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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千岁-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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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善伊噢了一声,将汤水分他一半,招呼道:“来来来,多喝点补补。我明儿好再气气你。”

    晚饭冯善伊没用几口,由李敷收拾了去,挨在床头胡思乱想一番,绕着屋内踱了几圈,扛着个包袱便要推门而出,灯前看书的李敷恰抬起头来,淡声问她:“不会是想逃?”

    她扶门扭头看他一眼:“你当我傻子。你把钱揣自己腰包了。我逃能逃哪去。”

    李敷一点头,觉得此话有道理。于是表示理解,顺手将灯灭了,披着长袍与她共出。冯善伊一路往外,一路抱怨他就是个不散阴魂。走至客栈西侧的小河边,冯善伊将包袱抖开,冥纸乱飞。李敷这才想到今日是赫连头七。

    他蹲下身来,帮忙铺好那些纸钱,缓缓道:“这么多。”

    “我怕她不够。”她揉揉鼻子,叹口气,“我若死了,会有人给我烧这么多纸钱吗?我也过不了太穷的日子。”

    李敷抬头看她一眼,平静道:“以你的个性,会自备。”

    火光映红了她半张脸,冯善伊说:“入了云中我写一封信,你带回去给拓跋濬,我会让他升你的官。你先帮我屯压些冥纸,我担心事后涨价。近年来物价飞涨,币值不稳。”

    “我恐怕不会同你入云中。”李敷闷了一声。

    “你要回去找珠儿?”冯善伊想了想,只有这么一个合情合理的缘由。

    “为什么是珠儿?”李敷倒也好奇。

    “我见你俩有奸情。”

    李敷冷哼了声,不理会她的自行想象。

    “那她为什么要抓着你的领子哭。”她继续盘问,“我在窗户边看到了。”

    李敷站起身来,拎了她领子移几步松开:“你该回去睡了。明日还要赶路。”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求皇帝给你赐婚。”冯善伊积极掰扯着这段婚事,眉间闪了几日来难得的喜色。

    李敷稍一挑眉:“珠儿给了你什么好处?”

    冯善伊指了指满地灰烬:“这些是她帮忙置备的,不过——”

    “你当真乐意替我求?”李敷截住他的话,继续走着,声音沉了沉。

    “假的。”冯善伊摆出一张苦脸,盯着脚尖。

    李敷步子一顿,回首看了看她,重复地念着她的话:“假的。”

    冯善伊认真点头,再仰首:“比起珠儿,我觉得我宫里的青竹更配你。”

    “是吗?”李敷亦是淡淡应了一声。

    他朝前淡无声走着,她就追着他的步子跟在身后,寒风吹起长摆飒然萧索,夜凉如水,却是难得安静,颇适合谈情说爱。冯善伊想自己这辈子,谈情的级别论不上,顶多玩暧昧,场面实又不如想象。在感情上,她是个不怎么幸运的女子,在最美好的年华遇到了砰然心动的人,却没能留住他与之执手死磕到底。她看了看李敷背影,论说这男人身形容貌都不差拓跋余,为什么偏偏她在他身后,还是更多地想起拓跋余的好。

    “很难。”走在前面的李敷突然吐出两字。

    “什么很难?”这男人恰喜欢用倒叙句。这在冯善伊看来便是装文雅,话不好好说,非三绕四拐,弄得人七荤八素才适时方休。

胡笳汉歌 跋涉篇十一 趣

    “你那时说,要等我在世间有了牵挂,在最不忍离开的时候送我走。”李敷静静言着,淡淡扫了她一眼,“牵挂这二字,于我很难。”

    冯善伊停下步子,抬了抬由溪水沾湿的裙角,随口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不过——”李敷说着步子顿住,没能说下去。

    “我那时是逗你的。我没想什么人死。大家活得难得如意不是。”她笑了笑,专心致志摆弄着裙尾。

    她之身后的男人,素色袍衣黑如墨,寒气逼迎,长衫腰摆皆在飞。

    冯善伊绕过裙摆徐徐转身,走至他身前,青色长衣荡了风中,静静抬首,面无表情的转眸,渐勾起笑意,舒缓从容,“我不是什么狠心的女人。”

    李敷凝着她,手自她鬓后抬起,木兰珠花笨拙地插入她发髻间,他低了一声:“相比逢场作戏虚情假意,我之无情无义更不会伤人。”

    冯善伊顺着那珠花摸去,笑了笑:“既是无情无义,何不丢去?”

