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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贾平凹作品集-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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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月过得平平淡淡、拘拘谨谨。过去的一日不可留,新来的一日又使人愁。又是一次吃罢晚饭,两个男人在炕上吸烟,屋外淅淅沥沥下雨。下了一个时辰,烟袋里的烟末吃完了,天狗站起来,去取柱子上挂着的蓑衣。为大的就说:“天狗,你……”天狗装糊涂,说:“不早了,你歇下吧,明日一早雨还要下,我给咱叫了自乐班来,咱家热闹热闹。”为大的发了怒,将支窗棍咚地磕在炕沿上,说:“你要那样,我就死在你面前!”天狗木然地立在那里,恭敬得象个儿子,叫道:“师傅……”末了还是默默地走了出去。

   雨下得哗哗哗地越发大了。

    




                  蝎 子

   暑假,五兴从学校回来。近半年的新式家庭生活,孩子也日渐鬼灵地开窍了许多事理。地里的活,天狗一揽子全包了,不让他插。手,他就协助着娘忙活家务,忙毕,搬炕桌在把式爹身边坐定,用了心地读书。把式现在有时间,静心看读书人的举动,心里就作美,五兴一抬头,见爹正含笑看他,忙回爹一笑,爹的脸又冷却了。把式养的狗,知道狗的脾性,常冷脸待五兴,不让他轻狂、顺杆子往上爬。

   天狗锄完包谷地回来,脚步声谁也没听到,把式就听到了,说:“五兴,给你爹打水去!”

   五兴怕亲爹,听见吩咐,就忽地下炕去了。院里并没有小爹的影,吱扭扭把水搅上井,天狗果然进了院,五兴兴冲冲叫一声:“果真是爹!”

   做爹的这个并不应,放下锄说:“五兴,书念过了?”答说:“念过了。”便从后腰带上取下两件宝,一件是竹根烟袋,一件是蓖麻叶,烟袋叼在口里吸,蓖麻叶里包着三只绿蝈蝈。说声:“给!”蝈蝈却从叶里蹦出来,一只公鸡猛见美食,上前就啄,五兴急得脚踏手拍,三只蝈蝈却跳在鸡背上,嘶嘶地叫。五兴就势捉了,装在竹笼儿里。三只蝈蝈一叫,厦房屋檐下的蝈蝈笼里,一个一个都歌唱起来,满院清音缭绕。 

   五兴喜欢这个爹,这爹不板脸,脸是白的,发了怒也不觉惧怕。又能和他玩蝈蝈。故叫这个“爹”倒比叫那个“爹”口勤。

   家里小的爱蝈蝈,来了个大的也爱蝈蝈,这家人的爱欲也就都转移了。往日五兴去上学,天狗去下地,女人头明搭早出来开鸡棚,蝈蝈笼也就挂在厦房檐头下。天要下雨,炕上的瘫子先听到雨声,就说:“他娘,快把蝈蝈笼提进来!”蝈蝈吃的是北瓜花,院墙四角都种了瓜,于是种瓜不为吃瓜,倒为了那花。花开得黄艳艳,嫩闪闪。地里的包谷旺旺地长,堡子里的人该闲的就闲下,闲不下的是手艺人,都出去揽生意了。有好几家,造起了一砖到顶的新屋,脊雕五禽六兽,檐涂虫鱼花鸟。有的人家开始做立柜,刷清漆,丑陋肥胖

   的媳妇手腕上已不戴银镯,换了手表,整个夏天里不穿长袖。看着四周人家的日子滋润,天狗心里很是着急。好久没去城里干他那独门的生意了,就和五兴去后山挖了几天黄麦菅根,女人就点灯熬油在家扎刷子。瘫了的人腿不能动,手上有工夫,夜里便让大家都去睡,他来扎刷子。天狗又起身回他的老屋去,为大的就不言语,却要五兴一定跟他睡。五兴要去关院门,把式不让关了,定眼看五兴,五兴也不吃。他就又笑着说:“吃呀,多香哩!”自个儿带头大口吃。

   从城里回来,天狗什么也没买,只给五兴买了一套课外复习材料,对女人说:“钱难挣了,这门生意做不成了。干脆我再给人打井去。”

   一说打井,女人就发神经,嘴脸霎时煞白,说:“天狗,什么都可做得,这井万万打不得,这家人就是去喝西北风,我也不让你去干这鬼营生!”

