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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贾平凹作品集-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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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复呀,你拣一个星期天,把他们四大名人召集在一块,我请他们吃顿饭,交交朋友!黄德复说:这大好了,周恩来总理一生就喜交文艺界朋友,他说过,一个政治家没有几个文艺家朋友就成不了什么大政治家。市长说:这些人都是市宝嘛!古话说,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我这市长,今日当了今日是市长,明日不当了我什么也不是。你们却不同了,有了好的作品,千古留名的!庄之蝶笑着说:市长也太谦虚了,干我们文艺这一行毕竟是虚东西。上个月我去六府街口。见那里修有一座水房,墙上红漆写了六个大字:吃水不忘市长!我就感触极深,真正千古留名的都是给百姓办了实惠事情的。现在杭州的白堤、苏堤、甘肃的左公柳就是明证。市长哈哈笑了,说:六府街口那儿一直没有通自来水,尤其是夏天,居民盆盆罐罐要到三里外的别的街巷去提水,群众意见很大。我知道这情况后,把城建局、自来水公司的领导叫来,让他们说说是怎么回事,当然他们有许多实际困难。我就发火了,不管你说一千道一万,西京这么大个现代城市竟然还有一块没水吃?!必须十天之内水要到那里,如果第十一天我去那里发现还没有水,谁的责任我就撤谁的职!水果然第九天就通了。那日几千人在那里敲锣打鼓,鸣放鞭炮,还做了匾要送到市政府来。我知道了,赶紧让德复去制止。我心里在想,老百姓太好了,只要你真正为他们办一点事,他们会永远忘不了的!庄之蝶说:哎呀,这么好的题材,我们文联应该组织一些人去写写!市长说:这你们不要写,它牵涉到个人的事。这里倒有一篇文章,是下边一些同志写的,送到我这儿让我过目,我看了觉得还不错的。据说省报准备刊发,但什么时候发,就说不准了,听他们说,现在风气不好,连党报刊发文章也得有熟人,真是岂有此理!市长说着,就取了一沓稿件给庄之蝶,说:你看看。庄之蝶收了,市长便说:这样吧,德复你和大作家到你的房间去看吧,我再过三分钟还要去市委开个会的。之蝶,改日我去你房间聊吧,你住七零三 房间?庄之蝶说:你要有空,你打电话我下来就是了。两人又到了隔壁房间,黄德复关了门,说:你先看看稿件。庄之蝶看了,文章的题目是:市长亲自抓,改革作先锋。副题是:西京市府大院的新风气。内容几乎是从另一个角度来针锋相对了《周未》报的批评。黄德复说:今日《周未》上的文章你看到了吧,那是有人在搞政治阴谋。这样的文章原本是该发在市报上的,但偏偏发表在《周未》,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就是选举前诋毁市府工作。这篇文章影响极坏,经查,就是那个人大主任手下人写的。上午我们赶出这份稿子,决定省市两家党报同时发出,市报当然无误,只是省市两报常闹别扭,一向不大好好配合;而省报是省上的,咱市上却无权管得了人家。你在省报那儿认识人多,这你得出面,一定要他们保证明日刊出来,又必须在头版头条。你觉得要给什么人打招呼,由你决定,花钱的事你不要管,哪怕咱几万元买下他们版面来也行。庄之蝶说:熟人是多,可明日刊出,这来得及吗?黄德复说:后天就要选举,只能明日刊出来,这就看你的本事了!今晚车已经派好,我陪了你去。庄之蝶说:那好吧,现在寻主编已来不及,编排室主任是我的朋友的哥哥,让他抽下别的稿子,把这篇塞进去。便写了一 些人的名字,要求给人家买些礼品什么的。黄德复即刻委托了人出去采买电饭锅、烤箱、电子游戏机一类东西去,说:今晚可是稿子不发咱就不回来啊!庄之蝶却面有难色了。黄德复问:你晚上有事?庄之蝶说:倒也没什么事,这样吧,你在这儿等我,我去我的房间取个包儿。