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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贾平凹作品集-第1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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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我不信,没了那事,男人常常就没了志气的,可舅舅那样子,谁不说他英
武?”
  “他只有使自己更像个猎人嘛!”我们在这边低声说话,舅舅就侧身躺在远处
的草坪上,草很深,是冬天枯干的菅草,枝茎稀落,絮缣飞白,躺着像一块卧石,
而慵懒的样子,真又像一只虎。他半睁了眼睛看旁边树梢上的一只麻雀,麻雀叽叽
喳喳叫,他忽地将一枚石子儿从手中弹上去,动作迅而捷,又平静地躺卧在那里,
麻雀却掉在我们面前的地上,脑袋碎了。烂头快活地唤我捡柴烧火,自个儿用一根
树棍儿塞进了雀的屁股里,在火上来回地燎烤,我不明白他这要干什么,燎烤得半
生不熟了,说:“你吃不?”我说昂“这也能吃?”他说:“好吃,”咬一口,像
是突然想起来还有队长哩,举着麻雀向舅舅:“你吃不?”舅舅说:“瞧你那吃相!”
烂头的吃相难看,发出响声,但他真会吃,一只麻雀很快吃得仅剩下了一疙瘩内脏。
  烂头是一个爱戏谑的人,除了犯头痛外,总是不停地说些有趣的话,或作践着
自己而取乐于我和舅舅,虽然舅舅只比他大五岁,他又比我大五岁。一路上,我们
没有请什么民工,我的摄像机和照相机,相机架,胶卷,以及舅舅的行李卷,几乎
都是他驮背的。有一次将照相机挂在富贵的脖子上,我大声训斥了一通,他就不敢
了,却偏将翠花系一条长绳拴在富贵的脖子上。翠花走着走着是差不多走累了,跳
上富贵的背上坐着,我笑了说:“咱活得倒不如一只猫哩。”烂头却说:“活得不
寸富贵,咱们都是男的,富贵倒还有翠花这个老婆哩!”舅舅拿眼睛瞪他,说:
“烂头,这回是有书记在哩,你别犯你的贱毛病啊!”烂头说:“我有病的,哪儿
还敢?!”每到歇息地,找吃的找喝的找住的,一应生活杂事都是烂头的事,他为
我们铺好床,舅舅的床上当然铺了那张狼皮,我是单独的床,要挑最干净的被褥,
再铺一个地铺是给他的,富贵和翠花却早早就卧在上边,他就大声地骂富贵,说白
天你们在一块儿,晚上还要在一处,你真的要发生作风问题呀?!就抱了猫睡下。
富贵气得骂一声:汪!悄悄跳上舅舅的床,在舅舅的脚下卧着睡了。烂头的缺点是
夜里咬牙子,是万般仇恨地那么咬,而白天爱放屁,不顾场合地方,还半抬了屁股
努出声响。
  “舅舅,”我说,“应该叫你队长了,你注意到没有,烂头好像没有叫喊他的
头痛。”“看样子出来走走还真能治了他的病,”舅舅说,“不要说破,一说破他
就又想着要头疼了。”依照规划,头一天我们从州城搭乘公共汽车到了丹凤县,在
离县城十里地的一个小站下车,沿丹江河往下走,走到赵峪,又到黑风崖。
  当时我听着孝歌满脸是泪,烂头过来把我拉到一边,悄声地说:“你哭的什么,
咱又不是孝子,让亡魂附上了咱,寻着以后晦气吗?”我就不敢哭了,他还暗中教
我用手捏手印,说是可以避鬼镇邪的,我学着他的样儿做手印,舅舅和案桌旁的人
说话。
  “老人多大年纪了?”
  “八十四了。”“那也是高寿。”“是高寿,白事也算是红事。”“几时下葬
呀?”
  “等老八儿子哩。”“这么多儿子?”
  “你是过路人,你怕不知道哩,老人一生没自己生育过,可她收养了十个儿子,
原本今日该下葬的,入土为安嘛,老八儿子却在外地打工,电报让人发去了,说不
一定明日就回来哩。别人不回来送终,老八他得回来,他娘从狼窝里收养他的时候,
他才一岁……”“老人是汪老太太?!”“这你也知道?”