   天狗听女人的,也不敢多说,抱脑袋蹴下去。女人看着心疼,就又劝道:“钱有什么?挣多了多花,挣少了少花,一个不挣,地里有粮食吃,也不至于把咱能穷逼到绝路上去。”

   做男人的本是女人的主事人,天狗却要叫女人宽慰,天狗这男人做的窝囊。但办法想尽,没个赚钱的路,免不了在家强作笑脸,背过身就冷丁显出一种呆相。

   女人敏感,没事睡住炕上的那个更敏感,见天狗一天天消瘦下去,也不唱山歌和花鼓了,两人明里说不得,暗里却想着为天狗解愁。

   这一天天狗进院听见师傅在上屋炕上唱花鼓,师傅从来没唱过,天狗就乐了进来说:“师傅行呀,你啥时学会了这手?”

   师傅说:“我年轻时扮过社火穗子,学了几句花鼓。”难得师傅心绪好,天狗就说:“师傅,你再唱一段吧。”瘫人就唱了:

   树不成材枉点地吔

   云不下雨枉占天吔,

   单扇面磨磨不成面哟

   一根筷子吃饭难。

   瘫子唱毕,女人说:“今日都高兴,我也唱一段。五兴,去把院门关了,别让邻居听见了笑话!”

   五兴飞马去将门关了,听娘用低低的声音唱:

   日头落山浇黄瓜哎,

   墙外有人飘瓦碴,

   打下我公花不要紧哎,

   打了母花少结瓜。

   唱完,瘫人又说:“天狗,把蝈蝈都拿来,让我看看斗蝈蝈,谁个能斗过谁呢!”

   只要师傅高兴,师娘快活,天狗干什么都行,就拿蝈蝈上炕,放在一个土罐里斗。一只红头的,脚粗体壮,气度不凡,先后斗败了所有的对手,一家人正笑着看,屋梁上掉下一物,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蝈蝈罐里。一看,是一只蝎子。

   蝎子冷丁闯入,蝈蝈吃了一惊不再动,蝎子也吃了一惊不再动。五兴急着去拿火筷来夹,天狗说:“这倒好看,看谁能斗过谁?”

   看过一袋烟时辰,两物还都惧怕,各守一方。天狗要到地里去干活,说:“五兴,就让它们留在罐里,晚上吃饭时再来看热闹。”说完就盖了罐子放在一边。晚饭后揭盖一看,一家人就傻了眼,英雄不可一世的红头蝈蝈,只剩下一个大头一条大腿,其它的全不见了,蝎子的肚子鼓鼓的,形容好凶恶。

   天狗说:“哈,玩蝈蝈倒不如玩蝎子好!五兴,明日咱到包谷地去,地里有土蝎,捉几只回来,看谁能斗过谁?”第二天果然捉了三只回来。

   这蝎子在一块,却并不斗,相拥相抱,亲作一团。五兴的兴趣就转了。将竹笼里的蝈蝈每天投一只来喂,没想玩过十天,蝎子不但未死,其中一只母的,竟在背部裂开,爬出六只小蝎。一家人皆很稀奇,看小蝎一袋烟后下了母背,遂不认母,作张牙舞爪状。从此,家人闲时观蝎消遣,也生了许多欢乐。

   这期间,井把式突然觉得肚子鼓胀,先并不声明,后一日不济一日,茶饭大减才悄悄说知于女人。女人吓得失魂落魄,只告知天狗。天狗忙跑十三里路去深山背来一位老中医看脉,拿了处方去药房抓药,不想药房药不全,正缺蝎子,天狗说:“蝎子好找,我家养的有。”药房人说:“能不能卖几只给我们?一元一只,怎么样?”天狗吃了一惊:“一只蝎子值这么多?”药房人说:“就这还收不下哩。你家要有,有多少我们收多少。”天狗抓了药就往家跑,将此事说给家人,皆觉惊奇。天狗就说:“咱不妨养蝎子,养好了这也是一项大手艺哩!”女人说:“蝎子是恶物,怎么个养,咱知道吗?”炕上的瘫人说:“咱试试吧,这又不摊本,能成就成,不成拉倒,权当是玩的。”于是蝎子就养起来了。

   天狗在地里见蝎子就捉,捉了,就用树棍夹回来。女人在堡子门洞的旧墙根割草,也捉回来了几只。拢共十多只了,就装在一个土瓦盆里。五兴见天去捉蝈蝈来喂。几乎想不到,这蝎子繁殖很快,不断有小蝎子生出来。

   天狗想,这恶物是怎么繁殖的,什么样是公,什么样为母,什么时候交配?若弄清这个,人为的想些办法,不是就可以繁殖得没完没了吗?

