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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知堂书话 3:周作人-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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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随园身后是非甚多,窃意关于诗文方面,蒋子潇《游艺录》中所说最为持平,若论其人,则只凭着作想望其丰采者与曾经面接者两方可以有很大的距离,亦可以说都各有道理者也。
  林西的叔祖弼亭,据《闲录》中所记,曾向兄索钱不得,携纸锭来焚化,则其人似亦非君子。惟所云随园陋习,当未必尽虚,盖士大夫中常有此等事,尚不如续编《食性》一则中记嗜痰与鼻涕者之尤为少见也。张君记此琐事,虽意在非袁,却亦可贵。鄙人曾从故友烨斋闻知名人逸事三四,自己见闻亦有若干,尚未能振笔直书,留为后世人作谈资,则朴直处不逮前人远矣。
  □1940 年3 月1 日刊《庸报》,署名药堂
  □收入《药堂语录》
  跨鹤吹笙谱
  顾子山着《眉绿楼词》,凡八种,分类成书,体例颇新。末一种曰《跨鹤吹笙谱》,皆赋其园中之景物,调寄《望江南》,凡六百首,诚如潘遵祁所云,创前人所未有。寒斋别有一册单行本,中缝无谱名,前有艮庵七十小像,盖是光绪庚辰年刻,在甲申总集上则像与题词小有修改,题作七十四岁矣。余又得《跨鹤吹笙续谱》一册,词千九十五首,系毛订批校本,唯只校至五十五叶,又多所删削,恐亦不能实行也,末尾题字一行云:“辛丑正月忆云读于武林”,小印朱文白“已庵”,似与批校者又非是一手。东厂图书馆续目中有此书,注云民国二十二年刊本,或者别是一本乎。闻平伯言,幼时曾游怡园,盖至光绪末园尚完好。冈千仞着《苏杭日记》,卷上记甲申闰五月初五游怡园事云:
  归途过顾艮庵文彬,门陈“肃静”“道台”“翰林”“布政”等朱牌,皆在官时所用。导观其所辟怡园,曲房无阿,间以奇卉异草,澄池虚潭,交以古木怪石,石大者二三丈,岩窦四凿,突怒偃蹇,无斧削之痕,彩笼饲孔雀丹鹤锦鸡诸异禽,未知洛阳名园有此壮丽否?
  冠盖游山,昔人所讥,然中国士大夫往往不免,如上文记顾君所陈头牌执事,亦其一例。自公退食,脱冕置几,枕石暂卧,固两不相妨,若乡绅花园门前立清道牌,虽是常事,思之亦自可笑也。
  □1940 年3 月6 日刊《庸报》,署名药堂
  □收入《药堂语录》
  九烟遗集
  小时候读《昭代丛书》中《将就园记》,心甚喜之,故至今还记得黄九烟的名字。近有书估以《九烟先生遗集》见示,道光己酉年刊,凡六卷,园记在卷二中,如见敌人,喜而留之。但现今重读,亦不见得大佳,惟文中却亦有佳作,桐城派甚恨吴越间遗老多放恣,九烟之可取盖亦即在此。《戏为逆旅主人责皋伯通书》,尽嬉笑怒骂之妙,在嘉道间谐文盛时似亦少如此好文章也。
  据小引言,此集系依据《夏为堂别集》而加以增补,今查《贩书偶记》卷十四,《夏为堂别集》下附注篇目,则今本乃多所删削,如《岂想庵选梦略刻》一卷,便不复存。五年前在故友马隅卿君处见别集抄本,曾借阅一过,忆有《情窦诗》七律五首,今亦不见。《选梦略刻》只四十八则,手抄一本,尚在箧中。朱日荃弁言云,梦约万计,皆咄咄叱嗟,设想所不能到,兹刻尚未全梦也。按遗集卷一《陶密庵诗序》云,余故有《选梦》一编,纪平生梦中所得诗文联额之属,凡十余卷。又卷二寄陶嵾公云,仆生平颇多奇梦,尝裒辑梦中所见诗文联额之类,录为十卷,大都自作者什七,阅他人作者什三。
