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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贾平凹作品集-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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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景说:“你这个硬憨头!那好吧,你老爹过世了,你想来白风寨住.你就来找我吧!”

  依唐景的意思,五魁可以在白风寨歇一夜,天明领女人回去,五魁却要求连夜走,直待五魁进东套间背驮起了又惊又喜的女人出门了,唐景又倒了酒,一盅给女人喝下,一盅自己喝了,说:“毕竟咱们还有这份缘!”伸手忍不住在女人的脸上捏了一把。




                 第六节

  五魁驮背了女人千辛万苦地回到柳家,柳家却怀疑了,怀疑的不是五魁,是女人。无论五魁如何地解说他是怎样混进了白风寨乘唐景醉酒之后偷背了女人退出,柳掌柜只是赏了他三升黑豆.一筐萝卜,以及吃饱了一顿有酒的小米干饭外,并没有将女人安置到装修一新的洞房,也不让与少爷相见,而是歇在厢房.门窗就反锁了。夜里,柳太太于厢房放了一个蒲团,蒲团上铺了油布.油布上捏了一撮灯草灰,令女人脱得光光的分腿下蹲于蒲团之上。女人不明白这是要干什么,蹲上去丝纹不动.婆婆就拿一蓬鸡毛要求她捅鼻孔,遂一个巨声的喷嚏,女人的鼻涕、唾沫都喷溅了,那灯草灰仍未飞动。婆婆说:“你穿好衣服吧。”穿好了,婆婆端过一个木盆,揭盖放出一个龟来,女人吓了一跳.旋即蹦到凳子上。婆婆说:“没规矩!”女人又下来。婆婆再说:“你踩到龟背上去!”惊惊恐恐踩上去,老是立不稳.好的是龟沉寂如一冷石,单是瞄准了猛踩上去,龟背.一角响动.裂了一道小纹,也摔得女人在地上了。柳太太慢慢地笑了.说:“五魁说的是实话,我儿的地里是不插别人的犁啊!”

  到了此时,女人方清楚做婆婆的在验证自己的童身,不觉满脸羞红,一腔恼怒了。死死活活逃出了土匪的手回到柳家,柳家原来要的并不是她和她的心,而是她的贞操!看来柳家在得知了她遭劫时就已失望了心,她的返回只是意料之外的收获。那么,土匪唐景真的糟踏了她,在验证时因处女膜破裂打喷嚏而使下身冲飞了灯草灰,龟背未裂,婆婆又会怎样待她的呢?两行悲酸热泪就流了下来。

  “回来了就不要哭哭啼啼,”婆婆说,“从今往后不要对人提说你是到过白风寨的,只道是五魁背了躲在一个山岩下的!记住了吗?记住!”

  婆婆出去了,不一会有人送来姜汤催她服下,再有人进来拿了香火在她头顶、周身绕了三绕,再是有人抬了环盆,添了菊花汤水要她沐浴,就听见外边鞭炮大作,遂拥来七八人牵了红绸彩带的毛驴抱她上坐。坐上去她的面与驴头相左,正欲掉过身来,牵驴人说:“要倒骑才能消灾灭罪!”拥着就走出厢房,和驴一起在院中转了三六一十八个圆圈,每一圈于东西南北的方向立栽的木桩上点燃一支香火,待到弄得她头晕目眩停下来的时候,她已是坐在洞房的炕上了。

  炕上并不是新娘初人洞房时独坐着一张四六草席,而红毡绿被铺得软乎,被窝里正睡着她的夫君柳少爷。

  五魁是蒙头睡了三天三夜,昏昏如死,第三日的黄昏起来,回想往事,惊恐已去,正得得意意做了一场传奇人物、英雄壮士,却得知柳家少爷已经断了双腿,今生今世残废得只能在炕上躺着了。

  五魁捶胸顿足地后悔起来了,自己冒死抢回的女人,就是为着让她来陪伴一个不是人形的人吗?如果自己不去抢救,不

  在白风寨编造那一番一生唯有的一次弥天大谎,女人就是白风寨的压寨夫人了.嫁了土匪声名虽是不好,可土匪唐景却年轻英武,是个真真正正的男人啊!唉唉,到底是做了一场好事呢还是做了一次罪孽,五魁眼泪就淌下来。

  这是为什么呢?一个菩萨般的女人,人见人爱,原本是有最好的郎君.是有最大的福享,命运却如此不乖,在真正要成为女人的第一天里就遭匪抢,到了婆家,丈夫又残,这是会使多少男人愤愤不平的事啊!五魁为自己痛恨,更为着女人而惋惜,也想到那个白风寨的唐景得知了这个消息后又不知怎样的一声浩叹呢?

