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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娼门女侯-第40章

小说: 娼门女侯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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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朝宣说过,太无先生已经年逾花甲,可事实上她看到的不过是一个面色红润、气质高华的中年男子,年纪看起来绝不超过四十。不过,对方并不是坐在大堂,而是侧躺在卧榻上,他的身前也没有病人。
刚才进来的时候,江小楼分明瞧见他的弟子在大堂内诊脉,身前放着一个本子,随时记录着患者的病情。须臾,便见到年轻的弟子跑进内堂,一直走到太无先生的面前,向他禀报道:“师傅,这位病人年纪不过三岁,患的是斑疹,送来之前在其他大夫那里看过病,结果发生误诊,变成了危候,弟子观察的时候,他的斑疹已经黑紫内陷了。”
太无先生只是躺在那里听。听完了,告诉他:“准备纸笔。”
年轻的弟子铺开宣纸,立刻开始准备记录。
太无先生不疾不徐地道:“既然出现这种状况,说明正气已经大虚,如果再不及时诊治就会病亡。开牛李膏,等孩子服下三天后,排出鱼子一般的粪便,斑疹会变红,身上的毒素就会发出来的。”
年轻的弟子恍然大悟:“这种病就怕斑疹往内走,内陷就很危险了,师傅用这种方法可以让毒素往外排,发出来就能痊愈,弟子受教了!”
他刚要收拾笔墨出去,却听见太无先生悠悠地道:“这种病很容易复发,你告诉孩子的父母亲,等九月份的时候摘下牛李子,自己熬成膏,如果孩子病情反复,便在牛李膏里面加入三钱麝香,服下两剂就好。”
“是。”
这名弟子刚刚退下去,另外一名弟子便又赶紧进来:“师傅,一位患者吃了过量的食物,胀气很严重。弟子已经连续给他开了三天的消食方子,却是依旧没有见效。”
太无先生皱了皱眉头:“跟你说过很多次,诊治的时候要对症下药。凡是药物都有三分毒性,寻常不要开方子。只是胀气,让他自行回家,用焦三仙熬水喝就好,三日后,若是没有好转再来。”
弟子满面涨红了,悄悄退了下去。
江小楼若有所思,傅朝宣轻声解释道:“把山楂、神曲、麦芽给炒糊了,就是焦三仙,这三样东西中,山楂偏重消肉食之积,神曲偏重化痰、消金石和稻谷之积,麦芽消面食之积,三样各十克,乃是消食良方。”
接连又有三四名弟子先后进来,诊的都是不同的病人,只要说出脉象和症状,太无先生便能准确判断病情并且开出药方,不但速度快,而且极为精确,这种诊疗方式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像是猜到江小楼心中所想,傅朝宣再度轻声道:“我师傅年逾花甲,精力有限,这种方法可以治更多的病人。”
江小楼笑着点头,在她看来,这是太无先生设计的一种精妙的授徒方式,许多学艺不精的大夫未及出师就开方治人,耽误了许多病人,但若是不让他们诊治,又会缺乏实践经验。所以太无先生让学习中的弟子自己诊治,不能明白的即刻求解清楚,既有利于弟子的成长,又不至于延误病人,实在是一个很有责任心的大夫。
一个时辰之后,太无先生才看见傅朝宣,不由脸色一沉:“朝宣,我早已说过不救女病人,为何还要带着女眷前来?”