  盖《选梦》原本甚多,《略刻》只其一部分耳,今并此删去,大是可惜。且后人重刻先世遗集,而肆意去取,亦为不敬。此极浅近事,而世人多不了知,未免可笑也。
  □1940 年3 月12 日刊《庸报》,署名药堂
  □收入《药堂语录》
  存拙斋札疏
  罗叔蕴不愧为吾乡杰出之学者,亦颇有见识,其文章朴实尤可喜,所作序跋致佳,鄙意以为近时殆无可与伦比也。雪堂校刊《群书叙录》二卷用铅字排印,虽云仿宋,实不耐观,深惜其不用木刻。旧刻诸书昔曾有之,已多散失,近日始再搜集,如《读碑小笺》、《眼学偶得》、《面城精舍文》,均尚易导,《存拙斋札疏》稍少,不意中却得两本,略有异同,因合订存之。
  第一本有题叶篆书五字,背题光绪戊子夏刊,本文十二叶,末有汪悔翁跋。
  第二本无题叶,本文十八叶,汪跋后别有自题记,署壬辰仲夏,盖四年后所改订也。本文前五叶两本悉同,第二本六至十一凡六叶系新增入,十二至十八则与第一本六至十二各叶相同,唯末两叶中删去三则,补入一则为异耳。
  又第一本卷头小引署名罗振钰,第二本改为振玉,第一本之末尾有“弟振铭校字”一行五字,亦削去矣。此等异同虽本无关紧要,唯亦颇有意思,如看文章草稿,往往于涂抹添改处可以见其用意之所在。
  读罗君晚年所为文,常自炫鬻其忠义,不免如范啸风言,令人心■,此则其一病也。
  □1940 年3 月26 日刊《庸报》,署名药堂
  □收入《药堂语录》
  姚镜塘集
  余买书甚杂乱,常如瓜蔓相连引,如因《困学纪闻注》而及翁凤西《逸老巢诗集》,因舒白香而及龚沤舸《玉蔬轩集》,因潘少白而及姚镜塘《竹素斋集》,皆是也。其实这些牵连来的大抵亦无甚可观,却终未厌弃。姚集初得一部,系光绪间重刻者,殊不满意,近日买到道光丁亥刊本,乃以旧有者转赠步庵,知其亦有潘集也。
  龚定庵《己亥杂诗》之六十说及姚镜塘,注云:“抱功令文二千篇见归安姚先生学■,先生初奖借之,忽正色曰,我文着墨不着笔,汝文笔墨兼用。
  乃自烧功令文。”余前读姚集,见其中时文三卷,无所用之,颇为轻视,殊不知其如此名贵。定庵诗云,此事千秋无我席,故毅然一炬,若然,则余之不懂更何怪乎。《湖州府志》有周学浚所作姚君传,中引《己亥杂诗》注记焚时文事,云时仁和龚自珍负才傲睨,独心折至不敢道其字,称曰姚归安。
  此盖亦根据杂诗“毅然一炬为归安”一语,而似未免失之速断,诗注中原称其名曰姚先生学浚,其曰归安者只是诗语耳,如云镜塘固不叶平仄,即称姚公姚先生亦欠妥帖,自以地名为宜,未必是定称,到处都如此说法。或病琐窗幽一案不免以文章造意境,窃意此正是常有,亦复无妨,若必欲一筐樱桃先给予怀王,不但为古学家所笑,其实即作白话诗者亦未必以为是也。
  □1940 年4 月2 日刊《庸报》,署名药堂
  □收入《药堂语录》
  汴宋竹枝词
  书贾来,得河南官书局新刻《汴宋竹枝词》一册,板刻不精,纸亦粗疏,均不足怪,唯横摺,阅之未免不快耳。书凡二卷,共诗百首,宝丰李于潢着,前有蒋湘南撰李李村墓志铭,知其卒于道光乙未,盖已阅百年矣。蒋文不见于《七经楼文钞》,首节云,豕怜犬,犬怜牛,牛怜马,马怜龙,凡百七十三言,语殊诙诡,而其后叙述及铭共四百六十言,又极朴实而生动,为余所深喜。我不懂得诗,但竹枝词以志民俗风物,又事属汴京,作者对于风土之变不能无深恫,如小引所言,此则读者虽是风雅外行,亦能赏识也。
