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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盛可以文集-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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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球球,球球,不要害怕,不痛,真的,不痛。厉红旗失血的嘴唇干裂,他企图把幸福的昨天重新摆上脸面,却只能是惨淡笑容。

  如果不是上天嫉妒我的幸福,那就是有妖魔念了咒语,这样残酷地掰断了他的右臂。我原本就是很倒霉的,所有厄运就朝我来吧,为什么要对无辜的他下手?为什么不能让我嫁一个健康的镇里人?如果我嫁给他,非得夺去他的一条胳膊,我可以不嫁,我宁愿不嫁啊。球球的眼珠子迟缓地滚动半圈,先是有半颗眼泪堵在眼眶边,继而聚成一汪,蜂涌而出。

  厉,厉……我不怕。球球呜咽。四条胳膊腿,如今只有三条半,厉就和阿泰一样,自己和毛燕,也没有什么区别了。但是,厉红旗残疾了没有关系,关键是,谁知道她是在厉红旗四肢健全的时候,和他互定终身的呢?她是和健康帅气的厉红旗谈婚论嫁的,只是在婚期未到之前,出了这样的意外,这和毛燕嫁给阿泰,是有本质区别的。嫁给一个残疾人,难免会被一些人嘲笑,但是,如果一个健康的丈夫忽然残疾了,得到的会是同情与关怀。事情就是这么微妙,更何况,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一个乡里妹子身上,一个曾被小镇女人视为共同情敌的乡里妹子身上。厉红旗断了一条胳膊,球球嫁给他的扬眉吐气与骄傲,也随之折断。

  球球,我们,还结婚吗?厉红旗舔了一下嘴唇,他一直看着球球。

  球球一直看着那条残余的手臂。

  咳!咳——咳——!球球咳嗽,低头吐了一口痰。

  结婚,我们说好了的。你爸妈都在张罗婚事了。等你出院,我们回一趟乡下。球球对半截手臂说,喘气声几乎盖过了她的话。

  ……

  厉,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嫁给你。我愿意把我的右臂给你,我愿意做你的右臂。

  ……谢谢你,球球。原先我还在想,傅寒那小子没福气,没想到,我也一样。不,我比他有福气,只是无福……

  厉,你又提他干什么。

  他是摆在眼前不珍惜,而我,你看我,现在这样子,哪里配你要。在厉红旗的观念中,他与球球从来都是平等的,厉红旗从来不认为镇里人有什么不同。所以在他这里,半条胳膊地失去,并不意味抵销镇里人的优势,抹掉镇里人的优越感,而是在与球球平等的条件下,忽然间与她不在平等的位置上。

  厉,不嫌弃我,要娶我;现在,和我谈什么配不配呢?如果你不骂我,我倒要说,我觉得眼下这样,我才觉得和你稍微站齐了一些。以前老板娘就告诫过我,一个乡里妹子,不要妄想嫁个镇里男人,尤其是好男人。许多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球球,乡里人受镇里人轻视,残疾的也是这样。如果把癫子也算进残疾一类,大家基本上忘了癫子也是人。你这么好,理该有一个爱你的人呵护你。至少他是个健康的人。

  不说这些了,厉,你不能改变决定。你答应过,和我结婚,陪我找县长。现在发生点小意外,就想推诿了是不?

  厉红旗不说话,只是用左手抓握球球的双手,默默地用力,再用力……

  厉红旗出院的那天,雪过天晴,分不清太阳与雪,哪个更为耀眼。街头积雪正慢慢地化成泥水,踩上去,鞋底下溅散湿润的声音。远处不易涉足的地方,雪正变得稀薄,形成大小不一的块状,像岛屿分布。屋檐的水滴声轻松舒缓,滴在水沟里,聚集成一股细流,流淌,源流不知在哪一处消失。下午的时候,太阳躲起来,雪停止融化,一切即将冰封。