傅朝宣上前两步,恭敬行礼:“师傅,请您看在弟子薄面上,为她诊治。”他言之凿凿,神情恳切,太无先生仔细打量了他一阵子,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很了解这个弟子,对于女人素来敬而远之,怎么会无缘无故跑来恳求他治病?再认真看看站在那边的两个年轻姑娘,都是花容月貌、锦绣绮容,尤其是站在前面的蓝衣女子,笑容温柔,眼如明星,叫人见之难忘。
心中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他叹了口气道:“你是知道为师为什么不肯救治女病人的,为何还要为难我?让你的师兄师弟去看看吧。”
“弟子的医术师傅最清楚,如果弟子尚且没有把握,他们又怎么可能医治?师傅,您曾经说过,见死不救形同杀人之举,今天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就在你眼前,难道你真要眼睁睁的看着吗?弟子觉得,师傅不是这样的人,也请师傅不要让弟子失望。”傅朝宣一字字地说道,神色出奇郑重。
难得见到温文儒雅的师兄如此咄咄神态,一名年轻弟子正欲劝阻,却陡然瞧见江小楼一双含笑的眼睛,原本要冲出口的话一下子噎住,莫名的脸红了。
太无先生只是皱着眉头,凝目不语。
“在我看来,傅大夫多虑了,太无先生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仁者,他一时不肯医治女病人,不过是一时想不开,不会一生如此。”江小楼突然开了口,一下子吸引了满堂的目光。
太无先生和药堂的弟子们都好奇地看着她,一个年轻的姑娘竟然敢在先生面前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太大胆了。他们哪里知道,江小楼更大胆的事情都做过,怎么会少这一桩?
太无先生用一种审视的眼神看着江小楼:“此话何意?”
江小楼神情温柔,语气如水:“一路走进来,我看见大夫你在家中悬挂的牌匾。第一块上面写着味蓼二字。这蓼字出自雅经,未堪家多难,予又集于蓼。蓼是一种苦菜,而味蓼则有体味艰辛之意。太无先生用这两个字,其实是寓意百姓们多灾多难,自己应有甘于吃苦、为人分忧的精神,我说的对吗?”
太无先生略感惊讶地看着江小楼,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你书倒是读了不少,还知道我的真意。”
“刚才我还听说,先生年轻时候读书非常刻苦勤奋,每次读书,不仅口诵并且亲手抄写,次数竟达七遍之多,所以您给自己的书斋取名为七录斋。您是在勉励自己勤写勤思,研习天下医书,不可做一个庸庸碌碌的大夫,这一点让我十分敬佩。在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我看到太无先生将弟子们的居所命名石斋,事实上,先生是为了告诫弟子们,钻研学问要心坚如石,为人处事要有刚正磊落之志,是么?”
太无先生点了点头,不得不承认她句句不差。
江小楼形容美丽,眸子闪闪动人,语气越发平和:“但这些不过是告知弟子要勤学好思、努力上进,做一个好大夫。可我认为真正体现了太无先生想法的,是挂在您的药堂门口的含灵二字。”
太无先生越听越是惊异,这些牌匾挂在那里已经有几十年,却从来没有人多看一眼。所有人走过就是走过了,甚至不曾多问他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哪怕是勤学好问的傅朝宣,他真正感兴趣的也是医术,而非医道。要成为天下名医,只用钻研医术便可以。但如果想要求得化境,却必须明了医道。
可惜他将真正的医道挂在那里太久太久,根本没有人留意过。
太无先生慢慢变得表情严肃:“你说说,真正的医道是什么?”