  卷上有句云,相蓝买得葫芦种,才过清明便发芽。注引《过庭录》:黄鲁直曰,某顷见京师相国寺卖大葫芦种,仍背一葫芦甚大,一粒数百金,人竞买,至春种结仍瓠耳。又引《东原录》,俗谓一钱为一金。卷下句云,买得奇方赌不输。注引东坡《志林》,都下有道人坐相国寺卖诸奇方,缄题其一曰卖赌钱不输方,少年有博者以千金得之,归发视之曰但止乞头。从前读《志林》此则,对于千金一语总疑不能明,今得见上引二节,乃始恍然悟,然则我读竹枝词却又得增加知识,古人云,开卷有益,信然。清初之隆仁寺,现今之护国寺,非即宋之相蓝寺耶,想必仍有卖此种种可意物事者,乃自王洋以来未曾多识,以至于今。吾重翻前注,乃益叹宋人之有趣,诚为后人所不能及也。
  □1940 年4 月4 日刊《庸报》,署名药堂
  □收入《药堂语录》
  绕竹山房诗稿
  《绕竹山房诗稿》,余姚朱文治着,正续共二十四卷。余姚为会稽邻县,故买得之。诗不甚懂得,续稿中有绝句数十首纪乡土风物,颇觉可喜,唯注中解说常不甚高明耳。卷七《消寒竹枝词》中咏儿童玩具,注云,“不倒翁者使人立脚得住,假面者小儿要嬉戏,先蒙面以存羞恶心,吾意古人置一物大约如此。”案《潜夫论》浮侈第十二中云,或作泥车瓦狗,马骑倡俳,诸戏弄之具,以巧诈小儿,以为宜禁,固已过于严肃,今则颠倒的加以道德的解释,其可笑殆更过之矣。
  又卷十《夏日遣怀诗》之五有云,“枫树不如丰市好,六书原是有谐声。”
  注云,“近葺石婆桥庙,余为书额,因改丰市。”盖地名原为枫树,余姚土音树市同读,因为改题,取利市云。其实据我看来,枫树之名亦大佳,正不必改,改为丰市,尤见得有俗气,近于所谓市井小儿之见矣。
  我们读《诗经》,觉得最特别处是其所谓兴,也最有风致。孔子说,多识于兽草木之名,就只是赏识些动植物也大有意思。读书人不能领解此等旨趣,更无怪商工纷纷以兴隆丰盛命名,招牌满街,全是吉利语矣。希望三多九如,本亦是人情之常,但这只可是一方面,今若使其统率一切,把对于自然的趣味都消灭了,学问便无从发芽,此损失不小也。
  □1940 年4 月8 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冷红轩集
  前从杭州买得江宁人着作三部,悉有渔村印记,后又得二书,一为忏花庵刊《柳亭诗话》,一为《冷红轩诗集》,种类不同,然亦均有此印或题记,亦一奇矣。《冷红轩诗集》二卷,词一卷,长白女史友兰氏着,其子麟趾手书付刻,故颇精工,咸丰七年刊,但似不多见,《天咫偶闻》卷五八旗人着述书目中亦未列入。友人有搜集闺秀着作者,余则欲得旗人文集,因连类及之耳。据序跋言,作者燕山相国寡媳,斌良题词云燕山是其兄,盖即是桂良,斌良法良均有诗集,桂良则似无之。友兰姓萨克达氏,适得奕赓所着《清语人名译汉》,检之,萨克达下注曰母野猪,此尚有春秋时古风,唯以氏女诗人得无唐突,犹之诗人姓牛,亦终嫌不相称也。
  《贩书偶记》卷十八别集类,《冷红轩诗集》二卷,长白女史百保友兰撰,光绪壬午葆真斋刊。《芸香馆遗诗》卷下有和友兰三姊诗数首,附录原唱二首,署名百保,下注友兰,今亦见《冷红轩诗》中。可知友兰本名百保,原集上不书,未审何故,殆至光绪重刊时始加上耶。
  □1940 年4 月15 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稗海纪游
  偶从旧书估得《稗海纪游》一编,纸敝墨劣,而文可读,价亦不廉,但终收得之,因其记游历台湾事,盖亦不多见也。书共八十四叶,纪游居其大半,后附《伪郑逸事》,《番境拾遗》,《海上纪略》三种,题武林郁永河沧浪稿,襄平达纶经圃校刊,首叶则题道光乙未新镌,枣花轩主人订。据达纶序云,幼时于琉璃厂得写本,后官秦中,为之付梓,盖在郁氏游台百三十八年后矣。案《野棠轩文集》卷三有赵公行状,达纶为赵尔巽之祖,道光癸未进士,着有《台湾风土记》,《枣花轩稿》,《经圃日记》等,所云风土记疑即纪游之误。
