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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5章

金庸合集-第14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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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三丰心下好生踌躇:“素闻这‘蝶谷医仙’胡青牛虽然
医道高明之极,却是魔教中人,向为武林人士所不齿,何况
他脾气怪僻无比,只要魔教中人患病,他尽心竭力的医治,分
文不收,教外之人求他,便是黄金万两堆在面前,他也不屑
一顾。因此又有一个外号叫作‘见死不救’。既是此人,宁可
让无忌毒发身亡,也决不容他陷身魔教。”
常遇春见他皱眉沉吟,明白他的心意,说道:“张真人,
胡师伯虽然从来不给教外人治病,但张真人相救小人,大恩
深重,胡师伯非破例不可。他若当真不肯动手,小人决不和
他干休。”张三丰道:“这位胡先生医术如神,我是听到过的,
可是无忌身上的寒毒,实非寻常……”常遇春大声道:“这位
小爷反正不成了,最多治不好,左右也是个死,又有甚么可
担心的?”他性子爽直之极,心中想到甚么,便说了出来。
张三丰听到“左右也是个死”六个字,心头一震,暗想:
“这莽汉子的话倒也不错,眼看无忌最多不过一月之命,只好
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他一生和人相交,肝胆相照,自来信人
不疑,这常遇春显然是个重义汉子,可是张无忌是他爱徒唯
一的骨血,要将他交在向来以诡怪邪恶出名的魔教弟子手中,
确是万分的放心不下,一时拿不定主意。

常遇春道:“张真人不愿去见我胡师伯,这个我是明白的。
自来邪正不并立,张真人是当今大宗师,如何能去相求邪魔
外道?我胡师伯脾气古怪,见到张真人后说不定礼貌不周,双
方反而弄僵。这位张兄弟只好由我带去,但张真人又未免不
放心。这样罢,我送了张兄弟去胡师伯那里,请他慢慢医治,
小人便上武当山来,作个抵押。张兄弟若有甚么失闪,张真
人一掌把我打死便了。”
张三丰哑然失笑,心想无忌若有差池,我打死你又有何
用?你若不上武当山来,我却又到何处去找你?但眼下无忌
毒入膏肓,当真“左右也是个死”,生死之际,须得当机立断,
便道:“如此便拜托你了。可是咱们话说明在先,胡先生决不
能勉强无忌入教,我武当派也不领贵教之情。”他知魔教中人
行事诡秘,若是一给纠缠上身,阴魂不散,不知将有多少后
患,张翠山弄到身死名裂,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常遇春昂然道:“张真人可把我明教中人瞧得忒也小了。
一切遵照吩咐便是。”张三丰道:“你替我好好照顾无忌,倘
若他体内阴毒终于得能除去,请你同他上武当山来。你自己
先来抵押,却是不必了。”常遇春道:“小人必当尽力而为。”
张三丰道:“那么这个小姑娘,便由我带上武当山去,另
行设法安置。”
常遇春上岸在一棵大树下用刀掘了个土坑,将周公子尸
身上的衣服除得一丝不挂,这才埋葬,跪在坟前,拜了几拜。
原来“裸葬”乃明教的规矩,以每人出世时赤条条的来,离
世时也当赤条条的去。张三丰不知其礼,只觉得这些人行事
处处透着邪门诡异。

次日天明,张三丰携同周芷若,与常遇春、张无忌分手。
张无忌自父母死后,视张三丰如亲祖父一般,见他忽然离去,
不由得泪如泉涌。张三丰温言道:“无忌,你病好之后,常大
哥便带你回武当山,乖孩子,分别数月,不用悲伤。”张无忌
手足动弹不得,眼泪仍是不断的流将下来。
周芷若回上船去,从怀中取出一块小手帕,替他抹去了
眼泪,对他微微一笑,将手帕塞在他衣襟之中,这才回到岸
上。
张无忌目送太师父带同周芷若西去,只见周芷若不断回
头扬手,直走到一排杨柳背后,这才不见。他霎时间只觉孤
单凄凉,难过无比,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常遇春皱眉道:“张兄弟,你今年几岁?”张无忌哽咽道:
“十二岁”常遇春道:“好啊,十二岁的人,又不是小孩子了,
哭哭啼啼的,不怕丑么?我在十二岁上,已不知挨过几百顿
好打,从来不作兴流过半滴眼泪。男子汉大丈夫,只流鲜血
不流眼泪。你再妞儿般的哭个不停,我可要拔拳打你了。”
张无忌道:“我是舍不得太师父才哭,人家打我,我才不
哭呢。你敢打我便打好了,你今日打我一拳,他日我打还你
十拳。”常遇春一愕,哈哈大笑,说道:“好兄弟,好兄弟,这
才是有骨气的男子汉。你这么厉害,我是不敢打你的。”张无
忌道:“我动也不会动,你为甚么不敢打?”常遇春笑道:“我
今日打了你,他日你跟着你太师父学好了武功,这武当派的
神拳,我可挨得起十拳么?”张无忌波的一声,笑了出来,觉
得这个常大哥虽然相貌凶恶,倒也不是坏人。