江小楼微微含笑,俯首扬眉皆是婀娜风情:“请恕我斗胆猜测,太无先生取含灵二字,应是您在告知所有的弟子,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大夫,必须发大慈恻隐之心、树立普救含灵之苦的信念,在这种信念的引领下,一个大夫才可以专心于救治,竭诚提高自己的医术,百折不回,不畏万难,这才是进入了医学的至高境界。”
江小楼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但她不仅仅是聪明,她还非常认真。当她一路走进来的时候,仔仔细细地揣摩着看到的一切,分析着太无先生的言辞和行动。
这世上有太多爱拍马屁的人,但擅长拍马屁就不容易了,其中精通此道的更是凤毛麟角。真正的奉承,是要对方明明知道你在奉承,但也照样次次中招,毫无意外。江小楼这样的风度和姿态,不说话的时候赏心悦目,说话的时候气度高雅,更别提她还在众人面前表现了她的学识,以及对太无先生的深刻理解。一时之间,连傅朝宣都愣住了。从前那么多次都走含灵二字下头走,却没有一次认真思考过这两个字的意思。是他太疏忽了,竟然埋头于医书,从未理解师傅的真意。
在场的人除了傅朝宣和太无先生,其他的弟子都因为年纪太轻,皆是面颊泛红的盯着江小楼。年轻美貌的女子见得多了,少见这样说起话来引经据典、神采飞扬的,偏偏不会让人有丝毫的掉书袋或者卖弄的感觉,长得漂亮又会讨好人,可说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太无先生看着江小楼,逐渐明白为什么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会对她另眼看待。傅朝宣常年埋头医学研究,视治病救人为人生第一要务,不管女子如何挑逗勾引,他却不解风情,不苟言笑。明明年少轻狂的年纪,不爱风花雪月,不喜应酬交往,整日里研究医书和佛学。如果不是母亲强烈反对,他极有可能会剃度出家……却偏偏是这样刻板的人,居然对眼前这个女子格外青睐。
可惜,眼前这一位江姑娘,聪明又狡猾,心思颇深,这对于傅朝宣而言并非是好事。他应当配一个贤妻,一个全心全意支持他投身医术的人,而不是眼前这个美貌过甚,心机深藏的姑娘。思及此,太无先生笑了笑,道:“我可以治你,不过只此一个,下不为例。这——一来是看在朝宣的份上,二来则是因为你说中了我的心意。”
傅朝宣不由狂喜,依师傅的医术,只要他肯医治江小楼,绝没有治不好的道理。他刚要叩谢,却听见江小楼突然道:“那就请先生医我的朋友。”
一言既出,石破天惊。
傅朝宣一脸震惊地看着江小楼:“你说什么?”
郦雪凝面色大变,江小楼明明说过,她是单身女子,不能随便与男人一同出行,所以才邀她同来,太无先生好不容易同意替她诊治,她怎么能将这样珍贵的机会让给自己?
“不,需要看病的人是小楼,我很好。”她心头一惊,连忙这样说道。
太无先生看了一眼面色苍白,嘴唇发青的郦雪凝,摇了摇头道:“病入膏肓,就算是我医治,也不过多延长个一年半载的,可是江姑娘,你还有得救。”
郦雪凝早已明白自己的病情,纯粹是药石难医,所以她听了这样的诊断并不特别伤心,只是柔声对江小楼道:“听见先生的话了吗?我是医不好的,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应该抓紧机会治好你的病。”
江小楼的神色很平静,笑容却很坚持:“请太无先生医治我的朋友!”
傅朝宣上前一步:“小楼,你这是——”
江小楼认真看着他:“傅大夫,大夫是不应该区别对待病人的,不是吗?我是一个病人,雪凝也是,她的病情比我更严重,如果没有太无先生的医治,她只有短短数月的性命。如果太无先生肯帮她,她就能多活上一年半载。你作为一个大夫,怎么能因为和我更亲近就忘记自己的本职。这不等于是违背了佛教的教义,彻底抛弃了先生多年来对你的教导吗?”
傅朝宣一时哑然,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江小楼。作为一个大夫,他当然希望每一个病人都能得到公平的救治。可作为一个爱慕她的男子,他最希望看到她的平安。师傅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想要让他再开恩典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江小楼居然要放弃这样珍贵的机会,这让他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
他深深知道江小楼的厉害,她是在提醒他,一个笃信佛祖的人,应该明白众生平等的道理,她并不特殊,郦雪凝一样应该得到救治。
“不,我不需要!”郦雪凝断然拒绝,向来温和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决绝,“小楼,如果你逼着我治病,就是在逼着我自行了断。”
明明有救命的机会,眼前这个人却选择放弃,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在江小楼心中泅开。不管郦雪凝是一口答应还是半推半就……只考虑自己活下去,就不配成为江小楼的朋友。
江小楼肌肤赛雪,清冷寥然的眸子淡淡升起肃杀之气,道:“郦雪凝,你以为我是为了救你么,我完全是为了自己!你当年送我一卷席子,使我不至暴尸荒野,这样的恩德江小楼一辈子都会铭记,今天我把生存的希望让给你,就是希望还你这个人情。人活在世上,只要无愧于心,就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做的。总好过那些明明身怀绝技却死死抱着陈规不放,将仁德二字悬于高阁的人要强得多。”
她一边说,一边向郦雪凝眨了眨眼睛。
郦雪凝一愣,下意识地望着她,心头泛起无限疑惑。刚才小楼的意思是——
太无先生淡淡地道:“小丫头牙尖嘴利,你这番话是说给我听的么?”
