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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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团长朝这群穿黄布军装的实习生咆哮道:“反了你们了?”
士安冷冷地盯着他,用一种连自己都吃惊的冷静语调宣布:“按照大本营军令部训令第十三、第十九条,作为战地实习军官,我有权当场逮捕你,或者立即向集团军总司令报告,你公然违反军人行为条例,践踏军法军纪,已不再适合担任指挥官职务。”
牛团长愣了一下,忽然又狞笑起来,哇哇叫道:“你小子想告状?没关系,老子等着,只怕那个糟老头连四团有多少人马也搞不清楚……想逮捕老子?没门儿!我马上以谋反罪枪毙你们,叫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小王八蛋全都去见阎王爷!”说着还怒气冲冲地掏出枪来,“哗啦”一声打开了保险。身边的卫士也都狗仗人势,拔出雪亮的大刀片。
军校同学也不甘示弱,纷纷推弹上膛。双方剑拔弩张,眼看火并一触即发。士安向大家摆摆手,对牛团长说:“我劝你先别把话说过头。如今各级长官都亲临前线督战,你想知道他们对你的行为会有什么反应吗?这样吧,我给你一个电话号码,你打过去问问,军官在前线犯强奸罪该如何处理?”
土匪团长被士安一席话镇住了,战区毕竟不是十万大山,他也不是从前占山为王的草寇了。何况这些学生来自中央军校,所以他并没有太大把握这些人里不会有手眼通天的角色,于是他的声调降下来,但还是嘴硬地说:“你说说看,什么人的电话,管得了老子的事?”
士安也不告诉他,只管执意要他去打电话。牛团长越发心虚起来,不敢去。双方僵持了一阵子。士安走到他身边,轻轻对着他的耳朵说了几个字,是重庆大本营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牛团长立刻呆住了,喃喃地说:“你认识他?”
士安说:“你不信?那就打过去问问看。”
牛团长继续怀疑地追问:“你是他什么人?”
士安冷笑道:“亲戚,你该满意了吧。”
牛团长立刻换了一副面孔,下令放人,并向众人连连拱手,声称不打不相识,要跟大家交个朋友。好在河马只受了皮外伤,并没有伤筋动骨。士安知道连集团军总司令也拿这个土匪头子没办法,也就顺水推舟作了让步。他盯着牛团长拿在手里的日本撸子说:“既然不打不相识,我向阁下借样东西不知可不可以?”团长一下就明白了,满脸奉承地把手枪拱手相送。
士安送罗霞返回总部时,把日本撸子递给罗霞。罗霞踌躇了一下,接过手枪眼泪却涌出来:“还没有上战场,倒险些被自家人暗算了。”
士安就把十万大山的土匪头子牛魔王如何变身独四团上校团长的事情告诉了她,罗霞愤愤地说:“如此社会败类,怎能让他玷污了革命军人的荣誉?一定要向上级告发他!”
士安说:“你相信上级会蒙在鼓里吗?错!现在是全民抗战时代,哪怕是土匪、强盗,就是恶棍、杀人犯,只要肯上前线打日本,也是民族英雄。”
罗霞想了想,觉得有理。她忽然好奇地说:“从前怎么没有听你说起有位高官亲戚?”
士安笑道:“我哪有什么高官亲戚?你还记得双十节,有位大人物到军校训话吗?他当场公布一个电话号码,说是看见有长官违法违纪,就打这个电话向他检举。”
分别后,士安还能看见那座被落霞染红的小山冈上罗霞的身影。他使劲挥挥手,一片温情的潮水漫上军校男生的心头,让他感到又甜蜜又惆怅……
5
还没等士安从“罗霞遇袭事件”中恢复平静,反攻昆仑关的战斗就猝然打响了。独四团的任务是保障主攻部队侧翼的安全。可队伍尚未进入阵地,另一道命令又来了,要他们连夜抢占一座叫“野羊坡”的山头,切断南宁方向敌人的增援。牛团长在电话里跟总司令讨价还价,要饷、要粮、要弹药武器。好容易队伍开动起来,却错过了阻击战机,与增援敌军迎头遭遇。
双方的枪声几乎同时响起来。担任前锋的第一营转眼间就垮了下来,日本士兵端起雪亮的刺刀,嗷嗷吼叫着冲锋。幸好二营及时赶到,组织火力接应幸存官兵。等士安见到一营的河马时,只见他鞋也跑丢了,军帽也不见了。河马跺着脚道:“妈的!这些兵根本不听指挥,跑得比兔子还快!”