  舅舅再没有回答,又去了案桌前将酒壶提了,在那堆纸灰上奠酒,然后铁青了
脸招呼我和烂头就走。
  我们就这样走过了村寨,拐进了另一条沟,这条沟里有一条河,路就随河道弯
弯曲曲,高高下下,越走人家越少。我脑子里仍记着那孝歌,顺口轻轻哼着,却不
明白舅舅为什么插过香了又去案桌前奠酒,奠了酒就招呼我们上路?烂头不让我唱,
说咱们上路要办大事呀,唱什么孝歌,我也不好顶碰,住了口拿相机拍河面上的风
景。河面并不宽,流水却急,绕着对面山根下来,沿河滩苍苍茫茫的野芦苇和蒲草,
有路绕过了一丛河柳,河柳下系着一只小船。
  “喂……!”烂头大声地吆喝着,希望苇蒲里有人应声,会跳上船划了过来。他
说那船是没主儿的,谁要过来自个儿撑了过来,谁要过去,再自个撑了过去。吆喝
声传到了对岸山岭上又返传回来,船依然横着,纹丝不动。
  “烂头,那一回来这儿剿狼,你在不在?”舅舅突然说。
  “没有。”烂头说。
  舅舅却不再说了。
  “舅舅要说什么事吗?”我问了一句,舅舅却指着岭头上的一棵树,独独的一
棵树,说那里曾是一个狼窝,住着一窝三只狼,都是母狼。狼并不是都长得凶恶的
模样,这三只狼生得有狐相,雪白皮毛,眼睛边有细细的一圈黑,算做是眼线吧,
均匀细致得比州城的姑娘们画得还好。但每年有一次二次,不知从哪儿就涌集来几
十只狼,就像是朝拜或开会似的,这些狼全要带着礼物,不是猪羊就是鸡,害搔得
方园沟岔里的人家十户走了八户。捕狼队进行过一次围剿,打死了那三只母狼,在
7毁树下的狼窟时,窟里尽是猪骨、羊骨和人的发毛衣服,奇怪的是还有一头活猪
和一个婴儿。
  “婴儿?”舅舅的话有些天方夜谭,我没有觉得恐惧,而有些可笑了。但舅舅
的脸是严肃的。
  “是这样的。”舅舅说,“我让成义把婴儿抱下山让人收养了,成义向收养人
要了二百元钱,我骂了他一顿,把钱又退了。”“这是真的?!”我尖叫起来,
“狼是把婴儿和她的母亲一块叼进窟去的吗,它们怎么没吃掉婴儿?”
  “这谁知道!婴儿肯定是狼用自己的奶水喂着的,那婴儿一丝不挂,身上也长
了毛了。”“婴儿现在呢?”
  “他就是村寨里死去的老太太的八儿子么。”我跳起来了,怨怪舅舅怎么刚才
不说?!狼奶喂过的孩子,到底长得像人呢还是像狼,这是多大的奇闻异事,若能
为这孩子拍摄一张照片那又多有意义!我立即要求再返回去,但舅舅并不以为然,
倒后悔他多嘴提起了往事,“老八人不在的,出外打工了,鬼知道几时能回来!”
我让烂头帮我说情,即便照不上老八儿子,也可以为汪老太太留一张照片吧。烂头
却尖叫道:“人死了你还照,你让孝子们揍咱们呀?”
  一捂肚子,叫嚷他要屙屎呀,提着裤子去了崖背后。
  我只好打消了返回村寨的念头,跟着舅舅走。又走了七里八里吧,抬头还是可
以看见山梁上的那棵树,再见河这边的沟沟岔岔,一些荒废了的房屋全都塌了顶,
三堵墙四堵墙地竖在那里,还有着磨盘碾盘。这是不是当年逃走了的人家呢?一群
乌鸦就在空中盘旋成圆圈,领头的又从圆圈中飞出,像演练着太极图。
  舅舅叮咛:把干粮护好!烂头将装有馒头的布袋抱在怀里,以防被乌鸦叼去。
乌鸦却并没有朝我们飞来,抽风似的骤然栖落在石子碾盘上,呱呱地叫,天渐渐
黄昏了。
  在山沟里行走是艰辛的,尤其对于我,都市中的马路走惯了脚步抬得低,但现
在却因抬脚太低常常脚趾头就踢撞了路面上的石头,先是把左脚的大拇趾甲踢裂了,
拿蓖蓖芽草用嘴嚼烂敷上包好,接着伤口处又踢撞了一回,疼得我抱了脚单腿蹦,
哭不得也笑不得,咝咝紧吸冷气。烂头却是笑,还问:“吃什么了,吃什么好东西?”