黄德复说:我跟了你去,你是名人,找你的人多,说不定一去又碰上什么人缠住了身。庄之蝶心里叫苦不迭,只好说:那我就不去了。这一夜里,庄之蝶果然没能回来。他和黄德复去找他的朋友,朋友偏巧出远门不在,只好直接去找编排室主任,送了礼品,谈了要求,稿件就编了上去。但谁也没想到,这晚值班的一位副总编在看报样时说了一句: 这稿子是谁写的,怎么内容和《周未》报的文章正好相反?到底西京市府的情况如何,咱要慎重着好。主任就不敢作主了,来他的宿舍见庄之蝶和黄德复。他们就又去找副总编说明情况,副总编说:一个是市府大秘书,一个是作家名人,我当然信服你们,上稿于是没问题的,但不一定就上明日的这一期,后天一定发排怎么样?黄德复说:这不行呀,让抽下来的稿件后天发不一样吗?副总编说:这你不知道,此稿已压了三天,人家是赞助了报社一个征文活动,厂长来闹了几次。黄德复说:一 个小厂的报导有一个市府的报导重要吗?就正说反说,硬缠软磨,最后达成协议,给报社一万元,稿件总算排了上去。庄之蝶见事情已毕,心急唐宛儿不知去找他等候了多长时间,就催黄德复回饭店。黄德复却要等着报纸最后一次打出校样,亲自校对了再走。两人在主任房间打了一会儿吨,校样出来,黄德复又嫌标题太小,主任就叫苦,说工人不耐烦了。黄德复出去在夜市买了几条香烟,一人一条分发给车间工人,又买了一只鸡一瓶酒,来和副总编、主任喝。主任一杯酒下肚,话就多起来,直夸黄德复工作态度如此负责认真,这样的年轻人实在是不多见了,激动起来,竟提出他要写一则编者按,说写便写,乘醉写得文笔流畅,观点分明,又抽下一则短消息,排进去,乐得黄德复又送自己名片,又留主任的电话,一再说明有什么事就来找他。这么折腾到半夜,等到拿到了一沓新报,庄之蝶已困得抬不起头了,迷迷糊糊被黄德复拉扯到车里欲往饭店去,天几乎要大亮了。车驶过清虚庵前的路口,庄之蝶突然清醒过来,说已到了这里,何不去看看那套单元楼房。黄德复就陪他上了那楼的五层,打开房门,三室一厅,因为在楼顶,十分安静。黄德复就保证今日中午,他出面让古都饭店运来几个旧沙发和一张桌一把椅一张床来,甚至再让送一套被褥。文艺家都穷,恐怕谁也不能自费买这些东西供大家享用的。庄之蝶又说了一番感激话,就听见楼下有人起了哄:再来一段,再来一段!不知什么卖艺人在近旁摆了摊子。两人下得楼来,却见是那收破烂的老头被一伙年轻人围着,正说出了一段谣来:十七十八披头散发。二十七八抱养娃娃。三十七八等待提拔。四十七八混混耷耷。五十七八退休回家。六十七八养鱼务花。
  七十七八振兴华夏。黄德复就皱了眉头,叫道:晦,老头!你在这儿胡说什么?老头扭头看了,说:我没说什么,我说什么了!黄德复说:你要再胡说,我就叫公安局把你再赶出城去!老头立即把草帽按在头上,拉了铁轱辘架子车就走,沙哑的声又叫喊了:破烂--!承包破烂哆!庄之蝶此时还在二楼的楼梯上,正要给下边的黄德复说话,-脚踩空,骨碌碌就跌滚下来,把脚崴了。
  在医院里住了三天,敷上药膏,庄之蝶是可以单腿蹦着活动了,就回来住在了双仁府这边的平房里,岳母去郊区过庙会,这日,托人捎来口信,说是还要住一段时间,待天凉了再回来。牛且清留来人吃了饭,就打点了一个包袱,装了娘的几件换洗衣服,又把她的和庄之蝶的一些旧衣、旧裤袜子鞋帽的收拢了一包,说:之蝶,这些旧衣服怕你也不穿了,让干表姐他们拿去吧,乡下也不多讲究的。庄之蝶说:你随便吧。脸色并不悦。牛月清送了来人出门,顺手又拿了桌上一包烟让带了路上吸,回来说:让拿些旧衣服的,你脸色就那么不好看,当着外人要让我下不了台的?!庄之蝶说:是谁给谁下不了台?你给你的亲戚送东西什么时候是事先和我商量的?总是当了人的面才对我说一声半句的,我不同意了又能怎么着!牛月清说:是我只给我的亲戚东西吗,你说话可要有良心,你潼关的老家不是这个来就是那个来,旅游呀,看病呀,做生意呀,打官司呀,谁来不住在这里吃在这里,哪个我没以礼相待?你那老舅和姨表女婿,开口借钱就是二千三千的,我给了整数还再多给了零头,我也知道那是包子打狗一去不还的,可我说过一个字的不吗?现在西京的年轻人找对象为啥女的不找乡下男的,就是嫌婚后这种麻烦多…庄之蝶摆了手说:你不要说了好不好?