不久查明敌情,这股敌人只有两三百人,仅相当于一个加强连,但是他们拥有许多挺轻、重机枪,还有几门掷弹筒和追击炮。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独四团竟连一挺轻机枪都没有。牛团长向集团军请求增援,很快独立一、二、三团都赶来了,将这股气焰嚣张的敌人团团包围,总司令也坐着一台晃晃悠悠的滑竿赶到前线督战。此时中方总兵力达到四五千人,占据绝对优势,于是总司令果断命令出击,将敌人消灭于野羊坡山头上。
冲锋号一响,手持“汉阳造”的士兵就跟被赶羊群一样,只管满山遍野地跑。许多人举着枪胡乱搂火,子弹飞到哪里去了也不管。这些兵既不懂得利用地形作掩护,也不会正确地匍匐前进,看得出,他们从未受过正规训练。相反,日本人却很会打仗,不仅机枪火力配置得当,而且步枪射击也十分精准。那些要命的子弹都像长了眼睛,几乎枪枪命中、弹弹咬肉。第一轮进攻下来,士兵伤亡惨重。士安连忙向总司令报告说:“长官,这样打法不行,人打光也没用。”
贾将军看他一眼,问旁边伺候的牛团长:“他是什么人?”
牛团长说:“就是重庆来的学生娃。”
总司令皱起眉头说:“你倒说说看,该怎么打法?”
士安冲口而出:“用佯攻吸引敌人,把敌人的弹药消耗光。”
总司令来了兴致:“然后怎么做?”
士安道:“冲到敌人跟前扔手榴弹,再拼大刀消灭他们!”
牛团长怪叫一声:“好哇!轮到老子耍大刀了!”
总司令采纳了士安的建议。这一招果然见效,时至下午,敌人的枪声稀疏起来。总司令走出指挥部,精神抖擞地命令进攻,如有违抗命令、畏缩不前者就地枪毙。但是牛团长不干了,冲总司令嚷道:“老天在上,四团作为开路先锋已经吃了大亏,损失了一两百号人了,应该让另外三个团冲锋,四团留作预备队。”
总司令拗不过他,只好改派他作预备队。
上午中国士兵吃了许多苦头,折损许多弟兄,此时敌人子弹快没了,机枪射击也没了底气,因此个个胆气陡增,冲上去扔出许多手榴弹。敌人毕竟人少势单,抵挡不住,开始败退。牛团长眼看胜利在望,摩拳擦掌道:“都给我拔出大刀来,谁弄到一挺小鬼子的机枪,老子奖他十个大洋!”
士安觉得不妥,预备队哪能随便出动呢?万一敌人援军赶来怎么办?就劝阻说:“长官,等战斗结束再收缴战利品不迟。”
牛团长瞪眼骂道:“你懂个屁!仗打完了,黄花菜都凉了,老子喝西北风啊?”
士兵一窝蜂跑开了,个个都跟抢稀粥的饥民一般,把几个无可奈何的军校生扔在山坡上。山风劲吹,硝烟弥漫,敌人负隅顽抗的枪声尚未平息,各团士兵争夺战利品的战斗已经展开,争吵声、打骂声和凌乱的枪声不绝于耳。
忽然“轰隆”一声巨响,一发炮弹落在面前的树丛里,把士安震得跳起来,士安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敌人的援军到了。日本人分乘十几辆装甲车和汽车,车头上架着机关枪、小钢炮,冲着中国军队背后开了火。一时间机枪扫射,炮弹爆炸,猝不及防的中国士兵纷纷倒下。一些老兵调转枪口朝敌人射击,子弹打在钢板上叮当乱响,连个弹痕都没有留下。牛团长急了,命令士兵拔出大刀肉搏,可是哪里近得了敌人的身呢?一个个士兵像折断的树木一样再也站不起来了。
军校生学过反坦克教材。士安连忙建议牛团长,把手榴弹三个一捆,扔出去炸坦克履带。士安的同学,身上有刺青的徐博陵觇场示范。他刚绑好一捆集束手榴弹,一发炮弹竟落在脚下爆炸了。随着一声巨响,天空顿时扬起一片红彤彤的血雾,除了后来有人捡到一顶军帽外,刺青同学消失得无影无踪。
敌人更加猖狂,战车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日本射手甚至把身体探出车外来扫射,就像练习打靶一样。山上的残敌也乘机发动反击,两面夹攻,中国军队溃不成军。有人报告牛团长,总司令和他的幕僚早已脚底抹油逃遍了。此时,身陷绝境的牛团长反倒显出英雄本色来,他一声怪叫,拔出大刀连砍几个逃跑的败兵,皿脉贲张地高呼:“不许退!老子今天跟小鬼子拼了!”
