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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贾平凹作品集-第2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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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以后别弄是作非。我告诉你,回回和麦绒的事,你不要管,也不准给外人胡说!”
  二水恼羞成怒,骂起禾禾来,就卷了被子要回家去。禾禾
  酒意醒了,过来叫二水,二水却毅然走了。走到林子边,回头说:
  “你也不要给我开工钱了,席底下压着的那三十元野猪肉钱我已经装在怀里了!”
  禾禾倒在炕上,大声喊蜜子。蜜子还没有回来,它正在远远的林子后恋爱呢。
  过了五天,禾禾收了茧,足足装了一麻袋。他在白塔镇的班车站牌下等车,要去县城。
  他想离开鸡窝洼几天,一是去清清心,二是趁机自己把茧出售给县丝绸厂。
  班车开来了,他买了票,就爬到车顶上去装自己的茧麻袋。等走下来,烟峰却坐在车上了。
  “你到哪儿去?”他差一点惊叫起来。
  “县城。”她说。
  “县城?去县城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去逛逛吗?”
  “就你一个人?”
  “你不是个伴吗?”
  禾禾疑惑地坐下来,烟峰问他:要到县城去,为什么不给她打个招呼?
  “不是我作嫂子的说你,你想什么,想干什么,我不见你,闻也闻得出来!你怕我花你的钱吗?我烟峰有的是钱哩。”
  “嫂子,”禾禾说,“你没事,何必去花钱呢,你还是回去吧,或者改日再去吧。”
  “这是你的车吗?你是我的丈夫吗?瞧你那口气!我偏要去看看,多少年里我就想到县城去,去看看那是什么大地方呢?”
  车开动了。半天后,将他们拉到了县城的大街上了。
  烟峰第一次来到县城,她虽然整天向往着这个地方,作着万般的想象。但一来到这里,却使她一下子惶恐起来。这里的街这么宽,楼房这么高,简直令她吃惊,想不出来人住在那上边头会不会晕?在街上走着,脚还抬得那么高,立即被一群孩子注意到了,学起她的走势。她就脸色彤红,尽量放低脚步,却一时扭捏得走不动了。便一步也不敢离地跟着禾禾,到一个商店,就进去看看,问问这样,又问问那样,声音洪大,惹得售货员都瞧着她笑。禾禾也觉得有些难为情,就说:
  “你别那么大声,不懂的问我就是了。”
  烟峰却说:
  “他们笑什么呀,不懂就是不懂,咱是山里人嘛!”
  逛完了全部商店,禾禾带着她到了丝绸厂卖茧。路过纺织车间,烟峰“啊”地叫了一声,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机器一声儿轰隆,像河流一样的丝绸就不停地泻出来。她从未见过织布,更没有见过织丝绸,那些女工,年纪都小小的,漂亮得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她走近去,一会儿看看丝绸,一会儿看看女工的一双手,问这样问那样,人家回答着她,她却一句也听不清楚。一出车间,就说:
  “这丝就是茧抽出来的?”
  “可不就是。”
  “我的天,这么好的事,这蚕该大养了!这些女子们都是吃什么长大的,这么水灵,手又那么巧呀,咱当农民的算是自活一场了!”
  “咱也不算自活,不是也种粮、养蚕吗?”
  “禾禾,你给嫂子说,你在外边跑的地方多,都是像县城这个样吗?”
  “这算个啥呀,大城市的世面才叫大哩!”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你为啥和麦绒过不到一起了,你是眼大心也大了!让鸡窝洼的人都到这里瞧瞧,就没有一个人对着你叫浪子了!”
  禾禾笑着说:
  “嫂子还是开通!以后再到城里来,我一定还要领你呢。”
  烟峰说:
  “我真把人丢死了。等我有了钱,我一定要好好到外面跑跑,一辈子钻在咱那儿,就只知道那几亩地,种了吃,吃了种,和人家一比呀,咱好像都不是人了!”
  “你可别跑得洋起来,烫个头发呀!”
  “我才不稀罕那个鸡窝头!那要是收麦天扬场,落一层麦糠,梳都梳不开了哩!”
