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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生死疲劳-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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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红的冻疮,像熟透的樱桃一样鲜艳。

  我姐解开我哥腰问那条白天黑夜都不解的牛皮带,把皮带连同皮带上的发令枪扔向墙角,有一只出来 看热闹的小耗子被砸个正着,尖叫一声,鼻孔流血而死。我姐把我哥的裤子往下褪,露出了半个青紫的屁 股,成群的虱子熙熙攘攘。我姐皱着眉头,用镊子敲开安瓿,将药水吸进针管,然后,胡乱地戳到我哥屁 股上。我姐给我哥连打了两针,又给我哥挂上吊瓶。我姐技术好,扎静脉一针见血。这时,吴秋香端着一 盆姜汤进来,要给我哥往嘴里灌。我娘用目光征询我姐的意见,我姐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吴秋香就给我哥 灌姜汤。用一只汤匙子往嘴里灌。她的嘴随着我哥的嘴巴开合而翕动,这是一种典型的母亲表情,我见过 很多给小孩子喂食时的母亲,当孩子张开大口时,她的嘴巴也下意识地跟着张开,小孩子嘴巴咀嚼时,她 的嘴也跟着咀嚼。这是真情流露,无法伪装,于是我就知道,吴秋香已经把我哥当成她的孩子了。我知道 吴秋香对我哥我姐的感情比较复杂,我们两家人也是那种(又鸟)毛拌韭菜乱七八糟的关系,能让吴秋香的 嘴巴跟着我哥嘴巴翕动的,不是因为我们两家的特殊关系,而是因为,她已经看出了她那两个女儿的心思 ,她也看到了我哥在这场革命中表现出的才华,她已经打定主意把两个女儿中的一个嫁给我哥,让我哥做 她的乘龙快婿。想到此我心中一阵麻辣烫,早已不把我哥的死活放在心上。对吴秋香我一直没有好感,但 自从发现她弯着腰从柳丛里溜跑之后,反而对她有了几分亲近之情,因为从那件事之后她每次与我见面, 脸上都会突然地红一红,眼睛躲避着我的目光。我注意到她腰肢灵活,耳朵很白,耳垂上有颗红痣。她的 笑声低沉,有磁性。有一天晚上,我在牛棚里帮我爹喂牛,她悄悄地溜进来,塞给我两个热乎乎的(又鸟) 蛋,然后把我的头搂到她的胸脯上揉搓着,低声说:好儿子,你什么都没看到,是不是?——牛在黑暗中 用角撞柱子,牛眼如炬。她受了惊,把我推到一边,转身溜走了。我追寻着星光下她油滑的背影,心里涌 起难言的感受。

  我坦白,吴秋香把我的头搂在她怀里揉搓时,我的小jiba硬了,我感到这是大罪,精神一直被此事折 磨。我对黄互助的大辫子颇为痴迷,由迷恋她的辫子到迷恋她的人。我想入非非,希望吴秋香把留分头的 合作嫁给金龙,把大辫子的互助嫁给我。但她很可能会把大辫子互助嫁给我哥。尽管互助比合作早出生不 过十分钟,但早出来一分钟也是姐,要嫁自然是先嫁姐。我爱着吴秋香的女儿黄互助,但吴秋香在牛棚里 抱过我,用她的naizi揉我的脸,使我的jiba硬起来,我们俩已经不清不白,她决不可能把女儿嫁给我—— 我感到痛苦、忧虑、罪疚,再加上跟着胡宾放牛时,从这个老流氓嘴里听到过的许多错误的性知识,什么 “十滴汗一滴血,十滴血一滴精”啦,什么“男孩一旦射过精个头就再也不会长”啦,乌七八糟念头纠缠 着我,我感到前途灰暗,看看金龙高大的身材,看看自己瘦小的身躯,看看互助丰满高挑的身躯,我绝望 ,连死的心都有了。当时我想,我要是一头没有思想的公牛有多么好啊,当然,现在我知道了,公牛,也 是有思想的,不但有思想而且思想还极为复杂,你不但考虑人世的事,还要考虑阴问的事,不但考虑今世 的事,还要考虑前世和来生。