    李敷眸子闪了闪:“你这几日来在故意勾引我吗?”

    冯善伊借着他的话笑:“如何不能勾引。我不勾搭你,你早已联合他人害我。我说了要你心上添个人是真的,你添了我,才不会存心害我,反会真心护我。我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

    “很直接。”李敷抿了唇,幽幽道,“这就是你的生存方式。所以,先帝也算是如此吗?”

    冯善伊胸口冷窒,渐睁大眼,没有出声。

    李敷朝前走去,只将声音落了身后:“在以生存为前提的勾引中,不小心假戏真做,于是丢了一颗心,反被勾引。”

    冯善伊愣在原处,摸着自己心口静了许久,声音很轻:“这颗心莫不是在着吗?未曾丢了去。”

    转日午时,他们赶着驴车到了偏关。城中富沃,百姓多过得丰润,于是来往人行中对这风尘仆仆穿得落魄驾着驴车的二人颇无好感。冯善伊跳下驴车时,顺路拉了拉路边一个翩翩小少年问路,那少年先是退后一步,随即拿帕子擦了擦被她摸过的右肩。这一举动,惊怒了冯善伊,于是不顾市容市貌,从头到脚开始数落小少年看不起外地人。此一番引得当街围观注目,那小少年亦是个面薄的,扬扇遮面,连连却步。

    “你退,你退什么退啊。我摸你肩怎么了,我手脏怎么了。我还摸你脸呢。”他越退,她便越近,稍带着抬手贴着他脸,“嗯,面皮还挺嫩。”

    “你。”小少年立直了身,一袖子指了她,“你流氓。”

    闹得离谱,终于使得李敷无奈下车出面调停。

    “收回去!”李敷持剑而来,挡在二人之间。

    冯善伊吓得悻悻抽回了手,李敷看她一眼,转过身盯着那少年:“我叫你把那句话收回去。”

    少爷瞪大眼睛,因着那把来势汹涌的剑示了弱。李敷却不知让步,反将剑搭在他肩头距脖子半寸的地方,引来周遭一片哗然。李敷朝四面人群狠狠瞪了一眼,大家慌忙散去,冯善伊忙蹲下身拾捡他们落下的鸡鸭鱼蛋之类。

    “大爷是要财,还是要色?”那小少年看着李敷,俨然有些支撑不住。

    冯善伊探了头过去:“爷我财色都要。”

    李敷拉下冯善伊,只道:“彭孙斋如何走?”

    “东行,东行三百步,右首。”小少年哆嗦地移开剑身,扭身逃了走。

    李敷转过头,把手里拎着鸡鸭鱼的冯善伊一并扔了驴车上,牵着驴东行。

    冯善伊凑到他身前,难得诚恳:“我真感动。这一顿,我请你喝酒。”

    李敷面无所动,只言了声:“喝汤。”

    二人入了彭孙斋,冯善伊问李敷怎么知道城内有个如此气派的酒楼,李敷不理她,入了二楼的雅座,背出几个菜名便命小二端上来。

    饭过半晌,冯善伊靠窗向楼下望,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李敷:“我丢了一身袍子。其实我不想说的,我估摸是珠儿偷去了。她惦记我的袍子好久了。”

    “都过了这么久,你才说。”李敷抬了眼,倒了一杯水,声音很淡。

    “不想挑拨你们美好的暧昧来着。”冯善伊咬了一口酱肘子,“可是我这人有话不说就憋得难受。”说完忽得仰起头来,唇边酱汁沾染。

    李敷平静地看着她,突然抬起一只手拭着:“我会记得要回来。”

    冯善伊睨了眼他苍白的手指,然后道:“你逾越了。”

    李敷没有理她,低头给她舀了碗汤,推到她眼前。

    “我打算写信给拓跋濬说你对我动手动脚。”她说着把左脸偏过去,“这边也要。”

    李敷端着茶,稍稍皱起眉来:“你果真——”

    “可爱?”冯善伊堆出一脸天真对他笑。

    李敷虚眸:“流氓。”

    她扑上桌,紧盯着他的眼睛:“你还想我更流氓些吗?”