   五兴上学去了,他让五兴去县城书店买了关于蝎的书回来。书是好东西,上边把什么都写了,天狗就认得了公母,成对成双搭配着分装在大盆小罐里。整整三天,一早起来就将盆罐端在太阳下,看蝎子什么时候交配,如何交配。终在第三天中午,两个蝎子突然相对站定,以触器相接良久,为公的就从腹下排出一个精袋在地,然后猛咬住母的头拉过来,将腹部按在精袋上,又是良久,精袋被生殖腔吸收。这么又观察了三天三夜,就总结出蝎子交配要在正午太阳端时,而且温度要不可太热,也不可太凉。他鬼机灵竟买了个温度计,记下是二十度。天狗大喜,于是将蝎盆蝎罐早端出晚端回,热了遮阳,冷了晒日,果然不长时间,数目翻了几番。

   天狗捉了二十只大蝎去药房,第一次获得了二十元。他并没有回家,径直去了江对岸的商店,给师傅买了一盒高级香烟,给女人买了一件咔叽衫子,给五兴买了一双高腰雨鞋,孩子雨天去上学,就用不着套草鞋了。

   女人当即将新衣穿上,问炕上的人:“穿着合不合体?”炕上的就说:“人俏了许多!”女人就又问天狗:“这么艳的,我能穿得出去?”天狗说:“这又没花,色素哩。”一家四口,三口就都欢心,师傅说:“天狗,你给你买了什么?”天狗说:“只要蝎子这么养下去,还愁没我穿的花的吗?”

   天狗养蝎上了心,就亲自去书店买书来看。天狗喝的墨水没有五兴多,看不懂就让五兴做老师。饲养方法科学了,养蝎的气派也就更大了。院子里高的瓮,低的盆,方的匣,圆的罐,一切皆是蝎,而公的母的大的小的又分等分类,从此,堡子里的人叫天狗,也不再叫名,直呼“蝎子!”

   到年底,这家又成了大手艺户,恢复了往日的荣光。一家人吃起香来,穿起光来,又翻修了厦房。县城里一家要养蝎的人,知道了天狗的大名,跑来叫天狗“师傅”,要请教经验。天狗亲授了一个通宵。临走时徒弟要买蝎种,一次买六百只,一只种蝎一元二角,收入了七百多元,天狗把钱交给女人,女人颤巍巍捏着,将钱分十沓,分在十处保藏。

   女人是过日子的,没有钱的时候受了西惶,有了钱就不显山露水,沉住气合理安排,以防人的旦夕祸灾。

   下了一场连阴雨,丹江里发了水,整日整夜地呼呼。堡子南头的崖土垮了一角,压死了一个孩子和一头猪。天狗的老屋是爷们在民国年间盖的,木头朽了许多,女人就担心久雨会出什么意外,让天狗过来睡。天狗说没事,睡在那边,一是房子哪儿漏雨可以随时修补,二是防着不正经的人去偷摸东西,女人不依,于是天狗的家产全搬过来,窖里搬不动的一家四口人的红薯、洋芋都存在那里。

   雨停了,天又瓦蓝瓦蓝的。女人将蝎子盆罐抱出来在院子里晒太阳,就出门到地里看庄稼去了。天狗也不在家。太阳一照,泡湿了的土院墙就松了,“砰”地倒下来,把三个蝎子瓮砸碎了,又砸倒了鸡棚。井把式听见响声,隔窗一看,吓得半死,连声喊人。没人应,眼见得鸡从棚子里出来,到处啄吃逃散的蝎子。他就大声吓鸡。鸡是不听空叫的,把式就把炕上的所有物什都丢出来撵鸡。末了就往出爬,从炕上掉下来,硬用两只手,支撑着牵引着瘫了的身子爬过中堂,到了门口,总算把鸡打飞出院墙,但一只逃散的蝎子却咬了他的肩,把式“哎呀”一声疼得昏在台阶上。