舅舅骂他一句,他弯下腰帮我揉脚,说:“城里人娇气,脚离心远着哩,死不了的!”
疼是疼过去了,我浑身冒了一身虚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舅舅用一手无可奈何的
目光看我,只好招呼坐下来歇息。
  烂头牵了富贵到沟岔的小溪边去洗澡,他嚷道要把黑富贵洗成个白富贵的,把
富贵刚刚按倒在溪边的石头上了,向我提个问题:两个乌龟在溪边做爱哩,做爱完
了,公乌龟爬起来走了,母乌龟还仰面朝天地睡在那里,你说母乌龟为什么还不起
来?我说母乌龟在回味吧,他说不对,我说是不是还想来一次,他摇了摇头。没想
这一摇头,他的头痛病犯了,双手一抱头,翠花就发现了,箭一般跑过去,用双爪
为他梳头,疼痛显然是没有止住,脸色发白,额头上的血管蚯蚓一样暴起来,叫道
液“队长队长,你来给我砸砸!”舅舅在他的背包里翻寻着芬必得药片,烂头吞下
了两片,趴在溪边喝了一口水咽下,舅舅就用手背像剁肉丝一样嘣嘣嘣地来回敲打。
舅舅的每次敲打,我都感觉到敲打在我的头上,我真担心敲着敲着那脑壳就敲裂了,
可怜的烂头却还在催督:再重一点,再重一点,就这样,就这样!直到最后缓解了,
脸色渐渐显出红来,烂头便向我挤挤眼,说:“你真笨,母乌龟不起来是没人给它
翻背嘛!”舅舅一把将他推倒了。
  看样子,今天是很难翻过前边的黄花峁了,可翻不了黄花峁,夜里得睡在树林
子用绳缚成的吊床上吗,馒头就三个,且刚才吃过了,饿着肚子只有待明日什么时
候才可以有食物填充呢!我没有想到为十五只狼拍照的工作是这么的艰苦,但我不
能有一丝埋怨和懈怠,因为舅舅和烂头都是在陪同我啊!暮色中,看峁坡上有一条
细绳般的白花花的小路,一直从半坡凹处垂到了沟底,我想这细绳是从天上掉下来
的吧,如果绳子的一半缚住我们,那么一甩,就把我们甩过黄花峁那边去了,或许,
绳子能吊下来一只烧鸡,一筐馒头。果然,绳子上就有了烧鸡,我哦地一声锐叫起
来,再看时,却是一个人,背着一个大的木桶往下走,腿是罗圈,一摇一晃地,随
时会咕咕噜噜地滚下来似的。
  “喂,喂!”我招喊了。
  那人仰起头来看我,表情木木,看了一会儿,没有惊叫,却嘿嘿嘿地冲我傻笑。
  “他有病?”我问烂头。
  烂头说:“你才有病哩,人家热火地招呼你哩!”果然那人在说:“到家里去
吗?”
  “家在坡凹里?”舅舅问。
  那人点点头,看看我们脚上的鞋。
  “家里有吃的吗?”
  还是点了头,看我们脚上的鞋。我们三人除了舅舅是麻鞋,我和烂头都是皮鞋,
并没有什么特别处。 
 


 贾平凹作品集
  
 
  
第十一章
 
  (……我们三人除了舅舅是麻鞋,我和烂头都是皮鞋,并没有什么特别处。)
  山里人好客我是知道的,但我想不到这罗圈腿连我们是谁,来干什么都不问就
往家里请,常听说一些逃犯身无一文竟长期藏在深山,可能就是这样藏下来的吧。
我们随着罗圈腿在溪边盛了水往半坡去,上了一个弧形的梁,梁后的凹里竟然伏着
一处房子,房子没有院墙,面前的场地却大,东边是一个禾草垛,西边有一盘石磨,
而石砌的半圆形梯田一层一层顺凹势而下,犹如巨大的鱼鳞甲。我兴奋这风水好,
罗圈腿又拿眼睛看我们的鞋,眼里闪着疑惑。
  “请我们来的又不愿意让去你家了?”
  “你们是没来过我家吧?”
  “嗯?!”“没来过就好!”罗圈腿说,“我是干一天活晚上就累死了,半夜
里起来尿,炕下边总见有我的草鞋,我老婆的花鞋,还有一双黄胶鞋的,天明起来,
却只有我的一双草鞋,我老婆的一双花鞋,我就……”舅舅说:“你半夜里怕是看
花眼了。”“看花一次,不会三回四回都看花吧?”