  天更冷了。

  怕厉红旗缠着纱布的半截手臂吓着母亲,球球独自回家过年。

  球球认真地把和厉红旗的关系与母亲讲了。母亲似乎还为那个独苗木匠的事耿耿于怀,即便是听到球球要嫁镇里人了,也没有一丝喜悦。嫁吧嫁吧,反正好人家都让别人挑去了!母亲抱着新添的孙子,腋下露出一截泛黄的棉絮,脸颊上有一圈更浓的红薯色。球球知道,那是冻的。母亲腾出一只手,把压在灰烬下的炭火拨旺了,继续说,过年没猪杀,猪发了瘟,扔了。爬过年槛,你二哥就要盖新房,我给你打脚盆、尿桶的钱也垫进去了。母亲脸上的皱纹很深,说话的时候,每一条皱纹都静止不动,没有哪一条不安地扭曲。

  球球知道母亲的意思,她也没有想过,母亲会为她准备什么嫁妆。她告诉母亲,她将要嫁人,仅仅因为她是母亲,厉红旗必需从这个家里将她迎娶过去。

  正月初一,他会带上媒人前来“送日子”。球球盯着母亲的皱纹,一条一条地数。

  母亲的面容消失了,球球看见的只是一群蚯蚓,一堆枯枝,一片龟裂的田地,一张废旧的皱纸,或者是一些猪圈的稻草。稻草。想到稻草,她的眼前出现了猪圈,耷拉着大耳朵的花母猪,站在稻草上,面带微笑,端着两只鼻孔呼哧呼哧地喘气。接下来,她又看见蓬乱的稻草,长在县长的头上,头发里隐藏猫一样的眼睛,一明一灭。

  妈……妈?球球张嘴呢喃。

  妈?妈?你还记得叫妈?!养你十几年,你喊过老子几声?母亲的话像颗掉到地上的玻璃球,一路弹跳。

  你,是我的……妈妈?等玻璃球停止滚动,球球捡起了它。球球的语气表明,如果是她的妈妈,她没有给过她一点母爱,这句话,可以是诘问;如果是她不是她的妈妈,这句话,便是疑问。

  母亲哑了。

  她怀里的孩子看着她。木然。

  母亲放好孩子,低头做饭。

  母亲始终没有回答球球。

  天,一直未开眼,持续低温,阴沉,似乎在酝酿一场立春前的大雪。

  早上起来,球球就不断地朝独木桥那面张望。然而,整整一个上午,都没有看见厉红旗从独木桥上走过来。按道理,“送日子”的人,应该在早上八九点钟到达,可厉红旗像受鞭炮声惊吓的鸟,不知躲到哪个角落去了。眼下已过午饭时分,球球只道是出了意外,或有变故。

  我说过,镇里人不可靠,幸好我没惊动亲戚朋友,看看,闹出这大笑话来,脸面都不知往哪搁。对于球球嫁给镇里人,母亲一直是怀疑的。这下证实了,她有点为自己得意。不过,她意识到应该像个母亲那样,为女儿伤感,便沉下了红薯脸。伤感是个什么东西,母亲其实不懂。伤感是小资的情调,母亲作为一个农民,最富足的就是唾沫星子。所以没过一阵,她就破口大骂起来。把镇里人,把厉红旗骂得狗屁不是,似乎这样就帮了球球一大把。

  咳——咳——,咳!球球带着胸腔内的风箱,躲开了母亲的聒噪,站在屋外的泥垛上,向独木桥张望。远处的山,大片的白雪点缀,像一只巨大的花母猪。她在那里寻找花母猪的耳朵的位置,鼻子的地方,她仿佛听到它嗷嗷地叫。风从她的鼻尖刮过去。她的脚趾头已经冻麻木了。风箱抽得更为猛烈。她这样眺望着,又等了一小时,然后,她转身进了屋。五分钟后,她出了门,径直往镇里走去。

  一路鞭炮声不断,还伴有热闹的喧哗,那是从屋子里传来的。

  新鲜的鞭炮屑爆碎在荒凉的坟堆上。

  残烛灭了。

  残雪静卧。

  一片花白的世界。球球行走在花母猪的身体上。

  冷不断地往心里钻,身上越来越冷,像风剥掉了衣裳。她裹紧自己,顶风行进。天渐渐有些暖色。她很快就到了镇里。大年初一,所有的店铺都关了,所有的摊位都撤了,人们都躲在房子烤火,团聚,街上便格外空旷。零星的爆炸声不断。

