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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盛可以文集-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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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面的房子,还有船,在灰暗的夜色里,显得特别神秘。那些住在房子里,住在船里的人,此际在干些什么。

  我借几盒齐秦的歌来给你听,你肯定喜欢。我班上的同学都快为他发疯了。什么“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大约在冬季”“冬雨”,几乎没有不好听的。他说。他看着她。看得见她在笑,在眨眼睛。她背后一片朦胧。她的脸总是那么苍白。她弯了一下腰,她的长辫子掉了下来。她直起身来时,长辫子已经在他的手里了。

  编一条辫子,要花很长时间吧。他把辫子放在手心玩,用发梢在他的脸上扫来扫去。

  三股辫子,很容易的呀,要是编四股的话,就难了,而且自己给自己编不好。不过,四股辫子很好看的。她把辫子夺过来,让它垂在胸前。关于辫子,她显得很有研究。他空着手不动,仿佛辫子还在他的手心。

  那,我来给你编四股辫子,好不好?他说。

  男孩子笨手笨脚,哪里会编。她扑哧笑了。

  一条小鱼蹦出水面,掉下去时,“咕咚”一声,很是清脆。

  我妈以前也留辫子,我小时候给她编过的。他极力证明他真的会编辫子。她却愣住了。她想象一个儿子给母亲编辫子的情景。他一定编得歪歪扭扭,乱七八糟,把他的母亲乐得合不拢嘴。

  真的,球球,你怎么不信我嘛?见她发愣,他叫她的名字。

  我信,真羡慕,你妈妈爱你。她脸上的笑容像那条小鱼,藏进了河里。

  你又说傻话,谁的妈妈不爱自己的孩子,这有什么好羡慕呢?他说,忍不住又捏起了她的辫子。这回他的手触到她的肌肤,因为她的辫子紧贴着她的脖子。她身体紧了一下,像棵含羞草,但很快放松了。因为他只是拿她的辫子。她的心却不平静了。不平静,像那只乌篷船一样晃啊晃。

  我都不知自己怎么长大的。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吧,我在猪圈里呆了三四年呢。她说这个时,是幸福的,她仿佛又闻到了花母猪的乳香。

  猪圈?和猪一起?他很是惊讶。这么干净的女孩子,是猪圈里出来的。他故意很笨拙地拿鼻子往她身上嗅。他的鼻子真的触上她的手臂,不,是手臂上的袖子,那片碎花的布料。那片碎花的布料幸福得颤抖了,小碎花颤抖了,它裹紧了手臂,也被手臂撑满了,动弹不得。小碎花温热了,那股温热缓缓地移动,从臂膊到肩膀,从肩膀往脖子方向流动,温热从小碎花布料上滑下来,落在裸露的皮肤上。那皮肤震颤的更厉害了,它的温度立即盖过了那片缓缓移动的温热,或者说,两种温热融合在一起。但是更大的一片温热落在皮肤上,那是嘴唇。她慌了,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这种温热使她无比舒服,令她昏眩。她除了闭着眼睛,不知自己该干些什么。温热爬啊爬,爬到了她的耳根,包融了她的耳垂,然后斜滑过来,一只手扳住她的另一边脸,那片温热就那么覆盖了她的嘴唇。

  她除了闭上眼睛,仍不知自己该干什么。

  傻瓜,张开嘴。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她的背上忽然缠上了另一只手。她听到了他的命令,张开了嘴,他的舌头立即抵了进来。

  她仍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

  傻瓜,把舌头给我。他说。她慌了,舌头不是在嘴里吗?他要舌头干什么?但她似乎明白了,学他的样子,刚想把舌头伸出来,却猛然被他吸走了,龙卷风那样的力量,她的舌头一阵发麻,不知被卷到哪个地方去了。不知道在嘴里反反复复地弄了多久,她慢慢地感觉到了,她不知怎么形容那种味道,只觉得舒服。后来,他揽着她的腰,站起来,走到树下,让她靠在树杆上。