    李敷低头喝了口茶,再一抬头时,额上忽觉一凉,似是什么油腻贴了额头。她夹杂着酱汁的蜻蜓一吻竟是毫不费力。他把水咽下去,并不觉得惊讶,偏了目光,声音冲着帘外,一低:“还不进来。”

    帘外一应,即漫出个立起身来的人影。来人朝向李敷跪下:“臣在军中接到密信,即是赶来,候等了三日。李大人总算来了。”

    “他是偏关营中前将花弧。”李敷看向冯善伊,“之后由他护卫你入清水河。”

    “那你呢?”冯善伊继续喝了口汤,不经意问。

    李敷垂眸,声音微弱:“回宫复旨。”

    “噢。”冯善伊应了一声。

    李敷立起身来,长袍在风中抖了抖,袖风扫过,他最后看了她一眼:“把汤喝完。”

    冯善伊咬着鸡腿抬起眼来,又“噢”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抬头目送他离开。最后的最后,是她将那鸡骨头啃断,刁了嘴里,转头对跪在地上的花将军道:“你想不想喝,鱼汤。”

    他们在用完这一顿之后驾着驴车匆忙离开了偏关城,一路再北,即是清水河。冯善伊察觉到李敷离开后,他们的脚步俨然比之前快了许多,再不走那些鸟语花香好风好景的郊路,也不会闲适自在地在山间安营扎寨。于是十日的行程,仅用了七日。入清水河,和大部队会合的当夜,冯善伊下得驴车,呕得天昏地转,连花弧抱上来润儿,她都没力气抱。小眼睛和小西施因着多月未见主人,更是不依不饶。尤其是小西施哼哼唧唧,咬着她裙尾左右打滚。那是因为,它在抗议,它的主人如何没能出现。

胡笳汉歌 跋涉篇十二 孕

    然而就在他们离开偏关的当夜,城中发生了一件腥风血雨的惨事,此事于朔州立时成为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趣事。而这个消息,也是在半月之后,待冯善伊一行人辗转入云中郡,才有耳闻。

    那一日,众人入郡,候等云中遣军前来接应,先是落了郡城中一家茶馆歇脚。先前花弧得了李敷吩咐便早早在城中替冯润选了位奶妈刘方氏,冯善伊初见便喊方妈。

    喝茶时方妈恰抱着孩子坐了冯善伊身侧,将小眼睛挤去了下位。小眼睛只好颇不爽地贴近小西施,小西施近来精神不济,却隐有发福的迹象。方妈摸了摸她肚子道是要生狗仔了。冯善伊一听,忙垂头盯了眼自己日渐丰腴的腰身:“我莫不是也有了。”

    花弧递了本菜谱来,请冯善伊先选几个菜。她于是心不在焉地接过菜谱中,耳边传来临桌上茶客漫话谈论声。

    “偏关城半月前那一出血案不知结案否?”说话的是一个端茶碗的老头,皱纹堆紧,“一说是个朝廷命官,怀里抱着个女子从偏关城楼跳了下来。我那外孙恰经过,说是那场面惨极了,血溅城门。”

    冯善伊端着茶杯的手有些抖,于是放下,转过头望去那一桌闲话的老人家。

    “又一说。那是京城来的大官护送宫里的娘娘来我们朔州,避入偏关时,遇到京中刺客伏击。不甘心落入敌手,就那么跳了下来。”馆子里的茶客于是都说开这话题,一个稍年轻的抱着茶壶走上去,挨个给桌上老大爷添了杯茶,“这案子没法破。只有宫里面才知道怎么回事。不是说连皇上都惊动了吗?”