  我哥大病初愈,面色灰白,支撑着出来领导革命。趁他昏迷不醒的那几日,我娘把他身上的衣裳剥下 来放在开水里煮了,虱子被煮死了,但那件“的确良”美丽军装却变得皱皱巴巴,仿佛被牛咀嚼后又吐了 出来。那顶伪军帽,褪色起皱,恰似一头阉牛的卵囊。我哥一见他的军装和军帽成了这模样就急了。他暴 跳如雷,两股黑色的血从鼻孔里喷出来。娘,你还不如杀了我利索,我哥看着他的军装军帽说。娘十分歉 疚,面红耳赤,有口难辩。我哥发过脾气,悲从中来,泪如泉涌,爬到炕上,用被子蒙着头,不吃饭不喝 水,叫不答,唤不应,连续两天两夜。娘从屋里走到屋外,又从屋外走到屋里,嘴巴上急出了一串串燎泡 ,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嗨,老糊涂了!嗨,老糊涂了!姐姐看不过去了,一把掀了被子,显出了一个 形容枯槁、胡子扎煞、眼窝深陷的哥。哥,我姐气不忿儿地说:不就是一件破军装吗?难道为了这么一件 衣裳让娘为你上吊?哥坐起来,目光呆滞,长叹一声,未曾开言泪两行,说:妹妹,你哪里知道这件衣服 对于我的意义!俗言道“人凭衣衫,马靠雕鞍”,我能发号施令,压服坏人,靠的就是这件军装。姐说, 事已如此,不可挽回,难道你趴在炕上装死,就能让那件军装复原?哥想了想:好吧,我起来,我要吃饭 。娘听说我哥要吃饭,忙得团团转,擀面条,炒(又鸟)蛋,香气满了院子。

  我哥狼吞虎咽时,黄互助羞羞答答地进了门。我娘兴奋地说:闺女,虽说是一家院里住着,你可是有 十年没进大娘的家门了。娘上上下下地端详着互助,眼神里透出亲热。互助不看我哥,也不看我姐,也不 看我娘,双眼盯着那件揉成一团的军装,说:大娘,我知道你把金龙哥的军装洗坏了,我学过裁缝,懂一 点布料的知识,你们敢不敢“死马当成活马医”,把这军装交给我,让我试试,看能不能把它整好。—— 闺女,我娘一把抓住互助的手,眼里放着光说,好闺女亲闺女,你要是能把你金龙哥的军装复了原,大娘 我给你三跪九叩首!

  互助只拿走了那件军装,那只伪军帽,被她一脚踢到墙角上的老鼠洞边。互助走了,希望来了。我娘 想去看看互助用何妙法复原我哥的军装,但走到杏树就没有勇气再往前走,因为那黄瞳,在他家门口,用 一把十字镐,噼里啪啦地劈一个老榆树根盘。木片横飞,犹如弹片。更可怕的是黄瞳那张小脸上那副不阴 不阳的表情。他是屯里的二号走资派,“文革”初起时被我哥修理过,现在已经靠边站,肚子里肯定窝着 火,恨不得把我哥烧烤了。但我知道这厮心里也是矛盾重重,他在社会上混了几十年,惯于察言观色,不 会看不出他那两个宝贝闺女对我哥的情意。我娘让我姐去探听消息,我姐嗤之以鼻。我不太清楚我姐和黄 家二女的关系,从黄互助骂我姐那些咬牙切齿的话里可以听出她们之间怨仇很深。娘让我去看一看,说小 孩子脸皮厚。娘还把我当成小孩子,真是我的悲哀。我心里确也想知道黄互助用何法修复我哥的衣服,便 避避影影地往黄家靠拢,但一看到黄瞳劈树根时那股邪劲,我的腿先自软了。

  第二天上午,黄互助夹着一个小包袱到了我家。我哥兴奋地从炕上蹦下来,我娘嘴唇乱哆嗦但说不出 话来。互助面色沉静,但得意的神情从嘴角眉梢上溢出。她将包袱放在炕上,揭开,显出叠得板板整整的 军装和平放在军装上的一顶新军帽。那军帽虽然也是用染黄的白布仿制而成,但做工精细,几乎可以乱真 。尤其显眼的是,她用红绒线在军帽的前脸上,绣上一颗五角红星。她将军帽递给我哥,接着抖开军装, 虽然还能看出一些皱痕,但基本上恢复了原状。她低眉垂眼,粉红着脸,抱歉地说:大娘煮得时间太长了 ,只能恢复成这样了。天哪,这伟大的谦虚犹如重锤,猛击我娘和我哥的心脏。我娘的眼泪咕咕嘟嘟地冒 了出来。我哥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互助的手。她让他抓了一会儿,便慢慢地挣脱了,侧着身子坐在炕沿上。 我娘掀开柜子,拿出了一块冰糖,用斧头砸碎,让互助吃。互助不吃,我娘就硬往人家嘴里塞。她含着冰 糖,对着墙壁说,你穿戴上看看,有没有不合适的,可以改。我哥脱掉棉袄,穿上军装,戴上军帽,扎上 牛皮腰带,挂上发令枪,司令员又虎虎有生气,似乎比先前更显气派。她像一个裁缝,更像一个妻子,在 我哥身前身后转着,砘砘衣角,扯扯领子,又转到面前双手正正帽子,有些遗憾地说:帽子紧了一点,但 只有这块布料了,将就着吧,明年开了春,到县里扯了几尺细布,再给你缝一顶。