   女人在地里察看庄稼,心里突然慌得厉害,返回一推门,失声锐叫,把男人背上炕,就在院子里四处抓蝎。等天狗回来,一切皆收拾清了,女人坐在门坎上哽咽着哭。

   没了院墙,夜里女人睡在厦房觉得旷,给天狗说了,天狗回答道:“我到窑上把砖货已下了,等这一窑烧出来,咱买回来就垒墙。”女人就不再说什么,把一口唾沫咽了。

   蝎子还要每天中午端出来晒晒,天狗不时用手去拨拨,不让恶物纠缠。天狗的手已经习惯了,不怕蜇,要看蝎子就用手捏,吓得别人嗷嗷叫,他却轻松得很。这回趴在蝎罐看了一会,瞥见女人坐在

   厦房门口纳鞋底,金灿灿的太阳光洒落她一身,样子十分中看,天狗心里毛毛的,想和她说说笑话。

   “这做的是谁的鞋,师娘。”

   “谁是你师娘!” 

   天狗笑了一下,忙又去看蝎子,心里怦怦直跳,过了一会儿,天狗又忘了一切,满脑子是蝎子了,说:“你快来看呀,这一罐不长时间就要分作两罐啦!” 

   女人捏着针过来,蹴在蝎罐边,她闻到天狗身上的烟味汗味,说:“哪儿就多了,还不是昨天的数吗?”

   天狗说:“原数是原数,可瞧它们正欢呢。”

   有三对蝎子,正在罐内面对而趴,触器相接,作爱的挑逗……

   女人悄声说:“天狗,蝎子是咋啦?”

   天狗说:“这是交配呀。”

   女人说:“虫虫都知道……”

   女人是明知故问的,女人说完,便脸色绯红,反身看天上的一朵云。天狗能是能,这次却不经心失了口,自己也就又羞又怕,竟也显出那一种呆相。女人回过头来,用针尖扎了天狗的腿,天狗“哎哟”一声,炕上的把式听到了,忙问道:“天狗,你怎么啦?”天狗说:“蝎子把我手蜇了。”

   第五天,院墙修成了砖院墙。天狗又请来了泥水匠,一定要搬倒原先的土门楼,要造个砖柱飞檐的。把式说:“天狗,算了吧。”天狗说:“师傅,门楼好坏当然顶不了吃穿,可是个面子上的事。咱把它修得高高的,也是让人瞧瞧咱家的滋润!”做师傅的再没阻拦他,却把女人叫到炕上,说:“他娘,咱现在手里有多少钱?”女人说:“一千三。”“数字还真不少。”“亏了天狗撑住了这个家。”两个人下来却了话。过了一会,把式说:“他娘,现在日子顺了,你也要把自己收拾清净些。你毕竟比我年轻,人也不难看,可三分相貌七分打扮,衣服穿新了,头梳光了……”男人没说下去,女人便低了眼,无声地去做饭了。

   女人果然注意了收拾,浑身添了光彩。中午太阳出来她洗头,让天狗提了壶给她头上浇水,又让天狗打碎一块瓷片儿:“我要刮刮额头荒毛。”天狗到底是天狗,不是木头,不是石头,看见女人容光美妙,心里生热,但这个时候,天狗就走了,走到蝎子罐前看蝎子。 

   一个初六的下午,天狗在地里浇麦地二遍水,女人也去了,两人天擦黑同来,院门掩着,堂屋的门却上了锁。女人以为瘫人是爬出去了,隔窗看时,把式正躺在炕上,手里拿着门上的钥匙瞌睡了。才明白可怜的人一定是叫隔壁人来锁了堂屋门,要让天狗和她回来单独在厦房里吃饭……

   女人站在那里,把瘫人足足看了一袋烟的时间。

   天狗说:“师傅他……”

   女人说:“他……”

   眼里红红的进了厦房做饭。天狗也坐下抱柴生火。两人没有说话,上面是擀面杖的磕撞声,下面是拉动的风箱声。饭做熟了。天狗盛了一碗,寻钥匙开堂屋门给师傅端。女人说:“他睡着了,钥匙在他手里,叫不醒他的,咱们吃吧。”一个坐在灶火口吃,一个立在锅项后吃。饭毕,天狗说:“你歇着吧,我涮洗。”女人说:“这不是男人干的活。”天狗就站在旁边看了她洗。院墙的外边,有猫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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