  我和烂头就哧哧笑,烂头小声说:“那是我的鞋嘛!”我赶忙就捂他的臭嘴,
说:“你可瞧好,我们没一个穿黄胶鞋的。”罗圈腿就嘿嘿嘿地笑起来:“你们不
是黄胶鞋。”他领我们转过在三棵一凑的树上围搭起来的谷秆垛,我就看到了屋山
墙下一个头发蓬乱如斗的女人坐在木墩子上,地势高,落日的晚霞还有一抹照着,
她解着怀捉虱子。听见脚步声,头并不抬,尖声说:“老,老,尿桶里的尿要
在屋里生蛆了,你咋地不倒?”罗圈腿说:“来客了!”女人方抬头看到了我们,
说:“来客了?”捋起裤腿抓痒,腿又黑又粗,霞光里麸子片一样的东西在飞。罗
圈腿说:“来客了,端一盘馍馍,调一碗酸菜,咱不是有猪油吗,煎一下啊!”女
人说:“阅儿来的猪油?你还有本事弄来猪油?!”罗圈腿赶紧在屋前的檐簸上取
下一小篮蓖麻籽,剥了那么十几粒,进屋去烧锅了。女人就看着烂头笑,让烂头坐
在门槛上,将门栓上挂着的男人的烟袋给烂头吸,烂头不吸,女人又叫到:“老,
老,咱那梳子呢?”罗圈腿便又拿了梳子给了她,抱一捆柴再进屋去了,女人就
梳她的乱发,不住地唾着唾沫往头发上抹。我悄声地问烂头:她叫她的丈夫是老,
老是什么?烂头说:“你不知道呀,精液么,骂人的,加个老字是年纪大的男
人。”我说:“哦,他男人不大嘛!”女人却听见了,说:“他还不大?他比我大
十五岁哩,他十五岁这么高了,”用手比划着烂头的肩,“我才一岁哩!”男人已
经把馍馍端了出来,说:“你,你……”女人说:“我怎么啦,你还不算老吗,王
生不死,我哪儿能到你的土炕上?”
  这是一个刁婆子,我们就不多言了,随之煎好的浆水酸菜也端出来,还端出来
一只蒸全鸡,但是木刻的,敲着嘣嘣响。馍馍是黑面蒸的,特别大,上边印着手的
纹路,烂头还说:“掌柜有福么,指纹是斗状。”女人赶紧说:“那是我的指纹哩,
你瞧瞧,我十个手指都是斗纹,十个斗!”将手伸给烂头,烂头就把手接住,翻过
来翻过去,捏捏搓搓。舅舅瞪了他一眼,他把女人手放下了,说:“好手。”我第
一次知道什么叫饥不择食,吃下一个馍馍,又吃下一个馍馍,伸手再去抓第三个馍
馍,女人突然手就伸进怀里,摸了摸,似乎摸出个什么来,放在手心看了看,罗圈
腿立即踢了她一下,她看着我笑笑,手一丢,说:“我还以为是个虱子哩!”烂头
偏歪了头去,拿眼在地上盯,同时说:“我还以为不是个虱子哩!”我立即恶心了,
放下筷子,舅舅说了一句:“出门了,口要粗哩!”就问起那女人:“坡上只住了
你一家,这里有狼吗?”
  女人说:“人身子生虱,山身子生狼,怎能没狼?”
  罗圈腿赶忙纠正:“没狼了,这些年哪儿见过狼的影?”
  女人说:“怎么没狼,没狼,是你把王生吃了吗?!”罗圈腿说:“好好,有
狼,有狼。”女人就得意了,一扑沓坐在了烂头的身边,也抓起一个馍馍来吃,一
边吃一边说,刘妈那贼媒婆子,我就要骂她哩,是她哄我说没狼没狼,我才嫁到沟
垴的王生家的。闹洞房的人逼着我和王生亲嘴,当那么多的人怎么亲嘴,就不亲!
他们就把王生拉出去绑在门前枣树上让雪淋着冻,说我不亲嘴,看王生冻坏了我心
疼不心疼?我只说一个大男人家的能冻成什么样儿,就是不应声,可他们偏不肯出
去解开王生,只是闹腾我。我是不是黑?黑是黑,可我是黑牡丹哩,他们都这么说
的,我也陋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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