  这天夜里,他们来到旅社,禾禾为她安排好了房子,自己就去找当年的那个战友借宿。天亮起来看烟峰,烟峰一见面就说了昨晚同房里的女干部拉她去洗澡,她一进浴室,就忙出来了,她嫌害臊,脱不了衣服,但却在旁边的一个房子里看了一场电视呢。
  因为禾禾还要去农林局再联系一些养蚕方面的事,就给烟峰买了车票,送她返回鸡窝洼。
  烟峰坐在车上,却叮咛禾禾也给她买些蚕种,她回去也要养呀,就把怀里那一卷人民币塞给了禾禾。禾禾也给了她一个纸包。车开动了,她打开纸包,里边竟是一双女式塑料凉鞋。 
 


 贾平凹作品集
  
 
  
十四
 
  禾禾也没有想到,他竟在城里能呆七天。他本来是到农林局去要一些养蚕的材料,再买一些蚕种的。但农林局的王局长却对他极有兴趣,拉他列席了一个檀桑养蚕会议,又去东山一个植桑专业户那里参观。禾禾在那里,大开了眼界,看到人家竟植了一架山的桑树,仅出售桑叶一年便可收入几千元。禾禾意识到自己桑植得太少了,当下和这位专业户订下合同,要求给他培育五千棵桑苗,当时就把烟峰给他的那笔钱交付了。
  七天后,他高高兴兴回来,但一个闷雷般的消息把他震蒙了:烟峰和回回离婚了。
  事情发展得这么快,鸡窝洼的人都感到了惊骇。这事禾禾没有料到,甚至烟峰也没能料到。她跟着禾禾去县城后,鸡窝洼好不热闹,都说是他们两个私奔了。而且以私奔为话题,风声越传越奇。有的说禾禾把麦绒离了,目的就是为了得到烟峰,可怜回回竞把禾禾当作了座上宾,扮演了一个可笑的戴绿帽的角色;有的说他们早就鬼混在一起了,干些不干不净的事。烟峰不会生娃,所以事情一直没有败露,这次私奔,三天前就在树林子里密谋好了;有的则一口断言:他们不会再回来了,可怜坑害了麦绒和回回,使两个好端端的人家鸡飞蛋打了。风声作用很大,人们似乎都倒出了回回,都来安慰他,在他面前骂着那一对浪子。回回一想到自己四十多岁的人了,儿子没儿子,老婆又没了,伤心起来,趴在门口哇哇地哭。
  麦绒抱了孩子来劝说,反一劝,正一劝,替回回说宽心话:
  “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谁能想到,这做嫂子的能干出这等事来?也罢了,经过这事,你也就看清他们是什么人了,以前你还一心偏护着禾禾呢。”
  回回只是哭着,拿拳头打自己的头,骂自己瞎了眼,却也可怜起自己这一家不能传下去,这一份家业就在自己手里毁了。麦绒也流了眼泪,拉起回回说:
  “回回哥,命苦到咱们两个,也就再不能苦了。你要不嫌弃的话,咱们两家合在一起,我麦绒没什么能耐,我只图把好这个家,不让外人再扯笑了咱。你若不悦意的话,这话权当我没有说,你再托人续上一房,你要心盛盛地过活下去。你还是这鸡窝洼的富裕户啊!”
  回回看着麦绒,他没有想到这个寡妇能在这个时候说出这等言语,才明白了这是一个很有心劲的女人。她没了丈夫,硬拉扯着儿子撑住了一家人的门面,倒比一个男子汉要强得多,当下站起来,将孩子一把抱在怀里,泪水长流。
  “麦绒,你能说出这种话,我回回一辈子也得念叨你的恩德。可禾禾和烟峰一走,咱们再合在一起,外人又会说出些什么呢?”
