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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千岁-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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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冯太妃只不过应一声,随即拉了拉毯子,似乎她与宗爱几十年之交情是比水淡。

    春姑姑此时走上去,换下茶壶,又想起一事,波澜不惊地看了眼冯善伊:“不知为何。太后娘娘有提到你,要我请你过去叙一叙。”

    “我跟那女人又没交情,何来叙。”冯善伊甫一笑,忽而顿住,怔怔道,“你说她要见我。”

    立在太和殿前,数了殿门上高高矗立的凤凰,再数凤凰的爪子。冯善伊叹了口气,觉得比起姑姑的宫设,太和殿庄重雍容得让人发指。殿首的公公前来报信,引着善伊入内,一路飒飒风寒,过了几处中门,他们将她送入一座装饰朴素的殿室,她方入,便听身**门沉沉阖闭。她抬眼向上殿望去,空无一人。殿下只立了一人身影于素绨屏风前,她觉得熟悉,细看下,竟是李敷。这几日来,她似乎与这个男人格外有缘。

    李敷突然跪下,迎冲上殿的罗帐蓦然跪地,数层帘幕依次扬起,由后殿而出的女子,素服素鬓,极是节俭朴素。终于,过度奢华之后,太和殿迎来了第一位崇尚节俭的帝王母子。她腕上尚绕着佛珠,周身散佚檀香,貌似由佛堂而来。

    冯善伊跪地,行礼问安,再扬头时,常太后已落坐殿首。她看着她的眼眉,突然觉得温暖,或许是因为这妇人的一脸亲和,引自己想起了分别多年无见的母亲。

    “你就是替先帝统领内宫事宜的女中侍,冯善伊?”连她的声音都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全不似一个太后的气度。

    冯善伊应:“回太后娘娘,正是奴婢。”

    常太后于是笑:“听说你也兼任着女尚书一职,执理外宫奏折文书,辅佐过先帝。”

    冯善伊一时将头垂下:“奴婢不才,不过是替先帝行整(。。)理归纳之事,外宫政事愚昧浅知。”

    常太后点点头,又道:“你还年轻,既有统领**的能力,何不留在皇上左右尽心效力。”

    冯善伊料到太后会如此问,她业已做好了准备应答,未及开口,另册李敷忙转向上位掷地有声道:“太后娘娘,着冯女官出宫是皇上的意思。”

    前有李敷替自己说明,冯善伊作势忙跪地,狠狠磕头:“太后娘娘,奴婢无能,不能辅佐先帝爷施行仁政,甚累先帝由奸人迷惑心智,乱政妄为。我等罪臣,皇上不治罪只遣家已是大恩,奴婢岂敢再累圣上。”

    “此一时彼一时,时政不同了。”常太后笑笑,又念,“不过既是皇上的意思,哀家自然不好左右。只你家门凋敝,京中已无亲人,出宫之后作何打算?”

    “奴婢。”冯善伊仰起头来,额头刺痛,咽了咽口水,终于道,“奴婢愿意落发为尼,余生守着先帝陵寝尽忠职。”不会再涉及深宫恩怨,不会再插手政事,从此以后,她不仅会做个聋子,更要做个哑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会说出去。这样,总可以了吧。

    常太后无声地凝着她许久,散了一抹笑:“你是个好孩子,出宫去也能重新开始一段人生。”

    冯善伊也分不清她此时是真心还是假意,面上听话的应了,尤其觉得奇怪,常太后一心一意唤她来,仅仅是为了此事?

    “冯善伊。”常太后突然唤了她。

    冯善伊心一沉,知这才是正事要来了。

    “听说先帝爷生前最后半月极其宠爱宫中一个女子,却又没能记入彤册,无可询查。你操管**,事无巨细都清楚明白着。哀家想向你打听个这个人,如何?”她说着立起身来,缓缓行下殿。

    她的脚步很轻,以至于走到自己身边,冯善伊都始终垂着头毫无反应。

    太后弯下身来,声音直落她耳底:“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正是因为自己知道的太多了想要明哲保身退避而去。不过你也当知道这地方来得容易,去得难。哀家不舍得你离开的说辞有很多。”