当下常遇春雇了一艘江船,直放汉口,到了汉口后另换
长江江船,沿江东下。那蝶谷医仙胡青牛所隐居的蝴蝶谷,是
在皖北女山湖畔。
长江自汉口到九江,流向东南,到九江后,便折向东北
而入皖境。两年之前,张无忌曾乘船溯江北上,但其时有父
母相伴,又有俞莲舟同行,旅途中何等快活,今日父母双亡,
自己凄凄惶惶的随常遇春东下求医,其间苦乐,实在天壤之
别。只是生怕常遇春发怒,心中虽然伤感,却也不敢流泪。其
时身上张三丰所点的穴道早已自行通解,寒毒发作时痛楚难
当,他咬牙强忍,只咬得上下口唇伤痕斑斑,而且阴寒侵袭,
日甚一日。
到得集庆下游的瓜埠,常遇春舍舟起旱,雇了一辆大车,
向北进发,数日间到了凤阳以东的明光。常遇春知道这位胡
师伯不喜旁人得知他隐居的所在,待行到离女山湖畔的蝴蝶
谷尚有二十余里地,便打发大车回去,将张无忌负在背上,大
踏步而行。
他只道这二十余里路转眼即至,岂知他身上中番僧的两
记阴掌,内伤着实不轻,只走出里许,便全身筋骨酸痛,气
喘吁吁的步履为艰。张无忌好生过意不去,道:“常大哥,让
我自己走罢,你别累坏了身子。”常遇春焦躁起来,怒道:
“我平时一口气走一百里路,也半点不累,难道那两个贼和尚
打了我两掌,便叫我寸步难行?”他赌气加快脚步,奋力而行。
但他内伤本就沉重,再这般心躁气浮的勉强用力,只走出数
十丈,便觉四肢百骸的骨节都要散开一般,他兀自不服气,既
不肯放下张无忌,也不肯坐下休息,一步步向前挨去。

这般走法,那就慢得紧了,行到天黑,尚未走得一半,而
且山路崎岖,越来越是难走。挨到了一座树林之中,常遇春
将张无忌放下地来,仰天八叉的躺着休息。他怀中带着些张
无忌吃的糖果糕饼,两人分着吃了。常遇春休息了半个时辰,
又要赶路。张无忌极力相劝,说在林中安睡一晚,待天明了
再走。常遇春心想今晚便是赶到,半夜三更的去吵胡青牛,定
然惹他生气,只得依了。两人在一棵大树下相倚而睡。
睡到半夜,张无忌身上的寒毒又发作起来,剧颤不止。他
生怕吵醒了常遇春,一声不响,强自忍受。便在此时,忽听
得远处有兵刃相交之声,又有人吆喝:“往哪里走?”“堵住东
边,逼他到林子中去。”“这一次可不能再让这贼秃走了。”跟
着脚步声响,几个人奔向树林中来。
常遇春一惊而醒,右手拔出单刀,左手抱起张无忌,以
备且战且走。张无忌低声道:“似乎不是冲着咱们而来。”常
遇春点点头,躲在大树后向外望去,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只见
七八个人围着一个人相斗,中间那人赤手空拳,双掌飞舞,逼
得敌人无法近身。斗了一阵,众人渐渐移近。不久一轮眉月
从云中钻出,清光泻地,只见中间那人身穿白色僧衣,是个
四十来岁的高瘦和尚。围攻他的众人中有僧有道,有俗家打
扮的汉子,还有两个女子,共是八人,两个灰袍僧人一执禅
杖,一执戎刀,禅杖横扫、戒刀挥劈之际,一股股疾风带得
林中落叶四散飞舞。一个道人手持长剑,身法迅捷,长剑在
月光下闪出一团团剑花。一个矮小汉子手握双刀,在地下滚
来滚去,以地堂刀法进攻白衣和尚的下盘。
两个女子身形苗条,各执长剑,剑法也是极尽灵动轻捷。

