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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8章

金庸合集-第8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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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听他们说得逼真,也不禁怵然心动,心想:“天下果真有
这等惨事?生而贫穷,也真是十分不幸了。”他愈听愈不好过,
转身向上层走去,群雄也不阻拦。徐天宏道:“待御膳备好,就
来接驾。”乾隆不理。
过了两个时辰,乾隆忽然闻到一阵“葱椒羊肉”的香气,宛
然是御厨张安官的拿手之作,又惊又喜,难道他们真的把御厨
给找来了?正自沉吟,张安官走了上来,爬下叩头,说道:“请皇
上用膳。”乾隆奇道:“你怎么来的?”张安官道:“奴才昨天在戏

园子听戏,一出门就给人架了去。今儿听人说皇上在这儿,要
奴才侍候,奴才十分欢喜。”
乾隆点点头,走了下去,只见桌上放着一碗“燕窝红白鸭
子燉豆腐”、一碗“葱椒羊肉”、一碗“冬笋大炒鸡燉面筋”、一碗
“鸡丝肉丝奶油焗白菜”,还有一盆“猪油酥火烧”,都是他平日
喜爱的菜色,此外还有十几碟点心小菜,一见之下,心中大喜。
张安官添上饭来。无尘等齐道:“请皇上用膳。”
乾隆心想:“这次看来他们是真心请我吃饭了。”正要举
筷,忽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抱着一头猫儿走了进来,对周
仲英道:“爹,猫咪饿啦!”正是周绮。那猫在她手中挣了几挣,
周绮一松手,猫儿跳到桌上,在两盆菜中吃了两口。周绮和众
人纷纷呼喝,正要把猫赶下,忽然那猫两腿一伸,直挺挺的躺
在桌上,口吐黑血而死。
乾隆登时变色。张安官吓得发抖,忙跪下道:“皇上……皇
上……菜里给他们……他们下毒……吃不得了!”乾隆哈哈一
笑,道:“你们犯上作乱,大逆不道,竟要弑君。要杀便杀,何必
下毒?”把椅子一推,站了起来。
无尘道:“皇上你这顿饭当真是不吃的了?”乾隆怒道:“乱
臣贼子,看你们有甚么好下场。”他见猫儿中毒,自分今日必
死,索性破口怒骂。
无尘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大丈夫死生有命,你不吃我
吃!哪一位有胆子跟我一起吃?”说罢拿起筷子,在猫儿吃过的
菜中挟了两筷,送入口中,大嚼起来。群雄纷纷落座,叫道:“死
就死,有甚么要紧?”喝酒吃菜,踊跃异常。乾隆见这批亡命徒
大吃毒菜,不禁愕然,不知他们是何用意。

不一会,群雄风卷残云,把饭菜吃了个干净,居然一点没
事。原来他们先给猫儿喂了毒药,菜中却并没有毒药。这一来,
乾隆一席到口的酒菜固然吃不到,还给人奚落了一场。
原来那日群雄在余杭舟中商议,文泰来虽已救出,乾隆却
决不肯甘休,如何善后,实非容易。无尘献议一不做,二不休,
索性去将乾隆捉了来,迫他答应不得再跟红花会为难。群雄个
个心雄胆壮,齐声赞好,当下重回杭州,恰逢西湖中正在选花
国状元,便将乾隆诱入玉如意的院子擒获。
群雄痛恨乾隆捕捉文泰来,刀砍棍打,弄得遍体鳞伤,而
骆冰受伤、周仲英丧子、余鱼同命危,何尝不均是由此而起?依
着常氏双侠和蒋四根等一干人,便要将乾隆一刀杀却,至不济
也要痛打一顿,以出心中恶气。但陈家洛和徐天宏等以大局为