  树是冰冷的,他是温热的。

  树是坚硬的,他,也是坚硬的。

  林子里很黑。他站在她的面前,像鬼影一样,很不真实。她有片刻惶恐,是他身上的青苹果味,缓和了她,抚慰了她。她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在黑夜里,她也能看见他完美无缺的容颜。或许是她的动作鼓舞了他,他的手轻易地探进她的内衣,握住她已经鼓胀的乳房。像夜梦被跌落惊醒,她身体猛烈一震,就觉得整个躯体都被他托举起来了,整个生命都在他的掌中握着了。

  热。热。热。风不知到里去了。他的身上爬满了汗。他的汗顺着她的脸往下流淌。她的汗与他的汗一起流淌。等到她知道,她该干些什么的时候,天空划过一道白光,接着响起沉闷的雷声,桥上有人喊,快走快走,要下雨喽!又一道白光划过,雷声轰隆隆从茫茫天际滚卷过来,在小镇的上空戛然而止。

  球球,球球,怎么搞的,米粉磨的越来越粗,还有整颗米粒混在里面,你怎么了,心野哪里去啦?一大早,老板娘就在厨房里嚷嚷。

  球球心想,完了,自己为了能早些到断桥去,和傅寒会面,磨米粉时,稍稍提了一点速,每次也多抓了几颗米放进磨盘,可能真把米粉弄粗糙了。但是,她记得她摸过磨出来的米粉,几乎没什么区别,实在不足以令老板娘如此大惊小怪的呀。那老板娘也真是厉害,这么细微的变化都能发现,简直是让人敬畏。她,怕不是发现米粉粗了,而是发现我情绪不对了吧?球球边想边进了厨房,跨过那道门槛,她想起傅寒弯腰的背影,窄窄的过道里,他侧立的身体,还有青苹果味弥漫的味道。

  你看你,又心不在焉了吧?你怎么就不明白,米粉磨得不好,还有谁来店里吃白粒丸?没有人来吃了,我这店还开什么?店都不开了,你又做什么去?老板娘真生气了,摊着粘满面粉的双手,站在那里,大胸呼呼地喘气。

  我,我是和平常一样磨的,怕是磨齿不利了吧?球球听出老板娘的意思了,她再这样下去,老板娘就会把她解雇。但是她不能承认,磨米粉的时候她的确有些心不在焉。她更不能承认,她是因为她的儿子傅寒才心不在焉的。傅寒对她说过,她妈不许他没毕业就搞对象。她得为傅寒守住秘密。

  磨齿不利,你嘴倒利了,前几天还好好的,忽然间就不利了,难不成磨的沙子?老板娘也不是好糊弄的,一句话就把球球揭穿了。球球只得伸手摸了摸米粉,也不知是她功夫不到家,还是手指太粗糙,她愣是摸不出来,这些米粉,和前些天磨的有什么不同。

  你放嘴里,放嘴里,用舌尖摸摸。老板娘说。球球用手指粘了一点,伸出舌尖舔了一下,但是舌头都被傅寒吮麻木了,根本分辨不出那种显微镜才能对比出来的粗细。于是,她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这样一来,老板娘就更不高兴了。

  噫?怎么?难不成是我故意挑你毛病了?球球,不是我说你,别成天想着往断桥跑,好好想想,你一个乡里妹子,能在镇里呆着,已经不容易了,那些镇里的伢子,有几个学好的?那学好样的,你让别人怎么来喜欢你?要户口没户口,要工作没工作,真要结了婚,那日子怎么过?老板娘似乎忘了,她自己原来也是乡里妹子,她也曾经理直气壮地说过,“乡里妹子怎么啦?”这会儿,她却要球球牢记一个乡里妹子的身份。所以球球有些诧异,又不好意思提起老板娘说过的话,怕顶撞她,让老板娘难堪,也给自己添麻烦。再说,毕竟是寄人篱下,理当听从老板娘的调遣,教导。她就低下头,装出一副知错的模样,说,知道了,再磨时我会注意的。夜里房子里热,我到桥上,也就是和毛燕她们呆一会,图个凉快。球球婉转地告诉老板娘,对于镇里的伢子,她是没有非份之想的。老板娘的面色这才缓和了一些。球球心底却沉重了,要是老板娘知道,她和她在外念书的儿子好了,似乎会打断她和他的腿。她觉得老板娘凭一个女人的直觉,发现了某些端倪,但是老板娘没有亲眼看见,不便贸然警告,于是这样旁敲侧击,不动声色地拉响警铃。