话音未落,一串子弹飞来,他胸前的血洞仿佛一排红彤彤的奖章。不管怎么说,牛团长终归是战死沙场的英雄。此时附近忽然响起枪声,士安看见女生罗霞双手紧握步枪,利用布头和土坑作掩体,“砰”地打倒一个鬼子,然后推弹上膛,又一枪……
士安急了,冲她大叫:“罗霞,你不要命啦!”但是他的吼声立刻就被枪炮声淹没了。敌人的装甲车发现了目标,插着太阳旗的椭圆形炮塔转过来瞄准。士安什么也顾不得,扑过去把罗霞压在自己身下……
“轰”的一声,炮弹爆炸了,空气中充满着爆炸产生的灼热气浪和辛辣的火药气味,但是死神并未降临。士安慢慢抬起头来。发现日本的战车已经歪倒在地上,一股熊熊的火焰正从车顶蹿出来。罗霞牙齿磕磕碰碰地打架,只管相手一个劲指着阵地下方。士安转过脸,这才看见山下公路又开来一队坦克。这些坦克体型很大,炮筒又粗又长,炮塔上涂着醒目的青天白日国徽……
敌人的战车被击毁,残余之敌狼狈逃窜,大家激动得紧紧拥抱在一起。这支挽救战局的援军给军校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现代化的装备也让他们看到了希望,因此当一位身材魁梧的光头将军跳下车来查看战场时,同学们一起拥上前向将军敬礼,表达愿加入该部队参战的强烈愿望。将军爽快地接受了他们的请求。这支部队就是历史上被称作中央军“王牌中的王牌”——中国唯一的机械化部队第二百师。光头将军就是大名鼎鼎的黄埔师长戴安澜。
6
父亲和表姐听得出了神,士安讲得也是非常投入。他说:“报上所谓的大捷,是我方出动十万大军包围了一个日本旅团,最后只消灭敌旅团长和四千官兵,而我方付出的代价则是伤亡两万多人。五比一,这就是所谓的大捷!”说完,满脸苦笑。
父亲说:“政治课老师讲,中国有四万万人口,就是一人动根指头,也能把小日本赶下东海去。”
表哥摇摇头,把大碗里的酒一饮而尽。接着说:“我给你们算笔账。抗战以来,每消灭一个鬼子兵,中央军都要付出伤亡四到五名官兵的代价。如果换成各省杂牌军,代价就会是十倍甚至更多,但还不一定取胜。这种糟糕的战况就像以卵击石。鸡蛋不变成铁榔头,永远别想砸碎石头。戴师长说过,什么时候中国军队都变成第二百师了,中国的抗战就有希望了。”
表哥转个话题,问起老爷子的伤情和工厂的情况。父亲告诉他,家里都好,老爷子的腿伤基本痊愈,工厂也在努力生产自救。接着父亲忍不住埋怨道:“当初你消失不见,姆妈担心万分。她想不到你偷偷去当兵。”
表哥回答:“我知道家里人都会反对。他们虽然都很爱国,但是绝不会让自家子弟上前线打仗,所以我只能选择不辞而别。”
三个人吃完饭,天色已晚,表哥要归队了。在码头上,父亲听见如兰犹豫一阵才喃喃地说:“哥,我有身孕了。”
父亲大吃一惊,不料,表哥只是点点头,问:“是志豪的么?”
表姐凄惨地笑笑:“还会有谁的?”