    明明是极柔的声音,明明是极弱的女子,明明是极慈的胸怀。冯善伊还是笑了,原来,这宫中人人都是持着面具如行尸走肉般生存,生存的方式有很多,外柔内刚,不失为最适宜。

    “你当体谅哀家之心,这一切都是为皇上。皇上收了先帝的宫妃,这其中有多少危险的女子不可琢磨。这个暗受皇宠却毫无来历的女子,是皇上身侧的隐患,哀家一想到她便寝食难安。”

    常太后满身的香气冲入善意的目,有些暖,又有些涩。善伊咬了唇。

    “你放心,哀家不过是逐她出宫,不会伤她性命。”

    “不,你会。”这一声,终不过落了善伊心底,她没有胆子说,因为那个最想活着走出宫的人是自己。平静了呼吸,善伊做出一脸感激状:“只要太后娘娘不伤她,奴婢愿意一解太后多时忧虑。”

    “那女人是谁?”额顶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冷,越来越不容抗拒,“听说是你手底下的丫头?”

    善伊一时止住呼吸,微垂双睫,昏暗中似无数双眼眸紧紧盯着自己,他们笑她,冷冷的笑,她看见李银娣坐在镜前绾起满头长发,她看见拓跋余走至她身后,葱白长指穿过她的乌黑,他说那极美,然后她看见镜中他们二人吻做一团,她看见他们在罗纱帐中翻来覆去鱼水欢好。她看到了太多她不愿看见的画面,那么逼真,那么痛心。最后她还看见那一面白蓝玄纹镜,那是自己的,她亲手送给拓跋余的信物,青如天,面如玉,那是她心中的拓跋余,那信物便就此由他随手转送了他人。她想把它捏砸碎,碎渣却滑裂了心底。

    我觉得你可悲。

    我觉得你可悲。

    我觉得你可悲。

    一声又一声,尽是李银娣的诡秘的笑声,听得她胸口发胀。

    不,可悲的不是我。

    冯善伊猛然张开眼,凌乱的画面碎裂,她盯着模糊不清的上殿,视线一丝一丝回复真实。她张了张口,声音有些涩:“那个女人——”

胡笳汉歌 北都篇之七 石

    常太后紧紧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唇。

    “那女人在落熙宫。”冯善伊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转眸,有些艰难,“那个女人是落熙宫的。。。。。。秋妮。”满腔酸涩逼涌,善伊忽得落下泪来,这一次并非装腔作势,是全然失控。浑身每一个处都在发颤,左手紧握右手,才是不抖。

    常太后满意地冲她一笑,转身吩咐去李敷处置此事。她一步步走回殿上,清雅的身影渐渐落了帘幕之后。冯善伊凝着她背影散去,尚未回过神来,她挣扎了几下,仍是爬不起来,索性瘫坐在殿中,汗渐渐凉下。

    李敷无声地退身,缓缓经由她身侧,她看见他的袍角落在余光之侧,便转过身来,紧紧握了他一角袍子,幽幽抬了目光:“可不可以,不要杀她?”

    半晌,李敷道:“能杀她的人,只有你。”

    他说了一句大实话,是能听得她将心肝肺全吐来的大实话。

    夜凉若水,冯善伊拖着步子在宫灯下落了长而萧索的影子。大雁当空飞过的声音是她所能听见唯一的声响,落熙宫入了夜便格外静谧,从前的时候,她和李银娣就蹲在宫门的树前说着女儿心事,无不是拓跋余如何如何。那时候的冯善伊就是个花痴女子,即便现在依然是。

    廊道上风吹着灯笼打转,她扶着墙壁行着,停在东首的那间屋再不能进。窗里映着灯下女子的身影,秋妮有一张普通的脸庞,如她的姿色,想在宫中混得人上人恐是没有机会,但是如她毫无戒心老实听话的性子,在宫里做个好奴才平安一生倒也不难。

    善伊推开殿门,暖暖的烛光裹了她周身。

    秋妮持着针线,膝上平铺着大红色的袄子,善伊一看便知那是她在替自己改棉袄。

    “善伊姐您别急,还差一支袖子,半俩时辰就好。”秋妮将一支针插了鬓间,引她坐下,转身去寻茶杯。

    善伊目光紧紧随着她不离,突然呼吸一止:“我给你一百两,你拿去孝敬内侍府也好,买通李敷也罢,总之要得到皇上的宠幸,要成为人上人。”

