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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金庸合集-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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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悦,嘉劳良久,赐宴奉天门。
那浡泥国即今婆罗洲北部的婆罗乃,又称文莱(浡泥、婆
罗乃、文莱以及英语Brunei均系同一地名之音译),虽和中土
相隔海程万里,但向来仰慕中华。宋朝太平兴国二年,其王
向打(即苏丹,中国史书上译为“向打”)曾遣使来朝,进贡
龙脑、象牙、檀香等物,其后朝贡不绝。
麻那惹加那乃国王眼见天朝上国民丰物阜,文治教化、衣
冠器具,无不令他欢喜赞叹,明帝又相待甚厚,竟然留恋不
去。到该年十一月,一来年老,二来水土不服,患病不治。成
祖深为悼惜,为之辍朝三日,赐葬南京安德门外(今南京中
华门外聚宝山麓,有王墓遗址,俗呼马回回坟),又命世子遐
旺袭封浡泥国王,遣使者护送归国,赏赐金银、器皿、锦绮,
纱罗等物。
遐旺王奏称:小国后山,颇有神异,乞皇上赐封,表为
一国之镇。
成祖便封其山名为“长宁镇国山”,亲制碑文,并题诗一
首,诗曰:
  “炎海之墟,浡泥所处。煦仁渐义,有顺无迕。
慺慺贤王,惟化之慕。
导以象胥,遹来奔赴。同其妇子,兄弟陪臣。
稽颡阙下,有言以陈。
谓君犹天,遣其休乐。一视同仁,匪偏厚薄。
顾兹鲜德,弗种所云。
浪舶风樯,实劳恳勤。稽古远臣,顺来怒趑。
以躬或难,矧曰家室?
王心亶诚,金石其坚。西南蕃长,畴与王贤?
矗矗高山,以镇王国。
镵文以石,懋昭王德。王德克昭,王国攸宁。
于斯万年,仰我大明。”
成祖皇帝的御制诗文,便刻在浡泥国长宁镇国山的一块
大石碑上。此后洪熙、正德、嘉靖年间,均有朝贡。中国人
去到浡泥国的,有些还做了大官,被封为“那督”。
到得万历年间,浡泥国内忽起内乱,《明史·浡泥传》载
称:“其王卒,无嗣。族人争立,国中杀戮几尽,乃立其女为
王。漳州人张姓者,初为其国那督,华言尊官也,因乱出奔,
女王立,迎还之。其女出入王宫,得心疾,妄言父有反谋。女
主惧,遣人按问其家,那督自杀。国人为讼冤。女主悔,绞
杀其女,授其子官。”
这位张那督的女儿为何神经错乱,向女王诬告父亲造反,
以致酿成这个悲剧,想必另有曲折内情,史书并未详载,后
人不得而知。福建漳州张氏在浡泥国累世受封那督,颇有权
势。为国人所敬。
华人在彼邦经商务农,数亦不少,披荆斩棘,甚有功绩,
和当地土人相处融洽。费信《星槎胜览》一书中记云:“渤泥
国……其国之民崇佛像,好斋沐。凡见唐人至其国,甚有爱
敬。有醉者,则扶归家寝宿,以礼待之若故旧。”有诗为证,
诗曰:
 “浡泥沧海外,立国自何年?夏冷冬生热,山盘地自
偏。
积修崇佛教,扶醉待宾贤。取信通商舶,遗风
事可传。”
浡泥国那督张氏数传后是为张信,膝下惟有一子。张信
不忘故国,为儿子取名朝唐。
到张朝唐十二岁那一年,福建有一名士人屡试不第,弃
儒经商,随着乡人来到浡泥国。这人不善经营,本钱蚀得干
干净净,无颜回乡,就此流落异邦。有人荐他去见张信,想
要谋个生计。张信和他一谈之下,心下大喜,便即聘为西宾,
教儿子读书。
张朝唐开蒙虽迟,却是天资聪颖,十年之间,四书五经
俱已熟习。那老师力劝张信遣子回中土应试,若能考得个秀