  当女人进入洞房,看见了等待自己的就是没了双腿的一块肉疙瘩.做女儿时多年来的蓬蓬勃勃情焰被一瓢冷水浇灭,一派鸳鸳鸯鸯的憧憬一时化为乌有,女人会想到些什么呢?能不能怀疑起自己一个贫贱的与柳家无亲无故的驮夫怎么能冒死去匪窝救她出来的动机呢?女人一定要认定柳家少爷的残废在前,娶她在后.被土匪抢去,他五魁必是拿了柳家重金赎她而回又得了柳家一笔可观的酬金的。啊啊,在五魁的一切英雄行为原却是一场阴谋的大骗局了,五魁在女人的眼里是个恶魔,是个小人.是个一生一世永远要诅咒的人了!

  五魁想很快能到柳家去,他要把一切实情告知女人。

  但五魁没有理由去柳家,除了红白喜丧事,一个穷鬼是不能随便就踏进柳家院门的。五魁便见天清早拾粪,三次经过柳家门前的大场.或是远远地站在大场前的河对面堤畔,看着柳家门前的动静,终一日,太阳还没有出来,村口、河岸一层薄雾闪动着蓝光.五魁瞧见女人提着篮子到河边洗衣服了。女人还是那么俊俏.脸却苍白了许多,挽了袖子将白藕般的胳膊伸进水里来回搓摆.那本来是盘着的发髻就松散了,蓬得像黑色的莲花。后来一撮掉下来,遂全然扑散脸前,发梢也浸在河面了。女人几次把乱发撩向脑后,常常手搭在脑后了,却静止着看起水面发呆。五魁想,那脑袋稍稍再抬高一些,就能看见蹲在河之对岸看着她的他了,但女人始终是那么个姿势。五魁看看四周,远处的沟峁上有牛的哞哞声,河下游的水磨坊里水轮在转着,一只风筝悠悠在田畔的上空荡,放风筝的是三个年幼的村童,五魁就生了胆儿,提了粪筐轻脚挪近河边,出山的日头正照了他的身影印过河面,人脸印在女人的手下了。

  女人发了一阵呆,低头看见水里有了一个熟悉的人脸,以为还浸在长长的回忆之中而产生了幻影,脸分明红了一下,忙用手打乱了水面,加紧了搓洗衣服。可是,就在她又发呆之时,那人脸又映在水里,她这下是吃惊了,猛地抬起头来。五魁瞧见的是一脸的瀑布似的乌发,女人湿淋淋的手拨开鸟发,嘴半张了,却没有叫出声来。

  “柳少奶奶,”五魁说话了,“大清早洗呀?”

  女人说:“啊。”

  五魁却再没了词。

  女人说:“是五魁呀,多时不见你了,你不住在寨子里吗,怎不见你来坐坐?”

  五魁说:“我就在寨里的三道巷住的,我怕柳家的那狗。”

  女人笑了一下,但再不如接嫁路上的美妙了。五魁看见她的眼睛红红的,似乎是肿着,他明白她哭的原因,心便沉下来了。

  “五魁,你过得还好?”女人倒问他。

  “我,我……”五魁想起自己的罪过,“柳少奶奶,事情我都知道了……这事我真不知道是那样的……你还好吗?”

  女人的眼睫一低,两颗泪水就掉了下去,同时也轻轻笑了一下.说:“还好.他伤口已经不痛了。”

  五魁这才注意到女人洗的并不是衣服,丽是一堆沾满了血滴和药汤斑迹的布带子。有一条在说话间从石头上溜下去。要顺水冲去了:女人伸手去抓,没有抓住。

  五魁就要从河面的列石上跳过来帮她去打捞,列石被水冲得七扭八弯.过了一次,没能跳过,女人说:“过不来的,过不来的!”

  女人越说过不来,五魁的秉性就犯了,他偏要证明能过来,后退几步猛地加力一个跃子跳过来。但他还是没能捞住那冲走的布带子.遗憾地在跺脚。

  “算了;冲了就冲了,”女人说,“你住在三道巷,我几时去谢你.你和你哥哥分家了吗?”