表哥说:“他知道吗?”
如兰摇摇头,眼圈红了。父亲忽然醒悟,那次在棉纱包上,林志豪为什么听见表姐的声音都会兀自脸红。表哥说:“志豪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你别怨他。”
表姐哽咽着回答:“有机会请告诉他,我不后悔。”
表哥走了,父亲的心也随表哥走远了。这天夜里日机再袭重庆,尖厉的警报声撕碎了宁静的夜幕,父亲望着山城夜空划来划去的探照灯光,满心期待着自己有一天能像表哥一样上战场。
第三章 遥远的西行之路
1
老爷子张松樵的腿伤恢复得很快,不到三个月就能下床,半年就基本痊愈,只是他再也离不开拐杖了。
遭受重创的工厂也跟老板的伤势一样得到迅速修复和重建。老爷子在病床上就设计了一个重建方案,在南岸众多的天然山洞之间开挖隧道,把分散的山洞连通,这样就在大山肚子里建起一座能躲避空袭的地下工厂来。许多人都对这个超乎想象和耗资巨大的工程提出异议。老爷子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固执和专断,吓得那些人赶紧闭了嘴。
“您为什么要把工厂建在山洞里呢?”父亲也劝说,“要是抗战胜利,您这些力气不是白费了吗?”
“谁能告诉我,抗战还要打多少年呢?”老爷子目光犀利,“恐怕连蒋委员长也不知道。但是只要日本人灭亡不了中国,我的纱厂就得开工生产,因为所有人都得穿衣服。”
父亲又问:“您认为日本人会打到重庆吗?”
老爷子的回答令父亲心头发冷:“不知道。”
“咱们中国军队为什么打不过人家?”
老爷子叹息说:“你看日本人,有飞机,有坦克、大炮和军舰,中国军队有什么呢?只有汉阳造步枪。”
父亲不服气,反驳说:“我知道有支王牌军第二百师,他们也有大炮、坦克。”
老爷子点头:“我也知道这支军队,报纸上称他们为‘常胜之师’……我来考考你,中国有多少抗日军队?”
父亲答不出。他听见爹爹说:“告诉你吧,一共有三百万左右吧,其中中央军有一百多万人。那么第二百师有多少人呢?通常一个师只有五六千人,第二百师有九千人,姑且算一万人吧,仅占全国军队三百分之一,占中央军不到百分之一,这点力量能对抗战大局起多少作用就可想而知了。”
父亲马上提问:“政府为什么不把中央军都变成二百师呢?如果那样的话,打败日本鬼子不就快了吗?”
老爷子用赞许的目光看着儿子:“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把工厂建在山肚子里的原因。日本飞机胆敢在中国的土地上天天搞轰炸,就是因为咱们中国太穷、太落后。若要把中国军队都变成王牌师,打败拥有飞机、大炮的日本人,我们得做好十年、二十年甚至几代人的准备!”
老爷子不可动摇的意志得到夜以继日地贯彻执行,数以千计的民工参加了这座地下“长城”的建设。重建工程还得到市政当局的大力支持,市长亲自过问并指派一支有经验的矿井施工队前来支援。一九四O年过大年的鞭炮响过之后,父亲同拄着拐杖的老爷子一道走出家门。老爷子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意,因为他看见自己亲自设计的宏伟蓝图正在变成现实,一座人工开凿的山洞工厂已经初步具备了开工生产的能力。
但是开工的日子却一再推迟,原因是国外购进的机器迟迟不能到货。公司董事会是通过香港安利英洋行从英国购进的纺织机器。此时虽然英国人正在欧洲与德国法西斯苦战,但他们在印度的工厂还是如期完成了生产合同并把机器装船。如果放在抗战前,机器从印度加尔各答海运到上海港,再换装江轮运到重庆码头,一般只需要三个月时间。但此时,日本人封锁了中国沿海的所有出海口,企图困死重庆政府迫使其投降,国外物资送达大后方的通道就只剩下一条连接缅甸的滇缅公路了。英方只得将商船的卸货地点定在仰光港。
由于事关工厂生死存亡,张松樵不顾年事已高,决定动身前往仰光,要亲自把这批机器运回来。家里人都知道老爷子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