才、举人,有了中华的功名,回到浡泥来那可是大有光彩。张
信也盼儿子回乡去观光上国风物,于是重重酬谢了老师,打
点金银行李,再派僮儿张康跟随,命张朝唐随同老师回漳州
原籍应试。
其时正是崇祯六年,逆奄魏忠贤虽已伏诛,但在天启朝
七年之间祸国殃民,杀害忠良,天下元气大伤,兼之连年水
旱成灾,流寇四起。张朝唐等三人从厦门上岸,雇船西上漳
州。不料只行出数十里,四乡忽然大乱,一群盗贼涌上船来,
不由分说,便将那教书先生杀了。张朝唐主仆幸好识得水性,
跳水逃命,才免了一刀之厄。
两人在乡间躲了三日,听得四乡饥民聚众要攻漳州、厦
门。这一来,只将张朝唐吓得满腔雄心,登化乌有,眼见危
邦不可居,还是急速回家的为是。其时厦门已不能再去,主
仆两人一商量,决定从陆路西赴广州,再乘海船出洋。两人
买了两匹坐骑,胆战心惊,沿路打听,向广东而去。
幸喜一路无事,经南靖、平和,来到三河坝,已是广东
省境,再过梅县、水口,向西迤逦行来。张朝唐素闻广东是
富庶之地,但沿途所见,尽是饥民,心想中华地大物博,百
姓人人生死系于一线,浡泥只是海外小邦,男女老幼却是安
居乐业,无忧无虑,不由得大是叹息,心想中国山川雄奇,眼
见者百未得一,但如此朝不保夕,还是去浡泥椰子树下唱歌
睡觉安乐得多了。
这一日行经鸿图嶂,山道崎岖,天色渐晚,他心中焦急
起来,催马急奔。一口气奔出十多里地,到了一个小市镇上,
主仆两人大喜,想找个客店借宿,哪知道市镇上静悄悄的一
个人影也无。张康下马,走到一家挂着“粤东客栈”招牌的
客店之外,高声叫道:“喂,店家,店家!”店房靠山,山谷
响应,只听见“喂,店家,店家”的回声,店里却毫无动静。
正在这时,一阵北风吹来,猎猎作响,两人都感毛骨悚然。
张朝唐拔出佩剑,闯进店去,只见院子内地下倒着两具
尸首,流了一大滩黑血,苍蝇绕着尸首乱飞。腐臭扑鼻,看
来死者已死去多日。张康一声大叫,转身逃出店去。
张朝唐四下一瞧,到处箱笼散乱,门窗残破,似经盗匪
洗劫。张康见主人不出来,一步一顿的又回进店去。张朝唐
道:“到别处看看。”哪知又去了三家店铺,家家都是如此。有
的女尸身子赤裸,显是曾遭强暴而后被杀。一座市镇之中,到
处阴风惨惨,尸臭阵阵。两人再也不敢停留,急忙上马向西。
主仆两人行了十几里,天色全黑,又饿又怕,正狼狈间,
张康忽道:“公子,你瞧!”张朝唐顺着他手指看去,只见远
处有一点火光,喜道:“咱们借宿去。”
两人离开大道,向着火光走去,越走道路越是窄小。张
朝唐忽道:“倘苦那是贼窟,岂不是自投死路?”张康吓了一
跳,道:“那么别去吧。”张朝唐眼见四下乌云欲合,颇有雨
意,说道:“先悄悄过去瞧一瞧。”于是下了马,把马缚在路
边树上,蹑足向火光处走去。
行到临近,见是两间茅屋,张朝唐想到窗口往里窥探,忽
然一只狗大声吠叫,扑了过来。张朝唐挥动佩剑,那狗才不
敢走近,只是乱叫。
柴扉开处,一个老婆婆走了出来,手中举着一盏油灯,颤
巍巍的询问是谁。张朝唐道:“我们是过路客人,错过了宿头,
想在府上借宿一晚。”老婆婆微一迟疑,道:“请进来吧。”张
朝唐走进茅屋,见屋里只有一张土床,桌椅俱无。床上躺着
一个老头,不断咳嗽。张朝唐命张康去把马牵来。张康想起
刚才见到的死人惨状,畏畏缩缩的不敢出去。那老头儿挨下
床来,陪着他去牵了马来。老婆婆拿出几个玉米饼来飨客,烧
了一壶热水给他们喝。
张朝唐吃了一个玉米饼,问道:“前面镇上杀了不少人,
是甚么匪帮干的?”老头儿叹了口气,道:“甚么匪帮?土匪
有这么狠吗?那是官兵干的好事。”张朝唐大吃一惊,道:
“官兵?官兵怎么会这样无法无天、奸淫掳掠?他们长官不理
吗?”