  夜晚磨米粉的时候,球球格外用了些心思。她觉得老板娘说的,也有对的地方,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影响工作。只有把米粉磨好了,白天活干好了,老板娘就无话可说了。我到断桥上玩,她哪里管得着呢?她又不是我妈妈。球球鼻子里轻笑一声,总算想清楚了些事情。过一阵,她又发愁了。老板娘不是她妈妈,但她是傅寒的妈妈啊,这个问题更为重要。于是她又想,傅寒是镇里的,而且还在县城念书,暑假一过,他就要回学校了,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也不知还会不会惦记她?算了吧,老板娘是不会喜欢我和傅寒在一起的,她要是知道了,我只有卷起铺盖回乡下了。球球想不通,又似乎想通了。她总是这想半清醒半糊涂,好像在做梦。她不知道怎么办了。这时候,她记起了她的婚姻之命,真相还在算命老奶奶心里藏着呢,她想明天晚上,就去把结果取回来,省得自己胡思乱想,白费心思。

  雷阵雨连续下了两夜,球球也没到断桥去,估计枫林里的鸳鸯也被打散了,都在自家的房子里憋着,眼巴巴地盼着夜晚重新花好月圆起来。球球想起上回去找程小蝶,路上有些奇奇怪怪的感觉,那条幽长的小巷,像个无底洞,刮着阴冷的旋风,不断地将她往里吸纳,使她不由自主地停不下脚步。现在想起来,她觉得那完全是个梦。或者本身就是个梦,她常常把梦和现实混淆了。比如说她和傅寒在枫林里的夜晚,就是梦,他的手握着她的乳房,她就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像被他托举起来了。还有他的嘴,那么湿润,温热,他吻她,就像乡下人做年糕,用棍子将煮得热气腾腾的的糯米碾碎。是的,他就是那么碾呀缠呀拖呀捅呀,她只觉得自己的舌头都肿了,他还是不松嘴,直到他自己筋疲力尽。但是,她又那么喜欢他的嘴唇和舌头,睡觉前还一遍遍地回味,摸着自己的嘴唇,把手指头或手背压在嘴唇上。躺下来照镜子,很想看看自己睡觉的模样,但是闭上眼睛了,又怎么看得见呢?因而只能看自己睁眼躺着的样子,试着和镜子说话,微笑,就当它是傅寒。

  街道被雨冲洗了,扫去了陈旧与灰尘。屋檐和树木仍有水珠缓慢地滴落,延续大势已去的落寞。天空被洗白了,西边的晚霞又把那白色的天空烧得很红,也将胭脂河染了色,河里渔舟唱晚,归棹声声,在那一路铺开的红缎子上滑过。

  夜。夜来得很迟。

  装配完十六块木板,仍有一缕霞光,从罅隙里力钻过来,像舞台的追光灯,顽强地投射在白粒丸店对面的斜坡上。

  这个时候,是晚饭时间,街面人不多,有些清静。

  球球出门时,屋檐下的水滴砸在她的脖子上。抬头看天时,最后一缕霞光消失了,天霎时暗了下来,并且在她穿过市场时,天就真正黑了。不过,夏天的夜,通常是清澈明净的,不会像冬天那样,伸手不见五指。月亮是躲起来了,但它还是在小镇的天空,人看不见它,它,还是在俯看一切。

  这一次,球球出门往右,顺着胡同口走出去,再从丁香街上往市场方向走的。她绕一圈的目的,是想经过老板娘的家,也许有可能在胡同里碰到傅寒。至少,她经过他的身边,她的心灵因此涌上一阵暖流,得到一次慰藉。遗憾的是,她只是嗅到了炖得香喷喷的鸡肉味。她想,那只打鸣的大公鸡,已经在锅里沸腾,黄油泛起了。她咽了一下口水,她还没有吃晚饭。她很想和他们坐在一块,像一家人那样,吃一顿晚餐。她是这么想的,在这诱人的味道面前,她觉得自己可怜巴巴的了。