  我这几天可心烦的!挣扎着从沙发上起来,拄了拐杖就到卧室去了。庄之蝶生气一走,牛月清气也消了,想了想,喊柳月冲杯酸梅汤来,努嘴儿让送到卧室去。柳月端了酸梅汤要去,她却又夺了自己送进去,柳月就在卧室门口看着说:大姐,你这何苦的!牛月清说:你是说我贱吧?女人嘛,就是再跑,前头遇着的还不是男人?柳月说:你这么就越发惯出庄老师毛病了,他才不肯喝的!庄之蝶偏把酸梅汤喝了,说:我是听你还说了一句精彩的话才喝的。牛月清说:我说什么话了?庄之蝶就丧气得又不言语了,柳月说:我知道了,你说女人就是再跑,前头遇着的还是男人,庄老师就喜欢你说些能上了书的活,往后你要骂他,就用成语来骂,他就再也不恼了!送奶的刘嫂牵了牛每日去文联大院,十多天里竟又没见到庄之蝶,经打问是开了一个会,现在又崴了脚住在双仁府。再进城就特意绕两条大街来这边送奶,来时还带了一个大南瓜,说是跌打损伤了,用南瓜瓤儿敷着就会好的。牛月清很感念她的善心,要付钱给她,她硬不要。院门口正有卖豆腐的小车推过,就要买一篮子送了她,刘嫂挡了说:我是不吃你们城里豆腐的,吃了就反胃。庄之蝶说:刘嫂吃豆腐过敏?刘嫂说:城里的豆腐是石膏水点的,本来就没乡里浆水点了的好吃,我又听人说,现在那些卖豆腐的个体户,点豆腐的石膏都是从骨科医院后墙外捡的病人用过的石膏。庄之蝶哈哈大笑,说:这么说,我这脚上的石膏将来还舍不得撂的!牛月清说:刘嫂你说这话,是变着法儿不肯收我的礼哩,可我和老庄怎么个谢你哩?刘嫂说:哎哟哟,我有什么要谢的?一个庄户人家能结识你们也是造化。大前日进城,东大街戒严了,警报车呜儿呜儿地响,说是北京来了个什么大官儿,大官儿的轿车不开过去,谁也不能横穿了马路的。我牵牛往过走,一个麻脸警察就训开了:人都不能过,牛还要过?!我说,同志,这是要给庄之蝶送鲜奶的,那麻子警察说:庄之蝶,是作家庄之蝶吗?我说:当然是作家庄之蝶!那麻子警察却啪地给我行个礼,说:请你通行,你告诉庄先生,我姓苏,是他的崇拜者!我牵了牛就走过去,我那时的脸面有盆盆大哩!你瞧瞧,这荣耀是送我千儿八百能抵得了?柳月就说:真有这事?刘嫂说:我哪里敢瞎编了!柳月就看着庄之蝶笑,眉毛挑了挑说:我倒也记起一宗事了,你住院第二天,洪江来了电话,说有四个街道工厂都想请你做了他们顾问,并不要你出什么力,只是给厂里写个产品介绍呀,工作汇报呀的,每月固定给你一千元的。庄之蝶说:洪江爱拉扯,上厕所小个便也能结识个便友的。不知在外面以我的名义又成什么精了,我去当什么顾问?!柳月说:我也这么说的。他说文化人这阵也吃香的,过去土匪聚众都抢个师爷的,街道工厂要赚大钱也明白这个理儿了。突然伸手在庄之蝶背上猛地一拍,掉下一个拍死了的牛虻,说:这么多人牛虻不叮,偏偏叮你!庄之蝶说:这牛虻怕不是个文学爱好者就是那个工厂的厂长嘛!说得牛月清、柳月和刘嫂全笑了。