老头儿冷笑一声,说道:“你这位小相公看来是第一次出
门,甚么世情也不懂的了。长官?长官带头干呀,好的东西
他先拿,好看的娘们他先要。”张朝唐道:“老百姓怎不向官
府去告?”老头儿道:“告有甚么用?你一告,十之八九还陪
上了自己性命。”张朝唐道:“那怎样说?”老头儿道:“那还
不是官官相护?别说官老爷不会准你状子,还把你一顿板子
收了监。你没钱孝敬,就别想出来啦。”
张朝唐不住摇头,又问:“官兵到山里来干么?”老头儿
道:“说是来剿匪杀贼,其实山里的盗贼,十个倒有八个是给
官府逼得没生路才干的。官兵下乡来捉不到强盗,掳掠一阵,
再乱杀些老百姓,提了首级上去报功,发了财,还好升官。”
那老头儿说得咬牙切齿,又不停的咳嗽。老婆婆不住向他打
手势,叫他别说了,只怕张朝唐识得官家,多言惹祸。
张朝唐听得闷闷不乐,想不到世局败坏如此,心想:“爹
爹常说,中华是文物礼义之邦,王道教化,路不拾遗,夜不
闭户,人人讲信修睦,仁义和爱。今日眼见,却是大不尽然,
还远不如浡泥国蛮夷之地。”感叹了一会,就倒在床上睡了。
刚蒙胧合眼,忽听见门外犬吠之声大作,跟着有人怒喝
叫骂,蓬蓬蓬的猛力打门。老婆婆下床来要去开门,老头儿
摇手止住,轻轻对张朝唐道:“相公,你到后面躲一躲。”
张朝唐和张康走到屋后,闻到一阵新鲜的稻草气息,想
是堆积柴草的所在,只听见格啦啦一阵响,屋门已被推倒,一
人粗声喝道:“干么不开门?”也不等回答,啪的一声,有人
给打了记耳光。
老婆婆道:“上差老爷,我……我们老夫妻年老胡涂,耳
朵不好,没听见。”哪知又是一记耳光,那人骂道:“没听见
就该打。快杀鸡,做四个人的饭。”老头儿道:“我们人都快
饿死啦,哪里有甚么鸡?”只听蓬的一声,似乎老头儿被推倒
在地,老婆婆哭叫起来。
又听另一个声音道:“老王,算了吧,今日跑了整整一天,
只收到三两七钱税银,大家心里不痛快,你拿他出气也没用。”
那老王道:“这种人,你不用强还行?这几两银子,不是我打
断那乡下佬的狗腿,这些土老儿们肯乖乖拿出来吗?”另一个
嘶哑的声音道:“这些乡下佬也真是的,穷的米缸里数来数去
也得十几粒米,再逼实在也逼不出甚么来啦,只是大老爷只
得骂咱们兄弟没用……”
正说话间,忽然张朝唐的马嘶叫起来。几名公差一惊,出
门查看,见到两匹马,议论起来,说乘马之人定在屋中借宿,
看来倒有一笔油水,当即兴兴头头的进屋来寻。
张朝唐大惊,一扯张康的手,轻轻从后门溜了出去。两
人一脚高一脚低,在山里乱走,见无人追来,才放了心,幸
亏所带的银两张康都背在背上。
两人在树丛中躲了一宵,等天色大亮,才慢慢摸到大道
上来。主仆两人行出十多里,商量到前面市镇再买代步脚力。
张康不住痛骂公差害人。正骂得痛快,忽然斜刺小路里走来
四名公差,手中拿着链条铁尺,后面两人各牵着一匹马,那
正是他们的坐骑。
张朝唐和张康面面相觑,这时要避开已经来不及,只得
装作若无其事,继续走路。
那四名公差不住向他们打量,一名满脸横肉的公差斜眼
问道:“喂,朋友,干甚么的?”
张朝唐一听口音,正是昨晚打人的那个老王。张康走上
一步,道:“那是我们公子爷,要上广州去读书。”
老王一把揪住,挟手夺过他背上包裹,打开一看,见累
累尽是黄金白银,不由得惊喜交集,喝道:“甚么公子爷?瞧
你两个都不是好东西!这些金银哪里来的?定是偷来骗来的,
好,现今拿到贼赃啦,跟我见大老爷去。”他见这两人年幼好
欺,想把他们吓跑。
哪知张康道:“我们公子爷是外国大官,知府大人见了他
也客客气气。见你们老爷去,那是再好也没有啦!”
