十二天宝月光苑。

宝月光苑里遍植无忧树,高大的林木间结出种种妙花,原是太清境的道德天尊对弟子们传道授业解惑之所。

四海八荒的青年神仙们三五成群地点缀其间,打眼一望,百来十位总是该有。一些稳重的正小声与同僚叙话,一些心急的却已昂着头直愣愣盯着苑门口。两三个容易解决,四五个也还勉强,可这百来十个……凤九心里一阵发怵,脚挨着地时,不由退后一步,再退后一步,再再退后一步。不远处白浅的声音似笑非笑地响起,对着一旁恭谨的仙侍道:“唔,我看,干脆把她给我绑起来吧,说什么也得撑完这场宴会,可不能中途给逃了。”

凤九心里一咯噔,转身撒脚丫子就开跑。

一路飞檐走壁,何时将身后的仙侍甩脱的,连凤九自己都不知道,只晓得拐过相连的一双枝繁叶茂的娑罗树,枝干一阵摇晃,洒下几朵嫩黄色的小花在她头发上,身后已无劲风追袭之声。

她微微喘了口气瞥向来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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