酣斗中一个女子转过身来,半边脸庞照在月光之下。张无忌
险些失声而呼:“纪姑姑!”这女子正是殷梨亭的未婚妻子纪
晓芙。张无忌初见八个人围攻一个和尚,觉得以多欺少,甚
不公平,盼望那个和尚能突围而走,这时认出纪晓芙之后,心
想那和尚和纪姑姑为敌,自是个坏人,一颗心便去帮助纪晓
芙一边了。那日他父母双双自尽,纪晓芙曾对他柔声安慰,张
无忌虽不收她给的黄金项圈,事后想起,对她的一番好意却
也甚是感激。
张无忌见那被围攻的和尚武功了得,掌法忽快忽慢,虚
虚实实,变幻多端,打到快时,连他手掌的去路来势都瞧不
清楚纪晓芙等虽然人多,却久斗不下。
忽听得一名汉子喝道:“用暗青子招呼!”只见一名汉子
和一名道人分向左右跃开,跟着便是嗤嗤声响,弹丸和飞刀
不断向那白衣和尚射去。这么一来,那和尚便有点儿难以支
持。那持剑的长须道人喝道:“彭和尚,我们又不是要你性命,
你拚命干么?你把白龟寿交出来,大家一笑而散,岂不甚妙?”
常遇春吃了一惊,低声道:“这位便是彭和尚?”张无忌
在江船之中,曾听父母对俞二伯说起王盘山扬刀立威、以及
天鹰教和各帮派结仇的来由,知道白龟寿是天鹰教在王盘山
仅得安然生还的玄武坛坛主,这些年来各帮派和天鹰教争斗
不休,为的便是要白龟寿吐露谢逊的踪迹。他心道:“莫非这
彭和尚也是我妈教中的人物?”
却听彭和尚朗声道:“白坛主已被你们打得重伤,我彭和
尚莫说跟他颇有渊源,便是毫无干连,也不能见死不救。”那
长须道人道:“甚么见死不救?我们又不是要取他性命,只是

向他打听一个人。”彭和尚道:你们要问谢逊的下落,为何不
去问少林寺方丈?”一名灰袍僧人叫了起来:“这是天鹰教妖
女殷素素嫁祸我少林寺的恶计,谁能信得?”这僧人显然是少
林派的。张无忌听他提到亡母的名字,又是骄傲,又是伤心,
暗想:“我妈虽已去世两年,仍能作弄得你们头昏脑胀。”
猛听得站在外圈的道人叫道:“自己人大家伏倒!”六人
一听,立即伏地,但见白光闪动,五柄飞刀风声呼呼,对准
了彭和尚的胸口射到。本来彭和尚须低头弯腰、或是向前扑
跌,要不然就使铁板桥仰身,使飞刀在胸前掠过,但这时地
下六般兵刃一齐上撩,封住了他下三路,却如何能矮身闪躲?”
张无忌心头一惊,只见彭和尚突然跃高,五柄飞刀从他
脚底飞过,飞刀虽然避开,但少林僧的禅杖戎刀、长须道人
的长剑已分向他腿上击到。彭和尚身在半空,逼得行险,左
掌拍出,波的一响,击在一名少林僧头上,跟着右手反勾,已
抢过他手中戒刀,顺势在禅杖上一格,借着这股力道,身子
飞出了两丈。
那少林僧被他一掌重手击在天灵盖上,立时毙命,余人
怒叫追去,只见彭和尚足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七人又将
他围住了。那使禅杖的少林僧势如疯虎,禅杖直上直下的猛
砸,只道:“彭和尚,你杀了我师弟,我跟你拚了。”那长须
道人叫道:“他腿上已中了我的蝎尾钩暗器,转眼便要毒发身
亡。”果见彭和尚足下虚浮,跌跌撞撞的站立不稳。
常遇春心道:“他是我明教中的大人物。非救他不可!”他
虽身负重伤,仍想冲出去救人,当下猛吸一口气,左脚一大
步跨将出去。不料他吸气既急,这一步跨得又大,登时牵动