  我知道我彻底没戏了。

  第十九章金龙排戏迎新年蓝脸宁死守旧志

  自从与黄互助好上之后,我哥身上的野性大大收敛。革命改造社会,女人改变男人。在大约一个月的 时间里,他没有组织那种拳打脚踢的批斗会,却组织了十几次革命现代京剧演唱会。黄互助一改羞羞答答 的做派,变得大胆泼辣,热情奔放。想不到她竟然有一条那样好的嗓子,想不到她竟然能演唱那么多的样 板戏片段。她唱阿庆嫂的唱段,我哥就唱郭建光的唱段。她唱李铁梅的唱段,我哥就唱李玉和的唱段。他 们两人真是珠联璧合,一对金童玉女。——我不得不承认,我对黄互助的幻想,是癞蛤蟆对天鹅肉的幻想 。许多年后,莫言那小子对我袒露心声,说他也对黄互助有幻想。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不到小癞蛤蟆 也想吃天鹅肉。——一时间,西门家大院里,胡琴与笛子合奏,男腔与女调共鸣。革命的指挥中心,蜕变 成一个文艺俱乐部。天天批斗打人,一片鬼哭狼嚎,初始还觉刺激,日久便觉心烦。我哥突然变换革命形 式,令人耳目一新,众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会拉胡琴的富农伍元,被吸收进乐队。有过丰富的歌唱经验的洪泰岳,也被吸收进来。他敲打着那块 光荣的牛胯骨,充当了乐队的指挥。那些在街上义务清除积雪的坏人,也都一边铲雪一边跟着大院里传出 的音乐哼哼。

  新年前夕,我哥与互助顶风冒雪进了一趟县城。他们(又鸟)叫二遍就动身,第二天傍晚才回来。去时 他们徒步,回来时却乘坐着一台洛阳造“东方红”牌链轨拖拉机。拖拉机马力巨大,本来是用来牵引犁铧 犁地或是牵引收割机割麦的,现在却成了县城红卫兵的交通工具。有了这样的交通工具,再大的风雪、再 泥泞的道路也难以阻挡。拖拉机没有走那座摇摇欲塌的石桥,而是从结冰的河道里驶过,翻过河堤,进入 屯子,沿着屯中央的大道,飞快地驶向我们大院。它无牵无挂,挂着高档,加足油门,跑得飞快;强大的 链轨压得雪泥四溅,车后留下两道深深的沟壑。车头上的烟囱里,一圈圈的青烟,强劲地冲上去,犹如一 扇扇飞起的铜钹,旋转,碰撞,铿铿锵锵,激起一串串回声,吓得麻雀和乌鸦尖声惊叫,飞到不知哪里去 。众人眼见着我哥和互助从拖拉机驾驶室跳下来。然后又有一个面孔瘦削、神情忧郁的青年人跳下来。此 人留着短促的平头,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边眼镜,腮上的肌肉不时抽搐,耳朵冻得通红,身着一套洗得发了 白的蓝制服棉衣,胸前佩戴着一枚硕大的毛主席像章,松松垮垮的、不是在大臂上而是在小臂上套着一个 久久标。一看这架势,就知此人是一个见过大场面的老牌红卫兵。

  我哥让孙彪赶紧吹号集合群众。吹紧急集合号。其实也用不着吹号了,屯里的人,能走的都来了。围 着拖拉机,眼睛不够用,嘴巴忙着,议论这力大无穷的庞然大物。有懂行的人指点着说:这家伙,焊上个 顶盖、装上门大炮就是坦克!天已擦黑,西边有晚霞,彤云一片,明天还将有雪。我哥紧急发令,点汽灯 点篝火,将有大喜事发布。下完命令我哥又赶紧与那老红卫兵说话。黄互助跑回家,让她娘烧了两碗荷包 蛋,邀请那人和始终坐在车里的驾驶员进屋吃蛋。摆手谢绝。让他们进办公室取暖也不去。不知深浅的吴 秋香带领着黄合作,端着热气腾腾的荷包蛋出来了。娇声拿情,像电影里的坏女人。老红卫兵拒绝,脸上 有厌恶之情。金龙低声呵斥她们:快端回去,像什么样子!