江小楼回眸一笑,宁静优雅:“太无先生聪明绝顶,小楼不敢在你面前耍花枪,不错,说的就是你。”
即便是说这样犀利的话,她依旧是眸子灼目,别样妩媚,叫人看了心里发慌。
太无先生不由气结,眉头紧蹙:“你这个小丫头又懂得什么?身为大夫,能医病人为什么不医?我自有我的道理!”
傅朝宣生怕她彻底惹怒师傅,来个鸡飞蛋打,连忙道:“师傅,你不要生气,小楼只是心直口快。”
“心直口快?哼!那就可以言行无状?岂有此理!”太无先生面上笼罩层层阴云。
立刻便有年轻弟子悄悄对江小楼道:“这位姑娘,我师傅不肯医治女病人,完全是有他自己的理由,你不知情,就不能胡说……”
原来太无先生早年治病不问身份地位,更不问富贵贫穷,一视同仁。可是后来有一次,偏偏发生了一点意外。在治疗一个未婚女病人的时候,那家人一口笃定少女得了胃胀气,他却诊出了胎像,如此一来,那家人不但撕破颜面、破口大骂,甚至在他的门前倒上粪水,极尽羞辱,使得他整整一年不得不闭门谢客,无法行医。事实证明他是对的,那未婚女子果然早已珠胎暗结,一年后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那家人羞愤交集,情愿溺死那个婴儿也不肯向他认错。太无先生愤怒到了极致,从此不再诊治女病人,不管是什么样的身份,也不管是谁家的女眷。遇到女病人求诊,他情愿让徒弟上门看病,自己不肯出诊,更加不出言提醒,治好治坏都听由天命。这件事情早已经形成惯例,人人皆知了。
江小楼听到那年轻弟子絮絮说完,眸子却如同流水潺潺,清韵雅致:“这么说,太无先生是因为气愤过度,所以无法承受别人的误解了。”
不等太无先生说话,江小楼已经扬声道:“我大哥出门游历的时候,曾经听说过一位月船禅师的故事。现在可以向您说一说,兴许能对您有所启发。这位月船禅师是一位善于绘画的高手。只是他每次作画前,必坚持买画人先行付款,否则决不动笔。他是佛祖的弟子,却如此计较钱财,因而当时很多人都十分轻视他。有一天,青州知府请他作画,月船禅师什么也不问,只说了一句话。”
傅朝宣问道:“他说了什么?”
江小楼笑了笑,神色不动:“他问,你能给我多少银子?”
旁边的人听了这话,不禁议论纷纷,有说这老和尚贪财的,有说他不懂得掩饰的,有说他完全不配作和尚的。
“你要多少就付多少!青州知府这样回答他,但是同样要求他去知府家中,当着百名宾客的面,当场挥毫作画。”
“禅师允诺跟着前去,在众位宾客的面前认认真真为知府大人作画,结果画画好了,知府大人给了一百两酬金。禅师刚要离开,却听见知府当着众人的面高声说,这个和尚虽然画了一手好画,可是他的眼中只有金钱,满身都是铜臭味。这样的人早已被金钱玷污了,实在是令人厌恶,根本不配做一个佛门弟子。在说完这样的话之后,知府当场焚烧了禅师精心作出的画。不止如此,他为了羞辱禅师,还当众提出要他再画一幅画,只不过这次……要在自己小妾的裙摆上画画。”
众人听到这里,更起劲的交头接耳。在女人的裙摆上作画,对于一个佛门弟子而言是多大的羞辱。
太无先生的脊背挺直了,眉间添上了一丝莫名的紧张:“他答应了吗?”
江小楼笑盈盈望着他:“月船禅师问的话还是一样,你出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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