    “善伊姐您这是怎么了。”秋妮笑了笑,满脸自嘲,“我白日不过是说说,像您说的,我这个姿色上不了台面,我啊还有些自知之明来着。”

    善伊摇了头:“我的意思不是——”

    秋妮连连将话截过,喋喋不休:“我就是不服气银娣,不吭声不说话,关键时候跳了主子的床。我也替您不服气,宫里谁不知道您对先帝的心思,最清楚的也是她,她倒好,明明由您一手带出来,却把您踩了脚底下。如今更是,您在新帝跟前失了宠,她耀武扬威起来,她什么东西。”

    善伊一袖子拉过她,“我想让你在这宫里好好活着,我想你能蒙受恩宠。听懂我的话,这样才能。。。。。。”

    才能。。。。。。活下去。这是她想言,却只能死死吞进喉咙的话。

    秋妮目光呆滞,好半晌才唤了过来,嗤嗤笑着:“善伊姐,我知道您人好,都要走了还惦记我呢。能在您手底下历练是我的福气,您处处给我们好处,想方设法替我们捞油水,我们都知道您是好人。”

    “我是好人?”善伊呛了一口气,忙咳起来。

    秋妮给她递过水,笑得满面红润:“您不知道,宫里我最喜欢的人就是您了。”

    冯善伊抱着盏杯灌了自己满口水,不忍再看她。

    门人宦官在传秋妮去中宫,秋妮应了一声,将袄子放下,连连说着:“善伊姐您放心,回来我就把这袖子补了,等我啊,一会儿好试给我看哪处还不齐。”

    “秋妮。”冯善伊哽了哽,紧着她一只袖子不松手。

    秋妮朝她一笑:“我去去就回。”

    善伊一点头,将手松了,平静道:“好。我等着。”

    秋妮背影消失的瞬间,狂风入了窗扉,落叶凄离。她站起身来去关窗,却见枯枝如鬼魅盯得自己胸口一片凉。亮晶晶的冰渣落了眉间,她迎窗抬了腕子,竟握了细细碎碎的雪。

    真是落雪了?

    转过身来,她奔出秋妮方方迈出的门槛,夹着雪花的凉风扑来,她放开步子跑着,钟声一圈圈回荡在中宫的上空,雪落无声,只有呼吸声越来越急促,漆黑的廊道,橘黄的灯笼,夜色下映出满壁沉殷的朱墙,这些一一从她的余光中撤去,越来越远。终于,高高矗立的金壁大殿渐渐显现在视线之中,宣政殿在一片静谧中显出平静的红光。数百盏灯火围绕着它,金色的瓦檐沉睡了安逸之中。

    她立在九十九级玉阶下,裙摆一路染了湿,那些落了肩头的轻盈雪花化了雪水印在袍衣的纹络间,每一层玉阶都落了薄薄的雪,红光之下反射出温暖的颜色。

    从现在开始,她会开始接受这个事实——坐在此殿中的男子,已是另一个人。

    一路入宣政殿,她曾经以为自己绝没有勇气再踏入那个地方。或许,只是她过分谦虚,或者可以说过分估高了自己不值半钱的忠贞深情。

    偌大的宣政殿,冷清萧索。

    金玉雕凿的宝座,积攒着举世孤独。从九岁伊始,善伊便有一个心愿,亲手去摸那座柄上怒瞪圆目的螭龙,是不是真的如拓跋余所言,那么凉。八个月前,他站在这里,朝向自己伸出一腕。他那时说,善伊,你站到这里来,很高。她最后也没有动一步,只不过抬起手来,触了他指尖,确实很寒。从小父亲教过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永远不要碰。因为如果守不住,便只想毁掉。她至今仍小心翼翼恪守着父亲所有的教诲。所以野心这种东西,从来与冯善伊无缘。

    如今,她站在大殿中央,仰望高阶上矗立的龙椅,却看不见拓跋余无限宠溺的一笑。心一时滑落,跌至沉底深处,毫无声息。这个时候,她应当满目盈润,还是歇斯底里的哭泣。她连他躺在梓宫中安宁微笑的最后一眼都没有机会亲眼看到。