  说了一会话,看看天色不早,庄之蝶还是硬了腿儿附在牛的肚子下用口吮奶。柳月瞧着有意思,嚷着她也要噙了牛的奶头吮,才趴下身去,牛就四蹄乱蹬,那么一条毛尾像刷子一 样扫得她脸疼。急一躲避,胳膊上的一件玉石镯儿掉在地上就碎了,当下哭丧了脸,说这玉镯儿是那家女主人赏她的一个月的工钱,拾了半块砖头就砸在牛背上。庄之蝶忙把她唬住,说:我早瞧见了,那是兰田次等玉,值不得几个钱的!你大姐有一个镯儿,是菊花玉镯,她胳膊大粗,也戴不上,我让她送你!柳月脸上绽了笑意,说:这牛也太没礼性。你吃奶它就不动的,莫非前世你们还有什么缘分?!庄之蝶说:这真说不定,它让你坏了一个玉镯儿,也怕是前世你欠过它的一笔小债!这话说着无意,柳月有心,听了却一天里闷闷不乐,恍恍惚惚倒觉得自己生前与这牛真有了什么宿怨,晚上吃罢饭,自个便到城墙根去,剜了一大篮嫩白蒿、蚂蚱菜、苦芨条,说是明日一早牛再来了喂了吃。牛月清说:柳月心这么好的,咱姐妹活该要在一处。我就见不得人可怜,谁家死了人,孝子一放哭声我眼泪就出来了。门前有了讨饭的,家里没有现成吃的,也要去饭馆买了蒸馍给他。去年初夏,天下着雨,三个终南山里来的麦客寻不到活,蜷在巷头屋檐下避雨,我就让他们来家住了一夜。你庄老师一提起这些事就笑我,说我是穷命。柳月说:大姐还算穷命呀,有几个像你这般有福的呢!连那卖奶的刘嫂也说,你家女主人银盆大脸,鼻端目亮,是个娘娘相哩!牛月清说:他是说我骨子里是穷命。柳月说:这么说也是的。以前没到你们家,真想象不出你们吃什么山珍海味的,来了以后,你们竟喜欢吃家常饭,平日菜也不要炒,也不要切,白水煮在锅里,就是我们乡下人也不这么吃的。牛月清说:这样营养好哩,别人都知道你庄老师爱吃玉米面糊糊煮洋芋的,哪里却晓得每顿我要在他碗里撒些高丽参未儿!柳月说:可你总是不该缺钱花呀,穿的怎么也不见得就时兴,化妆品也还没我以前的那家媳妇的多!牛月清就笑了:你庄老师就这么唠叨我,你也这般说呀,真是我邋遢得不像样了?柳月说:这倒不是,但像你这年龄正是收拾打扮的时候,你又不是没有基础,一分收拾,十分人材就出来了!牛月清说:我不喜欢今日把头发梳成这样,明日把头发又梳成那样,脸上抹得像戏台上的演员。你庄老师说我是一成不变。我对他说了,我变什么?我早牺牲了我的事业,一心当个好家属罢了,如果我打扮得妖精一样,我也像街上那些时兴女人,整日去逛商场,浪公园。上宾馆喝咖啡,进舞场跳迪斯科,你也不能一天在家安生写作了!柳月一时语塞,停了一会儿,却说:大姐,庄老师写的那些小说你也读吗?牛月清说: 我知道他都是编造的,读过几部,倒觉得入不到里边去。柳月说:我是全读了的,他最善于写女人。牛月清说:人都说他写女人写得好,女人都是菩萨一样。年前北京一个女编辑来约稿,她也这么说,认为你庄老师是个女权主义者。我也不懂的,什么女权不女权主义。柳月说:我倒不这样看,他把女人心理写得很细。你上边说的那些话,我似乎也在哪一部书里读到过的。我认为庄老师之所以那么写女人都是菩萨一样的美丽、善良,又把男人都写得表面憨实,内心又极丰富。却又不敢越雷池一步,表现了他是个性压抑者。牛月清说:你庄老师性压抑?说过了就笑了一下,点着柳月的额头说:该怎么给你说呢?你这个死女子,没有结婚,连恋爱也没恋爱,你知道什么是性压抑了?!不说这些了,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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