  麦绒说:
  “回回哥,咱们吃亏也就吃在这里,外人能说些什么?大小了说这两家人像戏文里边的事。可到了这一步,也顾不得这些了,要顾这些,我一个寡妇来对你说这些话,还成了什么体统?可没办法呀,好端端的一个家,突然破了,我知道那苦楚,你这么好心的人,我不忍心你也那么苦下去。”
  麦绒说着,眼泪也扑簌簌流下来,回回第一次抓住了麦绒的手。那手粗糙得厉害,记载着一个寡妇人家的艰难。他握着,麦绒也不抽回去,两个人“哇”地又都放声哭了。
  这天夜里,他们一直边说边哭。坐到鸡口叫头遍,麦绒要回去。开开门,外边黑得像锅底,回回说:
  “太黑了,孩子已经在怀里瞌睡了,会感冒的,你就睡在这里吧。”
  麦绒说:
  “使不得的,回回哥,咱可不能让外人说些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咱们的那场事,你也不要急,可一定要找个媒人来说合,名正言顺的。咱要成,也是成得堂堂正正,把任何人的嘴都堵住了。”
  回回点点头,一直把她送到了家。
  可是第二天中午,烟峰却出人意料地回来了。当她从车上下来,白塔镇上的人就发觉她满面春风,而且脚上穿了一双崭新的塑料凉鞋。深山里穿这种鞋的人很少,只是一些孩子们穿的,而一个中年妇女突然穿上了,就觉得新鲜、显眼。大家都往她脚上瞅,她并不害羞,反觉得这有什么可稀奇的呢?人家县城……她一想到县城,反倒觉得这些人可笑了。一路上同一切熟人打招呼,所有的熟人都一脸惊骇,在问:
  “你怎么回来了?”
  “这不是鸡窝洼吗,我不回来,要上天入地去?”
  “那禾禾呢?”
  “他还在县上。”
  “他又不要你了?”
  “放屁!怎么是要我不要我?”
  旁人疑惑不解,她也疑惑不解。一走到家里,闪过竹林,迎面碰着回回,回回一下子傻了眼了。
  “你还回来干啥?”回回眼红了,“还要再倒腾家里的财产吗?”
  “这你管得着?”
  “我现在就要管了!你和我还没有离婚,你干这种事,不怕天打雷击?我什么都迁就你,随着你的意来,只说你能再回心转意,你竞这么报应我?我看我再要这么老实下去,你们会把我勒死呢!”
  “我们?”烟峰觉得事情不对头了,“我们是谁?”
  “你还以为能蒙着我,好一步步吞了这份家当吗?你们私奔,你们就远走高飞,我永远不见到你心里也清静,权当你们都死了!”
  “私奔?”烟峰跳起来,叫道:“好呀,回回!你这么作践我和禾禾!什么叫私奔?你把话说清楚,你要不把这张脏皮给我揭了,我烟峰也不能依你!我嫁汉了?我在哪儿嫁汉?你捉住了?!”
  烟峰拉住回回的衣服,回回狠命一推,烟峰倒在了地上,腮帮正好砸在一块石头上,渗出了血,烟峰爬起来,舞着双手就来抓,结果回回的脸上就出现几个血道子。两人纠缠在一起,一个说你和禾禾进城就是证据,一个说你满口喷粪;一个说你昨夜在哪儿睡的,一个说说妄话天不会饶的。
  鸡窝洼的人闻声赶来相劝,但都明显地偏向回回,故意将烟峰手捉住,让回回多踢了几脚。烟峰发疯似地吼着,大声叫骂这些偏心的人。这些人趋势就又动手打起她来,往她的脸上吐唾沫。回回也觉得不忍了,拉开了大家。大家又都埋怨回回手太软:应该狠狠教训教训这个不要脸的婆娘。烟峰受不了这种侮辱,指着回回骂着:
  “回回,你好个男子汉,你打了我不算,你还站在一边看着这些人打我,你还算是我的丈夫啊!”
  回回说:
  “谁是你的丈夫?你要认我这丈夫,你也不会这个样子!你给我滚远些,这个家没有你的份!”
  “我没有和你离婚,你敢!”
  “没离婚现在就离婚!”
  “离婚就离婚!”