  五魁:“我一个人过的。我那地方脏得没你好坐的。”

  女人说:“那你就常来我家喝杯茶呀!你对柳家是有恩的人……以后听到狗咬,会出来接你的。”

  女人说完.拾掇了布条在篮子。扭身回去了。上大场的那斜坎.回头看五魁还站那里看着她走,半边乌发遮盖的脸上无声地闪一个笑.五魁记得了那个眼笑起来特别细,特别翘。女人似手知道五魁还在看她,步子就不自然起来,手脚有些僵,却更有了一种味道。再是五魁依旧过了河去对岸地畔捡粪,列石怎么也跳不过去.弄湿了鞋和裤管儿。

  




                第七节

  十天之后吧.做光棍的五魁又为寨子里一家人当驮夫接回来了一位新娘.照例是被朱砂水涂抹了花脸,还未洗去,请来坐了上席的柳掌柜对他说:“五魁,你是我家的功臣哩,一直要说再酬谢你的.但事忙都搁下了。你要悦意,你来我家喂那些牛吧.吃了喝了,一年给你两担麦子。嘿嘿,权当柳家就把你养活了!”五魁毫无精神准备,一时愣了,心想柳家有八头牛,光垫圈、铡草、出粪就够累的了,虽说管吃管喝,可一年两担麦子,实质是一个长工,算什么“柳家把你养活了?!”正欲说声“不去”,立即作想出长年住柳家,不就能日日见着柳家少奶奶了吗,且柳家突然提出要他去,也一定是少奶奶的主意。便趴下给柳掌柜磕一个头,说多谢掌柜了。

  去柳家虽是个牛倌的份儿,但毕竟要作了柳家大院中的人,接亲的一帮村人就起了哄,这个过来摸摸五魁剃得青光的脑袋,那个也过来摸摸脑袋,五魁说:“摸你娘的奶头吗?男人头,女人脚,只准看,不准摸!”

  村人说:“瞧五魁爬了高枝,说话气也粗了,摸摸你的头沾沾你的贵气呀!”

  五魁说:“我有脚气!”

  村人说:“五魁脚气是有,那是当驮夫跑得来,往后还能让柳家的人当驮夫吗,你几时让人给你当驮夫呀?”

  五魁说:“我那媳妇,怕还在丈人腿上转筋哩!”

  村人说:“你哄人了,现在听说有八个找你的,可惜身骨架大了些,要是脾气不犟又不羝人,那倒真是有干活的好力气!”

  说的是柳家的八头牛了,五魁受奚落,气得一口唾沫就喷出来,众人乐得欢天喜地。

  翌日中午,五魁果真夹了一卷铺盖来到柳家大院内的牛棚来住了,他穿上油布缝制的长大围裙,牵了八头牛在太阳下用刷子刷牛毛。太阳很暖和,牛得了阳光也得了搔痒舒坦地卧在土窝里嗷叫,五魁也被太阳晒得身子发懒,靠了牛身坐下去,感觉到有小动物在衣服下跑动得酥酥,要脱衣捉虱子,柳少奶奶却看着他嗤嗤地笑。

  女人来院中的晾绳上收取清晨照例洗过的布带儿,看见五

  魁和牛卧在一起,牛尾就一摇一摇赶走了趴在牛眼上的苍蝇,也赶了五魁身上的苍蝇,她觉得好笑就笑了。五魁立即站起来说:“少奶奶好!”

  女人说:“中午来的?午饭在这儿吃过的吗?”

  五魁说:“吃过的。”

  女人说:“吃得饱?”

  五魁说:“饱。” 

  女人说:“下苦人,饭好赖吃饱。”

  五魁说:“嗯。”

  五魁回过话后,突然眼里酸酸的了,他长这么大,娘在世的时候对他说过这类话,除此就只有这女人了。他可以回说许多受了大感动的言语,可眼前的是柳家的少奶奶;他只得规矩着,“多谢少奶奶了!喂这几头牛活不重的,少奶奶有什么事,你只管吩咐是了。”

  女人在阳光下,眼睛似乎睁不开,说:“五魁你生分了,不像是背我那阵的五魁了!”