  汽灯出了问题,往外喷黄火,冒黑烟。篝火燃起来,火光熊熊,新鲜的松树枝干,滋滋地冒着油,散 发着扑鼻的香气。我哥爬上平台,在抖动的火光中,情绪激昂,神采飞扬,宛如一只活捉了锦(又鸟)的豹 子。我哥说,我们在县城受到了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常天红同志的亲切接见,向他汇报了我们屯的革命形 势。常副主任对我们的革命工作很满意。我哥说,常副主任委派县革委会政工组副组长罗京涛同志前来指 导我们屯的革命工作并宣布我们西门屯革命委员会成员名单。同志们啊,我哥大喊,连我们银河公社都没 成立革命委员会,我们屯的倒先成立了。这是常副主任伟大的创举,是我们屯的莫大光荣,下边请罗组长 上台讲话,并宣布名单。

  我哥跳下,想扶持那罗副组长上台。罗副组长拒绝上台,站在距篝火约有五米远的地方,半边脸灿烂 半边脸阴暗,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折叠成方块的白纸,抖开,用低沉嘶哑的声音念道:兹任命蓝金龙为高密 县银河公社西门屯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黄瞳、马良才为副主任……

  一团浓烟被风吹到罗副组长面前,他躲闪着那烟,连任命的日期都没念,就将那纸递给我哥,说声再 见,胡乱地与我哥握握手,转身就走。我哥被罗副组长的行动搞得有些愣,一时无话可说,就那么咧着嘴 ,跟随着,看着那人跳上拖拉机,钻进驾驶室。拖拉机随即发出轰鸣,就地转圈掉头,向来路驰去。在它 身后,留下一个大坑。我们目送着拖拉机,看到车前那两盏电眼,射出两道强烈的白光,把我们的大街, 照成一条明亮的胡同;车后的两盏小灯,宛如两只通红的狐狸眼睛……

  革命委员会成立后第三天的傍晚,安装在杏树上的大喇叭喀啦啦地响了一阵,突然放出了震耳欲聋的 《东方红》旋律。音乐完毕后,一个撇腔拿调的女声广播本县新闻。新闻的第一条就是热烈庆祝本县第一 个村级革命委员会——银河公社西门屯大队革命委员会成立。她说西门屯大队革委会领导班子,由蓝金龙 、黄瞳和马良才同志组成,体现了“三结合”的革命原则。群众仰脸倾听,一个个默不作声,但从心里佩 服我哥,年纪轻轻,就当了主任,不但自己当了主任,还拉扯着即将成为老岳父的黄瞳和一直与他姐姐黏 黏乎乎的马良才当了副主任。

  又过了一天,一个身穿绿色制服的小伙子,背着一大捆报纸、信件,气喘吁吁地进了我们的院子。这 是一个新来的邮递员,满脸稚气,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神采。他放下报纸、信件,又从邮袋里摸出一个方 方正正、贴着挂号签条的小木盒子,递到我哥手里。然后他掏出本子和笔,让我哥签收。我哥手捧木盒, 看看落款,对身边的互助说:是常副主任寄来的。我知道这常副主任就是“大叫驴”小常,这小子造反有 功,当了县革委会的副主任,主管宣传和文艺,他的这些事,是我哥对我姐唠叨时被我听到的。我注意到 了我姐听我哥谈论小常时脸上显出的复杂表情。我知道我姐对小常情深意切,但小常的飞黄腾达为她的恋 爱设置了障碍,一个多才多艺的艺术学院学生和一个美貌的农村姑娘恋爱,也许还有可能,但一个二十多 岁就当了县级领导干部的人,和农村姑娘结婚的可能性几乎是零,无论她貌如西施还是色比婵娟。我哥当 然也知道我姐的心事,我听到他劝我姐:你就实事求是一点吧,马良才起初保皇,后来逍遥,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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