  踩着街上残余的鞭炮屑,球球竟觉得自己走在坟墓上。小镇这座巨大的坟墓,经历了一次团体拜祭,仍在沉睡。她没有直接从玫瑰街拐到丁香街,再去酒厂,而是特意横过百合街。她看见了她的白粒丸店。老板娘约定,正月初五与她正式签订合同。也就是说,还有四天,她不再是白粒丸店的服务员,而是堂堂正正的老板了。尽管白粒丸店紧闭,球球还是看到了里面热气腾腾,人来人往的火热场面,闻到了白粒丸的清香。她禁不住微笑。接着,她围着梧桐树转了一圈,沉思片刻,这才穿过白粒丸店的胡同,去找厉红旗。

  上了丁香街,太阳光突然穿透云层投射下来,眼前一片明媚。

  她几乎听到阳光“哗啦”泼撒的声音。

  太阳很亮。

  太阳和残雪的光亮,使她头昏目眩。

  她的眼前翻书一样,轮过一页一页的黑暗。

  等昏眩过去了,她便看见断桥的枫林边上,围了一些人。有人凑拢过去,看一眼,撤了回来,像黑蚁那样,悄无声息。从稀疏的人影里,她隐约看见,地上躺着的东西。

  死人?!她头皮一紧,一股阴冷逼到脚了趾头。厉?仅一秒钟,她迅速地想到厉红旗,拨腿奔跑过去,在人群背后站住。

  仍不断有人凑过去,有人撤回来。有的嘴里嗑着瓜子,有的手里抓着扑克牌,有人提着倒空的垃圾桶……

  冻死的吧,这个冬天,的确太冷。

  可能是病死的。

  到天堂极乐世界去,也是解脱。

  可怜,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

  球球明白死者不是厉红旗,心才慢慢地放下来。但已经吓得手脚冰凉。短暂的情绪震荡过后,她蓦地发现,她深爱厉红旗!如果失去他,她将痛苦不堪。她不打算再看这具死尸,迫切地想要见到他了。

  她上了断桥。

  球……球。隐约有一声呼唤擦过球球的耳根。声音似乎来自石狮子的嘴里,并且在它的胸腔里面回旋。她猛然站住,回头紧紧地盯着石狮子。

  石狮子头顶一片残雪,嘴含一堆纸屑,并没有开口说话。

  她继续往前走。

  球……球。又是一声呼唤。这一次听起来,是一种金属轻微的碰撞,某种黑暗中,曾发出这样的声音。

  老奶奶?!球球的心咯登一下,沉入胭脂河里。她再一次向那个包围圈冲过去,停在死尸面前。尸体上搭了一件破烂的衣服,看不见死者的容貌。有条手臂却在遮盖之外。一束亮光刺痛了球球的眼睛。亮光从死者的手臂上射来。她弯下腰,随着角度的改变,亮光消失了。于是,她清楚地看见了那条手臂上的手镯,两个手镯。她噎住了,恍惚如梦。她腰弯得更厉害。套着手镯的肌肤下面,一个粉红的圆点,比烟头还大,似乎正被太阳烤得红亮,光滑,甚至鲜艳。鲜艳爆炸了,眼前的世界,粉红一片。狠狠的抽搐,胸腔内的风箱尖锐地拉响。剧烈地咳嗽,像个胃痉挛患者,她双手捂胸,两腿一软,跪立在地。紧接着,她咳出一口鲜血,血滴迸溅在尸体上。在她昏厥过去,往前扑倒的霎那,她碰到了傅寒的眼睛,他在人群中,和其他看客一样,陌生、淡漠。他身边有张漂亮的脸,似乎是程小蝶……她感觉胭脂河水覆盖过来,在将她吞没,她张嘴大喊“妈——妈”,但是,她没有发出声音,河水迅速吞没了她,吞没了她的呼喊,她和她的心,在沉下去,沉下去……