  烟峰爬起来,脚上的凉鞋却不见了,回回早将鞋踢在一边的水沟里,她把鞋提起来,重新穿好,两个人就披头散发地去了白塔镇。
  第一次离婚,没有成功,第二天又去,第三天还去,公社同意了。当烟峰把自己的指印按在那一张硬硬的纸上,捂住脸就往外跑。在石河上的那独木桥上,她觉着天旋地转,一头栽下去,浑身精湿。当夜就在判给她的那厦房里一病不起了。
  禾禾七天后回来,听到了消息,他像一头公牛般地冲进了回回的地里。回回正在地里锄包谷,看见了禾禾,当下提着锄站在那里,禾禾也站住了。
  “你要干什么?”回回说。
  “我要问问你,”禾禾说,“你想打架吗,我告诉你,有你十个,我禾禾也不放在眼里j我只问你,你为什么那样对待嫂子?为什么要离婚?”
  “为什么?你知道!”
  “我禾禾对着天给你说话。烟峰嫂子对得起你,我禾禾也对得起你。我就是再不好,我还是人,我不是猪狗,我要作出什么丑事,我用不着来见你,我自己就一头碰死在那石头上了。你可以不认我,可以恨我、骂我,用刀子来把我杀了、戳了,我禾禾能忍了你,可我不允许你这样对待嫂子!”
  “她是我的老婆,你没权利来管!”
  “你可怜!”
  “我可怜什么?”
  “你连你的老婆都不相信,你还相信什么,你怕是连自己也不相信!你要还是人,你去给嫂子赔话,你们再去复婚,我禾禾可以永远不见你们,也可以永远离开这个地方!你给我回答!”
  “我回回到了这一步,还要叫你指挥?”
  “你不同意?”
  “不同意!”
  “好吧,回回,你会后悔的!”
  禾禾愤怒地踢了一脚,面前的一个土疙瘩开花似地飞溅开去。他走掉了。
  他回到了木庵里,大声地吼叫着,双手抓住木庵的椽头,想一下子把它摇晃塌了。又一脚踢开了那只装着酒的军用壶。接着提了土枪,装上了火药,一端起来就勾起了枪机,“啪”地一声,在庵子外跑着闹着的那只跟随了自己多年的没尾巴蜜子,就在空中弓了一下身子,倒在地上不动了。他丢开了枪,扑过去抱住了蜜子,撕心裂肠地哭叫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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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半个月来,鸡窝洼经常可以看见一个人,这就是白塔镇小学炊事员的老婆。她是个说媒的,一辈子没儿没女,家里却什么都不缺,全凭了她那张薄嘴。从年轻时起养得能抽烟喝酒,到了老年,更是馋嘴爱美,嘴上的功夫越发厉害。她一出现,人们就猜测她又在为谁牵线了。渐渐有了风声,她是要为回回办好事哩。因此每一次来,就在回回家连吃带喝。回回是烟鬼,她也是烟鬼,回回能喝酒,她也能喝酒。再后来,风声又放出来,她给回回物色的就是麦绒。鸡窝洼的人先是一惊,再就觉得这事可以。又一想这形势,更觉得这是天成佳偶,没有一个不赞成的,说这媒婆办了一件人事。回回和麦绒听了,心里自然悦意。但媒婆趋势三天两头来,来了就吃喝,临走又不空回,不是提一串两串熏肉,就是灌一罐半罐甘榨酒。麦绒就对回回说:
  “让你找个媒人,人面子上看得过去就是了,你怎么倒这么宠了这老东西。她是没底的坑,倒不是来说媒的,是来收咱的债来了!”
  回回说:
  “破费些钱财就破费吧,我也是咬了牙子的。她总算还是合了咱的心意。咱过日月是大事,不被人背后指指头就托了万福了。”
  再过了十五,他们就扯了结婚证,热热闹闹地办了喜事。本来是曲曲折折的一对夫妻,本来是半桩子年纪人的婚事,回回和麦绒并不想闹翻得多大。但鸡窝洼的人却故意要败败禾禾和烟峰的兴,偏来贺喜。又拿了锣鼓家伙来敲,又买了鞭炮哔哔啪啪鸣放,倒比年轻人的喜事办得还热闹。
  禾禾一大早起来,就到山梁上桑林里去了。经过一个夏天,桑林已经能遮住了人。这一片苍绿的桑林,遮住了他头上的太阳,也给他心中投下了一层绿荫。烟峰离婚后,还常到他的木庵子里来,也到这桑林里来,她完全同意他将那笔钱定购了五千株桑苗,她也决定要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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