胸口内伤,痛得几乎要昏晕过去。这时彭和尚一跃丈许,也
已摔倒在地,似已毒发身亡。常遇春强忍疼痛,睁大了眼观
看动静,见那七人也不敢走近彭和尚身边。
那长须道人道:“许师弟,你射他两柄飞刀试试。”那放
飞刀的道人右手一扬,拍拍两响,一柄飞刀射入彭和尚右肩,
一柄射入他的左腿。彭和尚毫不动弹,显已死去。那长须道
人道:“可惜!可惜!已经死了,却不知他将白龟寿藏在何处?”
七人同时围上去察看。
忽听得砰砰砰砰砰,五声急响,五个人同时向外摔跌,彭
和尚却已站立起身,肩头和腿上的飞刀却兀自插着,原来他
腿上中了喂毒暗器,知道难以支持再斗,便装假死,诱得敌
人近身,以惊雷闪电似的手法连发“大风云飞掌”,在五个男
敌的胸口各印了一掌。他躺在地下之时,一直便在暗暗运气,
这五掌掌力着实凌厉刚猛。
纪晓芙和她同门师姊丁敏君大惊之下,急忙跃开,看那
五个同伴时,个个口喷鲜血,两名汉子功力较逊,不住口的
惨呼。但彭和尚这一急激运劲,也已摇摇欲坠,站立不定。那
长须道人叫道:“丁纪两位姑娘,快用剑刺他。”
双方敌对的九人之中,一名少林僧已死,彭和尚和五个
敌人同受重伤,只有纪晓芙和丁敏君并无损伤。丁敏君心道:
“难道我不会用剑,要你来指点?”长剑一招“虚式分金”,径
往彭和尚足胫削去。
彭和尚长叹一声,闭目待死,却听得叮当一响,兵刃相
交,张眼一看,却是纪晓芙伸剑将师姊长剑格开了。
丁敏君一怔,道:“怎么?”纪晓芙道:“师姊,彭和尚掌

下留情,咱们也不能赶尽杀绝。”丁敏君道:“甚么掌下留情?
他是掌下无力。”厉声道:“彭和尚,我师妹心慈,救了你一
命,那白龟寿在哪里,这该说了罢?”
彭和尚仰天大笑,说道:“丁姑娘,你可将我彭莹玉看得
忒也小了。武当派张翠山张五侠宁可自刎而死,也决不说出
他义兄的所在。彭莹玉心慕张五侠的义肝烈胆,虽然不才,也
要学他一学。”说到这里,一口鲜血喷出,坐到在地。
丁敏君踏步上前,右足在他腰胁间连踢三下,叫他再也
无法偷袭。
彭和尚这几句话只听得张无忌胸中热血涌了上来,心中
对他登时既觉亲近,又生感激。他父亲张翠山自刎身亡,名
门正派人士谈论起来总不免说道:“好好一位少年英侠,却受
了邪教妖女之累,一失足成千古恨,终至身死名裂,使得武
当一派,同蒙羞辱。”这些话张无忌虽然听不到,但他在太师
父和各位师叔伯的言谈神色之间,瞧得出他们伤心之余,对
母亲颇有怒恨怨责的意思,都觉他父亲一生甚么都好,就是
娶错了他的母亲,却从无一人似彭和尚这般对他父亲衷心敬
佩。
丁敏君冷笑道:“张翠山瞎了眼睛,竟去和邪教妖女缔婚,
这叫作自甘下贱,有甚么好学的?他武当派……”纪晓芙插
口道:“师姊……”丁敏君道:“你放心,我不会说到殷六侠
头上。”她长剑一晃,指着彭和尚的右眼,说道:“你若不说,
我先刺瞎你的右眼,再刺瞎你的左眼,然后刺聋你的右耳,又
刺聋你的左耳,再割掉你的鼻子,总而言之,我不让你死便
是。”她剑尖相距彭和尚的眼珠不到半寸,晶光闪耀的剑尖颤

动不停。
彭和尚睁大了眼睛,竟不转瞬,淡淡的道:“素仰峨嵋派
灭绝师太行事心狠手辣,她调教出来的弟子自也差不了。彭
莹玉今日落在你手里,你便施展峨嵋派的拿手杰作吧!”
丁敏君双眉上扬,厉声道:“死贼秃,你胆敢辱我师门?”
长剑向前一送,登时刺瞎了彭莹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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