一名中年公差听了这话,眉头一皱,心想这事只怕还有
后患,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杀了这两个雏儿,发笔横财再说,
突然抽出单刀向张康劈去。张康大骇,急忙缩头,一刀从头
顶掠过,砍去了他帽子。他挺身挡住公差,叫道:“公子快逃。”
张朝唐转身就奔。
那公差反手又是一刀,这次张康有了防备,侧身闪过,仍
是没给砍中。主仆两人没命价奔逃。四名公差手持兵刃,吆
喝着追来。
张朝唐平时养尊处优,加上心中一吓,哪里还跑的快,眼
见就要给公差追上,忽然迎面一骑马奔驰而来。那中年公差
见有人来,高声叫道:“反了,反了,大胆盗贼,竟敢拒捕?”
另外几名公差也大叫:“捉强盗,捉强盗。”他们诬陷张朝唐
主仆是盗匪,心想杀了人谁敢前来过问?
迎面那乘马越奔越近。马上乘客眼见前面两人奔逃,后
面四名公差大呼追逐,只道真是捉拿强人,催马疾驰,奔到
张朝唐主仆之前,俯身伸臂,一手一个,拉住两人后领,提
了起来。四名公差也已气喘喘的赶到。
马上乘者把张朝唐主仆二人往地上一掷,笑道:“强盗捉
住了。”跳下马来。这人身材魁梧,声音洪亮,满脸浓须,约
莫四十来岁年纪。
四名公差见他身手矫捷,气力甚大,当下含笑称谢,将
张朝唐主仆拉了起来。
那乘马客见张朝唐一身儒服,张康青衣小帽,是个书僮,
哪里像是强盗,不禁一怔。张康叫了起来:“英雄救命!他们
要谋财害命。”那人喝问:“你们干甚么的?”张康叫道:“这
是我家公子,是去广州赶考……”话未说完,已被一名公差
按住了嘴。
那中年公差向乘马客道:“老兄,你走你的道吧,莫管我
们衙门的公事。”乘马客道:“你放开手,让他说。”张朝唐道:
“在下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岂是强人……”一名公差喝
道:“还要多嘴?”反身一记巴掌,向他打去。
乘马客马鞭挥出,鞭上革绳卷住公差手腕,这一掌便未
打着。乘马客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张康道:“我家公子要
去广州考秀才,遇上这四人。他们见到我们的银子,就想杀
人。”说到这里,跪下叫道:“英雄救命!”
乘马客问公差道:“这话可真?”众公差冷笑不答。那老
王站在他背后,乘他不觉,突然举刀搂头砍将下来。
乘马客听得脑后风生,更不回头,身子向左微挫,右足
“乌龙扫地”,横扫而出,正中老王足胫,将他踢出数步。余
下三名公差大叫:“真强盗来啦。”两个举起铁尺,一个挥动
铁链,向乘马客围攻过来。
张朝唐见他手无寸铁,不禁暗暗担忧。乘马客却挺然不
惧,左躲右闪,三名公差的兵刃始终伤他不着。那老王站起
身来,抢刀上前夹攻。乘马客大喝一声,老王吃了一惊,一
刀没砍准,乘马客劈面一拳,打得他鼻血直流。老王只顾护
痛,双手掩面,当啷一声,手中单刀跌落在地。乘马客抢过
单刀,回手挥出,砍中了一名手持铁尺的公差右肩。他兵刃
在手,如虎添翼,刀光闪处,手持铁链的公差左腿中刀,跌
倒在地。剩下一名公差不敢再战,不顾同伴死活,和老王两
人撒腿就逃。乘马客哈哈大笑,将单刀往地下一掷,跃上马
背。
张朝唐忙上前道谢,请问姓名。乘马客见两名公差躺在
地上哼哼唧唧的叫痛,向他怒目而视,说道:“这里不是说话
之所,咱们上马再谈。”张康拿回包裹,牵过马来,三人并辔
而行。
张朝唐说了家世姓名。乘马客道:“原来是张公子。在下
姓杨,名鹏举,江湖上人称摩云金翅,是武会镖局的镖头。”
张朝唐道:“今日若非阁下相救,小弟主仆两人准是没命的
了。”
杨鹏举道:“这一带乱的着实厉害,兵匪难分,公子还是
及早回去外国的为是。在下也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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