  郁永河游台湾在康熙丁丑(西历一六九七),因采硫黄,深入鸡笼番地,所记多险怪可喜,文亦颇佳。其记郑成功遗事虽只寥寥八则,陈永华父女传各一,而语殊翔实。其同行友人顾敷公于永历十三年被掠至台,留居三十余年,故所据必多可信,且亦颇有推重语,达氏序中称其论郑氏事尤有古良史遗意,可谓有识矣。清末《申报》馆收入《屑玉丛谈》三集中,今亦已罕见,如或杭人有好事者收入小丛刻中,亦是胜事也。
  □1940 年4 月18 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左庵词话
  《左庵词话》二册,不记卷数,各册页数自为起讫,惟一册末有跋语六行,姑以此定为上下册耳。下册有一则云:《草堂诗余》所录皆鄙俚,万不可读。舒白香《词谱》虽仅百首,调多未备,然皆选佳作,足资规模,不枉竹当年向钱遵王家巧偷得来。
  偶然兴到涉笔,将《词谱》与《绝妙好词》混而为一,张冠李戴,虽是疏忽,但亦事所常有,不足深怪也。龙顾山人撰《清词玉屑》卷五云,许迈孙娱园亦曰榆园,池亭树石,胜擅江左,其佳处曰疏香林屋,曰潭水山房,曰藕船,曰还读书堂,曰莲花诗龛,曰微云楼,山阴王眉叔各谱《望江南》写之。
  其错误亦正相同。许迈孙固亦有其娱园,惟有疏香林屋等之娱园乃在会稽小皋步,盖是秦秋伊之园,戊戌前后屡游其地,微云楼已不能登,潭水山房尚完好,乃只是一楹屋,阶前有一方池,别无甚佳趣也。秦氏于光绪丙戌刻有《娱园诗存》四卷,卷三为《萝赏集》,集录同人题咏诗词,王眉叔《望江南》词共十首均收在卷内,龙顾山人所录盖是王氏《笙月词》,此词适为许迈孙所刻,遂以此误会耳。
  □1940 年4 月20 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七修类稿
  郎仁宝着《七修类稿》,文笔拖沓,见识卑陋,阅之闷损,惟卷帙颇富,资料可取,仍不失为明代重要说部之一。卷十五至十八为“义理类”,发挥意见多在此数卷内,但亦偶有佳论,如卷十七“邓攸弃子全侄”一条云:弃子全侄,《中兴书》以其子至暮追及,攸复系子于树。予意子侄皆幼,势难两全,故弃子而全侄,今既追及,则不惟可与之同行,亦知道路者矣。刘须溪以为无是事,喜谈全侄而甚之之辞也,然考之本传及当时人之言皆同,则又实有是情。呜呼,可与同行而又系之树,有人心者可忍之耶,此所以伯道无儿,何天道无知哉。噫,晋之好名至此极矣。
  按邓攸事正与郭巨埋儿是一类,人性有偏至,当时或迫而出此,后世当以悯默处之,不必多论,惟若标榜以为孝弟轨范,则大是害理,俞理初所谓酷儒莠书,不可轻许耳。郎氏以不忍人之心立言,自是正论,惟谓此所以伯道无儿,犹未免有报应之陋见,其实亦只是求仁得仁而已。又归结到晋之好名,亦不对题,盖莠书目的,在于私利,于名无所与者也。
  尝见启蒙书中引陆陇其着《崇明老人记》,近日读《甘泉乡人稿》,又见其演述为诗,为之不快者累日。老人鬻其四子为人奴,晚年得诸子孝养,唯以赌博度日,此岂非平世莠民?而陆钱诸公盛称之,以为是幸福的父亲的榜样,儒生失理性至于此,则又比较表扬邓郭为尤甚矣。
  □1940 年4 月23 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辛卯侍行记
  陶拙存着《辛卯侍行记》六卷,书不难得,而多用毛太纸,近日始得官堆纸印者一部,与原《求己录》仿佛,亦可喜也。此书记西北地理,间有记事言处,亦殊有理致。卷一记五月十三日出怀庆东门,注云:有郭巨故里碑。按巨虑子分母食,何不托子于友,曲为斡旋,乃欲埋之,则大伤母心,不得为孝,岂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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