重,终于劝服了他们,才这般折辱他一番。这一来是报仇,二来
是先杀他个下马威,等陈家洛和他商谈大事时,好教他容易就
范。
乾隆整整挨了两天饿,杭州官场却已闹得天翻地覆。皇上
失踪的消息虽没张扬出去,全城却已几乎抄了个遍。杭州通往
外县的各处水陆口子都由重兵把守,不许一人进出。城里城
外,两天内捕捉了几千名“疑匪”,各处监狱都塞满了。地方官
府固是十分惶急,一面又乘机把富商大贾捉了许多,关在狱
里,勒索重金,料来这是“忠君爱国”的大事,日后谁都不会追
究。
皇帝希奇古怪的失踪,福康安、李可秀、白振以及一些得
知消息的护驾大臣,这两日中真如热锅上蚂蚁,不知如何是

好。他们料想必是红花会犯驾,出事后立时大举在各处搜查,
哪知全城红花会人众早已隐匿的隐匿,出城的出城,一个也没
抓到。
第三天清晨,福康安又召集众人在抚署会商。人人愁眉苦
脸,束手无策,计议要不要急报皇太后。可是这一报上去,后果
之糟,谁都不敢设想。
正自踌躇不决,忽然御前侍卫瑞大林脸色苍白,急奔前
来,在白振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白振脸色一变,立即站起,
道:“有这等事?”福康安忙问情由。瑞大林道:“在皇上寝殿外
守卫的六名侍卫,忽然都给人杀死了。”福康安并不吃惊,反而
暗喜,道:“咱们去看看,这事必与皇上失踪有关。说不定反可
找到些头绪。”
众人走向乾隆设在抚署里的寝殿。瑞大林把门一推,迎鼻
一阵血腥气扑了过来,只见地板上东倒西歪的躺着六具尸体,
有的眼睛凸出,有的胸口洞穿,死状可怖。乾隆睡觉之时,向有
六名侍卫在寝殿外守夜,皇帝虽然失踪,轮值侍卫仍然照常值
班,哪知六人全在夜中被杀。白振道:“这六位兄弟都非庸手,
怎么不声不响的就给人干掉了?”各人目瞪口呆,谁都猜想不
透。
白振察看尸体,细究死因,见有的是被重手法震毙,有的
是被剑削去了半边脑袋。那六人的兵器有的在鞘中还未拔出,
想来刺客行动迅速,侍卫不及御敌呼援,都已一一被杀。白振
皱眉道:“这室中容不下多人斗殴,刺客最多不过两三人。他们
一举就害死六位弟兄,下手毒辣爽利,武功实在高明之极。”
李可秀道:“皇上既已被他们请去,又何必来杀这六名侍
卫?看来昨晚的刺客和劫持皇上之人并非一路。”福康安道:
“不错!刺客也是谋叛行刺,哪知皇上却不在这里。”白振道:
“两位所料甚是。如杀侍卫的是红花会人物,那么皇上是落在
别人手中了。可是除了红花会,又有谁如此大胆,敢做这般大
逆不道之事?要是劫持皇上的是红花会,此外哪里又有这等武
功高强之人?”红花会人众已难对付,突然又现强敌,不禁心
寒。再俯身察看,忽见尸体胸口有犬爪抓伤和利齿咬伤的痕
迹,心念一动,忙请李可秀差人去找猎犬。
过了一个多时辰,差役带了三名猎户和六头猎犬进来。李
可秀已调集了两千名兵丁,整装待发,白振命猎户带领猎犬在
尸体旁嗅了一阵,追索出去。
猎犬带领众人直奔湖滨,到了西湖边上,向春湖中狂吠。
白振暗暗点头,知道刺客带了犬来,打死侍卫后,命犬带路,追
寻皇帝。
猎犬吠了一会,沿湖乱跑乱窜一阵,找到了踪迹,沿湖奔
去,湖畔泥湿,果然有人犬的足印。猎犬奔到乾隆上岸处,折回
城内。城内人多,气息混杂,猎犬慢了下来,边嗅边走,直向玉
如意的妓院奔了进去。
妓院中本来有兵把守,这时却已不见。众人走进院子,只
见庭院室内,又死了两名侍卫和十多名官兵。刺客下手狠辣,
没留下一个活口,有的兵卒是咽喉被狗咬断而死。白振看死者
身材和伤口部位,心想恶狗躯体庞大,若非关外巨獒,便是西
北豺狼和犬的混种,难道刺客是从关外或西北塞外而来?