  自从在老板娘家实实在在地看了一回黑屁股压着白屁股后,球再也没去过老板娘家串过门。

  夜,于是又暗了一层。

  或许是夜色太过朦胧,或许是因为上一次的鉴别以后,确认了中间道是通往程小蝶家的,因此,这一次,球球没有留意是否还有其它的道路。她的心里,眼前,就只有这惟一的一条路。她急于要见老奶奶,急于要把婚姻之命取回来,满脑子跳跃的都是傅寒的影子。一个人专注于一件事情,是会进入某种境界的。她一点也不害怕,或者是她根本不知道害怕,偏僻的小巷里,是否会遇上坏人?她想也没想过。她顺利地找到程小蝶的家。印象中,程小蝶家的房子不是这么矮,也不记得门前有两棵一人多高的松柏,麻石板居然铺到了门槛边上。她有些不敢确认。

  门是敞开的,房间里没有亮灯,于是她站在门槛外边喊程小蝶。刚喊两声,就听见屋子里有人咳嗽。她听出来了,还是那种拖长音调地咳嗽,尾音在嗓子里震颤。

  谁喊小蝶呀,进来吧。苍老的声音像拖布拖过,留下一道湿漉漉的印痕。

  是我,老奶奶。球球一边说一边跨进门槛。她记得老奶奶的房间,在程小蝶房间的左侧,因而走几步后,往左边摸过去。屋子里也并非伸手不见五指。屋子里只是比夜更暗的夜。

  老奶奶,我是那个没有生辰八字的人。球球摸索着前进,希望从老奶奶的声音来辨别她的方向。她听到了咕噜咕噜的声音。老奶奶的嗓子里卡着一口痰。球球顺着墙摸过去。墙是木板的,木板一块一块,中间那一段很光滑,很凉,像石头。她想,老奶奶在这房子里进出了几十年,是她的手把木板摸成这样。老奶奶闭着眼睛生活,她的手把许多物件摸得无比光滑。比如那把竹椅。球球的脚踢到了门槛,她知道,跨进去,就到了老奶奶的房子里了。她还记得小蝶的话,往前走五步,伸出右手,就能摸到一把椅子。但是,这一次,她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她的手并没有碰到椅子的冰凉。她不敢再往前走,她怕入侵了老奶奶的地方。于是她在黑暗中拼命划动右手,像个溺水者。

  再往前走一步,小蝶她没和你说过,要走五步么?老奶奶说,声音像风吹动糊窗的纸。球球愣了,老奶奶怎么知道她只走了四步?她明明走了五步,她数得清清楚楚,怎么还差一步?不过她又糊涂了,可能是刚才把跨进门的那一脚也算进去了,因而又向前跨了一步,伸出右手,探寻那把冰凉的椅子。

  左边,椅子在你左手边。老奶奶又说。原来那股酸腐的气味消失了,球球闻到丁香的味道。怎么是左边呢?迷惑一个接一个地滚过来,球球来不及细想,伸出左手,她碰到了那把椅子。一般来算命的,都坐在门槛外面。老奶奶自言自语。球球只觉得蚊子在耳朵边嗡嗡地飞。

  两天了,打雷,下雨,我知道你会来。老奶奶说。

  噢?黑暗中球球张大了嘴,一只蚊子冲了嗓子里,她一阵咳嗽。老奶奶在哪个方向,她判断不出来。屋子里潮乎乎的,像进了地窖,阴冷使球球浑身哆嗦,在外面行走时的汗立即凉了,并且凝结,身上像裹了一层纱。

  夏天来了,断桥热闹了,多少年前就这样,欢喜的,悲伤的故事,重复不断。老奶奶似乎在梦呓,平淡苍白的声音拒绝任何听众。

  你是来取你的婚姻之命的。上一回,你不是诚心要算,心不诚,算不准。这一回,你不一样,我听见你的心,在为一个人跳得很急,很乱,它快蹦出你的胸膛。老奶奶捏住球球的手,枯硬的手指,像根树枝,完全不像上次那样,冰凉却指尖柔韧。

  是的,是的,我不知道怎么办。球球被她捏得很不舒服。

  你和这个人,门不当,户不对,你不知道他怎么想,他会不会只是一颗流星,划过你的生命。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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