  越来越多的人聚了过来。

  人聚了过来,包围了她们。

  (完)

  2002年12月完稿·沈阳

  2003年3月修改·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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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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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乳



第一章 女人左依娜
第二章 婚姻走到半山腰
第三章 撕破温情脉脉的面纱
第四章 有了房子才有家
第五章 小女子小嘴温倩
第六章 左依娜的户口风波
第七章 领结婚证
第八章 就这么嫁了
第九章 新房叫做听海苑
第十章 苏曼的个人问题
第十一章 胖子王东和瘦子尹莉的婚礼
第十二章 袁西琳的新马泰之游
第十三章 左依娜见公婆
第十四章 左依娜和平头冷战
第十五章 和解
第十六章 袁西琳发现性病
第十七章 马小河也得病了
第十八章 与庄严狭路相逢
第十九章 左依娜和庄严
第二十章 婚姻的裂隙
第二十一章 左依娜和庄严一起过年
第二十二章 袁西琳马小河的脏事
第二十三章 左依娜和平头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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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女人左依娜



  太阳,又矮下去了。

  就那么一跳,女人左依娜的眼前就昏暗了。于是,她看见前面那栋八层居民楼,几秒钟前还像冰山一角,顶层部份飘浮在阴影之上,被夕阳涂得一片金黄,转眼间,就全部沉没在阴影里了。窗外的千百种噪音,也似乎被捂在棉被里面,随着暮色的浓厚,嗡嗡嗡嗡地衰弱与朦胧起来,从劳作的房子里释放出来的人们,正经过街道这条拥挤的河流,纷纷向自己的家里流淌。

  就那么一跳,黄昏最后的阳光,便躲起来了。阴影在女人左依娜的眼里迅速扩散,屋子里暗了起来。阴暗使空荡荡的房子显得丰盈,充满了伸手可触的质感。女人左依娜身上的咖啡色职业套裙还没有换下,躯体也没有得到放松,她感觉紧迫和拘束。她想,这或许也是令她心胸憋闷难受的原因。这种不适使她想起婚姻。有些婚姻像职业套装一样,看起来很体面合身,大方优雅,只有躯体在里面感觉紧张与疲惫。女人左依娜已经很讨厌这种整齐划一的着装,尽管每天早上,不必对着衣柜发愁,就像未嫁的女孩子,不知挑选哪个男人合适。但是,她是女人,要生活,要工作,她不得不服从某些的安排,像魔术师棍下的动物一样臣伏。每天以日出日落的表情,麻木地数着不属于自己的钞票,从早到晚,以至于有一段时间,她见到钞票就会恶心,就像妊娠时期看见肥肉。

  她决定把枯燥的西装套裙换下来。

  剥除身体最后一块布料,女人左依娜一米六五的纤瘦肉体像条鱼在房间里游动。屁股是两个圆球,像两颗花生仁,由于相互的拼挤,挤压成两个膨胀的半圆,并且微微上翘,像乳房一样耸立;饱满的形状呈现出饥饿的欲望。遗憾的是,女人左依娜的乳房偏偏不挺,推土机推过的土地一样平整,只有两颗葡萄般大小的东西,顽强地生长在属于乳房的地盘上,像不经意间,从推土机里遗落的石子。女人左依娜套上睡裙,宽大的睡裙谢幕般猛然垂落,像一张网,罩住了游戈的鱼。鱼游进了深水,睡衣涌起了波浪,很快,就只看见女人左依娜圆润的屁股,在睡衣里面隐约地滚动。

  女人左依娜的短发不属于哪一种发型,似卷非卷,如一片云,不经意间飘落头顶,从此安家。她椭圆形的面部轮廓有些坚毅。见过女人左依娜的人,记忆中的她总是一头长发,她原本是留长发的,只是在某一个时刻剪了,长发形像并不能轻易抹掉而已。

  女人左依娜的拖鞋拍打地板,声音单调,百无聊赖,像一个人,在空旷的荒原上,独自唱歌,声音刚刚唱出口,就被风温柔地撕毁,七零八落,抛得很远。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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