  五魁想起接亲的一幕,咽了口唾沫,给女人苦笑了。

  自此以后,五魁每日在大院第一个起床,先烧好了温水给八头牛拌料,便拿拌料棍一边笃笃笃地敲着牛槽沿儿,一边拿眼睛看着院里的一切。这差不多成了习惯。这时候柳家的大小才开始起床,上茅房去的,对镜梳理的,打洗脸水,抱被褥晾晒,开放了鸡窝的门公鸡扑着翅膀追撵一只黄帽疙瘩母鸡的,五魁就注意着少奶奶的行踪。少奶奶最多的是要提了布带儿去河里洗涤,或是抱着被单来晾晒。五魁看见了,有时能说上几句话,有时远远瞧着,只要这一个早上能见到女人,五魁一整天的情绪就很好,要对牛说许多莫名其妙的话,若是早上起来没能看到少奶奶,情绪就很烦躁,恍恍惚惚掉了魂似的。

  到了冬天,西风头很硬,河的浅水处全结了冰,五魁就起得早,去河里挑了水,在为牛温水时温出许多,倒在柳家人洗澡的大木盆里,就瞅着少奶奶又要去洗布带子了过去说河水太冷,木盆里有温水哩。少奶奶看了半天他,没有固执,便在盆里洗起来。五魁这阵是返回牛棚去吃烟,吃得蛮香。等到一遍洗完要换水了,五魁准时又提了一桶温水过来,女人说:“五魁,这样太费水哩!”

  五魁说:“没啥,水用河盛着的。”

  女人说:“你要会歇哩。”

  五魁说:“我有力气,真有力气呢,那个碌碡我也能立起来的。”

  女人说:“五魁喂牛也会吹牛!”

  五魁就走过去,将一个拴牛的平卧的碌碡双手搂了列一马步,一个嗨字就掀得立栽成功,女人尖声说:“二杆子,可别闪了腰!”五魁偏还显能,再要去掀另一个碌碡,一扎马步,裤子的膝盖处嘣地裂开来,窘得五魁跑到牛棚半日没敢出来。

  午饭后,柳家的人睡午觉,五魁穿了,背袂,挽了破了膝盖的旧裤在牛棚出粪,正干得一头一脸的热汗,少奶奶趴在牛棚边的木杆上叫五魁,五魁忙不迭地就擦脸,女人说:“你不要命了吗,一日干不完还有二日嘛。我收拾了少爷的一件旧裤子,他也是穿不成了,你就穿吧。可能你穿着长,我改短了一下,不知合适不合适,已放到你的床上了。”女人说完话要走,却又返回来说:“这事我给老掌柜已说过了,你穿吧,别人不会说你偷的。”同时笑了一下,左眼还那么一挤转身又走,却不想一头牛在槽里吃草,一甩头,将草料和汤水甩了她一脸。五魁急扑过去拉牛头,女人擦着脸已走开了,五魁一腔激情无法泄出,抄了一根木棍就打牛,牛因为缰绳系在柱子上,受了打跑不脱就绕着柱子转,五魁还是撵着打,那柱子摇晃起来,尘土飞扬,吓得鸡叫狗也咬了。厅房里柳掌柜午休起来,提了裤带去茅房,看见了训道:“这不是你家牛就不心疼吗?!”五魁说:“掌柜,这牛柢开战了!”棍子一丢,脚下顺势踢到牛棚角里。

  五魁试穿了柳少爷的裤子,裤子当然是旧的,但于五魁来说却是再新不过的了,他惊奇的是少奶奶并没有量过他的身材,却改短之后正好合体。五魁先是穿了脱下,再穿了再脱了,不好意思走出牛棚去。当少奶奶见着他问他为哈不穿那裤子呢,他终是鼓了勇气来穿,一出门,双手不知哪里放,腿也发硬走了八字步,女人说:“好,人是衣服马是鞍,五魁体面多了!”五魁就自然了。除了在院内忙活牛棚的事,又忙活院内杂事!他也穿了这裤子牵了牛出大院去碾子上碾米。掌柜无聊,也到碾子边来,在旁的人就羡慕五魁的裤子好,五魁说:“托掌柜的福哩!”掌柜说:“五魁是我们柳家人嘛!年终了,还要给五魁置一身新的哩!”回到大院,掌柜却说:“五魁,这衣服虽是你家少爷穿过的,但只穿了一水,原来是四个银元买的布料,就从二担麦子中扣除四升,让你拾个便宜,谁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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