    “娘娘,您还没选菜呢?”花弧静了好一会儿,幽幽出声。

    “噢。”冯善伊应了一声,回过身来,再去看那菜谱,字迹模糊的厉害。

    添茶倒水的小二为各桌递上茶点,像是个知内情的,神神秘秘道:“我啊,还听得一说法。各位还要不要听,要的再加半壶茶,由小的细细道来。”再转过身来,冲着堂中各位一躬身,果然有人叫好,连连招手添茶。

    小二清了清嗓子,道:“你们说怎么着,话是三品大官送宫中娘娘入朔州不错,可那娘娘是犯了错的,被贬来我们这的。所谓一路护送孤男寡女处着必然是要动了真感情,本说取道信都,结果二人中途变卦,转道偏关,那是什么,明明白白的私奔啊。”

    冯善伊静静听着,身侧花弧已怒得听不进去半个字,回身便要取剑。冯善伊忙挡住他青筋暴起的手臂。

    “娘娘!”花弧不甘地低声一唤。

    冯善伊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茶,平心静气地听那小二造谣言事哗众取宠。

    “朝廷这才追踪来了杀手,就是要把事暗中解决的。我说这案子根本不用破,官衙也不敢审,说穿了就是私奔露馅,双双殉情有什么好破的。各位官人想想,这皇帝就是不宠你了,也不会任凭你给自己戴绿帽子。”小二说得一叹,摇摇头道,“红颜真他妈祸水啊。可惜了那位御前重臣,落得红颜一劫,挫骨扬灰,当真不值。”

    花弧红肿双眼,猛一抽剑,却由冯善伊出言阻下。

    “花将军。”她扬起头来,眸子闪了闪,将菜谱推回去,“我只想喝鱼汤。”

    “可这里。。。。。。”花弧讶然,恍然明悟她所言要,绝不仅仅是单纯的喝鱼汤。他静了片刻,终于无能忍耐一时突然失控,抱着剑蹲身下去像个孩子一般抽泣得哭起来。连连哽了几声,哭腔浓重唤了声“大人。”

    冯善伊垂了眼皮,双手捧起半盏茶。

    “我想喝鱼汤。”一滴泪,迅速落入水中。

    这一日午后,冯善伊连喝三碗水,以水代汤。

    饭毕,花弧为冯善伊和奶妈润儿安置了一辆马车歇息。冯善伊只觉稍睡去半刻,起身时已觉窗外黑夜沉沉,再问方妈,才知马车前行了数十里,已是远离了云中郡,朝去与陵宫相反的方向。冯善伊忙扯下车帐,冷言喝住驾车的花弧。

    花弧停稳车,跪地请冯善伊下车详谈。冯善伊不知他又要耍什么花样,吩咐了方妈几句,转下车中。她与花弧行至湖边,水汽寒凉,双目沉潭。花弧跪向冯善伊,轻道:“花某绝无心加害娘娘。”

    “你要送我出朔州?”冯善伊虚了眸子看他,“或者,是李敷的意思。”

    花弧皱紧额头,只道:“还请娘娘不要辜负李大人最后的心愿。跳下城楼,一是为断了追踪的刺客,声东击西护您安全出了偏关;二是。。。。。。”

    “瞒天过海。”冯善伊转过身去,“让天下人知道,包括宫里的那些人都知道冯善伊已死。所以他偷去我的华袍,罩在另一个女人的身上和她跳下城楼。死状凄惨难辨,没有人能看清楚那女子到底是谁。”

    “娘娘石城遇险后,大人书信托付我暗中寻找合适的女子尸身。”花弧声音略低,“大人恐怕在那时早已有了这番打算。”

    “恐怕。。。。。。他是要白死这一回了。”冯善伊死咬出字眼,抖了一笑,“花将军,送我回去。你什么也没有说,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花弧连跪几步,匆忙道:“李大人便知道您会如此执意。他只要我带给你一句话。”

    “什么话?”冯善伊轻了一息。

    花弧喉中微哽:“烦请您替腹中骨肉思量三分再决意。”

    呼吸窒住,冷风钻入袖中,冯善伊难以回神。她扶着身侧的一棵树缓缓坐下,瞪大的眼睛空空洞洞。

    “娘娘,地上湿凉。”

    花弧忙倾身伸手去扶她,由她猛地甩开。她喘了几口气,转过僵硬的目光,直直盯着花弧:“把你的话再说一遍!谁,谁腹中的骨肉。”

    “李大人说,娘娘腹中龙种结胎三月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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