    “大胆,宣政殿也是你能随意出入的?”不知打哪凑进来一个小太监,善伊看着他面生,至少,这小太监不认识自己。

    她将目光移开,全无反应。

    “崇之,你先退下。”这一声,熟悉又陌生。

    她偏过身来,看着由身后而进的李敷,看着他眼中一如既往的深不可探。

    “皇上可在后殿?”她只是轻问。

    “你以为如此便可救了那个人?”他于是反问她。

    她绕开他,直步迎去那一路通往后殿的甬道,袖衫染了清冷的碎香,这一路似有香梅,圆月漏窗,滑落暗影,素白的风帐飘摆,和满地斑驳相映成章。

    “你连自己的命都顾不齐,又何来保全他人。”

    落了帘幕前的腕子忽而僵住,由他言字撞了心口,她转过身来,虚了眸光。月色幽然,凝着雪落的孤冷,也是李敷修长而落寞的背影。

胡笳汉歌 北都篇之八 雪

    冯善伊连睡了三天。

    浑浑噩噩,睡梦中几次看到拓跋余,也擦了几次泪,翻来覆去,有时候明明醒了,又继续睡过去,只为了再多看他一眼。她是个没出息的,梦醒了,也能死死再憋回去继续梦。她最后看见拓跋余立在有山有水的一处,满地春鸢从山脚爬至山顶,他之身后,云月缭绕,山烟遮蔽苍池。他问她,善伊,你知,我如何死去?

    她于是惊醒,瞪圆双目,盯紧床幔悬挂的平安符怔怔言:“你脱下龙袍穿着月白长袍死去,不能继续做皇帝,就守着龙位结束生命。你有你的执着。”

    说完这句话,她看见身侧的姑姑以不屑的目光盯紧自己。姑姑难得以盛装打扮着,两腮抹了胭脂,又红又闪,本来不大的眼睛被她画成了一对青桃,冯善伊打了一哆嗦,这怎么看怎么像是棺材里碰出来的人。

    她一出声,声音嘶哑着:“您老穿着寿衣出来吓人做甚。”

    “今儿来贵客。”冯太妃说着掀了她被子,“你给我洗洗涮涮去,成了模样再见人。”

    “什么贵客,收魂的?能否商量着把我魂一并收了去,近来三魂六魄扰得我难得清静。”她好不容易从姑姑手里抢了被子罩着头上一蒙。

    “你再多睡几天,直接能去魂。”

    “我睡了多久?”她猛得拉下被子,喝了声。

    “三天。”

    冯善伊眼珠一亮,迅速翻下床,踢踏着鞋,只披了长衫跑出去。一拉大门,鹅毛大雪滚滚涌来,她顾不得其他,顶着雪便往外冲,三天,怎么会是三天,从宣政殿回来心情不爽她便倒头睡了,想着只睡三个时辰就去给秋妮收尸未料竟是三天。那丫头岂不也成了孤魂野鬼,连个安身立命之所都没有。

    冯太妃来不及拦她,忙追着吆喝:“祖奶奶,你牙不刷脸不洗赶着去哪投胎?你回来,为了请这贵客,我花了大价钱,出大血了。。。。。。”

    青石道两侧积了厚厚的雪,宫人洒了盐水,偏这雪势不减,旧雪未退,又落了新的,于是尽凝了冰。冯善伊跳过廊栏,一跃庭中,鞋子落了一支,跑出去了几步,又觉脚冷,单脚蹦回去检鞋,厚雪结冰盖满石路,脚下瞬间起滑,重心全失,身子前后前后摇晃着,“嗵”一声整个人栽向前扑入了雪堆中。。。。。。

    头顶飞旋的雪花落了一束又一束,从积雪里拔出头,她立时骂了句娘,顺带吐了满嘴冰渣,涣散苍白的视线中只见得长长的影子落下,微风中晃动着,厚重的皮靴落了她身前,玄紫色的长袍及地,由风吹散了落摆。

    摔也就算了,最丢人在还得被人看着!

    冯善伊皱皱眉,一时气急败坏。

    索性费力地抬起右臂,隐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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