六只猎犬在玉如意卧室中转了几个圈子,忽在地板上乱
抓乱爬。白振细看地板,并无异状,但猎犬仍不住抓吠,便命兵
卒用刀撬起地板,下面是块石板。白振急道:“快撬!”兵卒把石
板撬开,露出一个大洞,猎犬当即钻了下去。李可秀和白振见
下面是条地道,这才恍然大悟,成千兵将在妓院四周和屋顶守
卫,而皇帝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失踪,原来刺客是从地道里逃
出的,不禁暗叫惭愧,率领兵卒追了下去。
    注:日人稻叶君山《清朝全史》云:“乾隆御制诗至十
余万首,所作之多,为陆放翁所不及。常夸其博雅,每一
诗成,使儒臣解释,不能即答者,许其归家涉猎。往往有
翻阅万卷而不得其解者,帝乃举其出处,以为笑乐。”其
实乾隆之诗所以难解,非在渊博,而在杜撰,常以一字代
替数语,群臣势必瞠目无所对,非拜伏赞叹不可。
周作人《杂谈旧小说》一文谈到《绿野仙踪》时说:
“冷于冰遇着一个私塾教书的老头子,有很好的滑稽和
讽刺……这老儒给他讲解两句诗,却幸而完全没有忘
记:‘媳钗俏矣儿书废,哥罐闻焉嫂棒伤。’这里有意思的
事,乃是讽刺乾隆皇帝的。我们看他题在知不足斋丛书
前头的‘知不足斋何不足,渴于书籍是贤乎’,和在西山
碧云寺的御碑上的‘香山适才游白杜,越岭便以主碧云’
比较起来,实在好不了多少。书里的描写可以说是挖苦
透了,不晓得那时何以没有卷进文字狱里去的,或者由
于告发的不易措施,因为此外没有确实的证据,假如直
说这‘哥罐’的诗是模拟圣制的,恐怕说的人就要先戴上
一顶大不敬的帽子吧。”
书中“媳钗”两句系咏花,媳妇钗花于须,儿子视俏
容而废攻书;兄长插花于罐而闻,嫂子为防微杜渐,以棒
击罐而破之。该书成于乾隆二十九年,其时御制诗流传
天下,周说颇有见地。
乾隆第五次南巡至海宁,仍驻陈氏安澜园,有诗云:
“安澜易旧名,重驻跸之清……石径虽诘曲,步来哪用
寻?无花不具野,有竹与之深”云云。又乾隆在海宁半夜
中闻潮声雷动,有“睡醒”一律:“睡醒恰三更,喧闻万马
声。潮来势如此,海宴念徒萦。微禹乏良策,伤文多愧情。
明当陟尖峤,广益竭吾诫。”诗中之“文”字,或系指汉文
帝(?)“尖峤”当指海宁之尖山,乾隆翌日拟往巡游。但山
字平声,碍于平平平仄仄,无奈改用“尖峤”,盖“峤”字可
平可仄也。作者恭拟御制两句:“疑为因玉召,忽上峤之
高”,玉者玉皇大帝也,玉如意也,似高不失为乾隆诗体。
乾隆在海宁督修海塘及观潮,作诗极多,有句云:
“今日海塘殊昔塘,补偏而已策无良,北坍南涨嗟烧草,
水占田区竟变桑。”海宁有柴塘,力不足以御怒潮,“烧
草”或系指“柴”,乃乾隆杜撰之典,儒臣难解矣。“变桑”
当指沧海变桑田,“策无良”意为无良策。又有句云:“伍
胥文种诚司是,之二人前更属谁?”相传伍子胥、文种为
海宁潮神,乾隆以海潮汹涌,自古已然,于伍文二人之前
又属谁管?数年后再到海宁观潮,和前诗云:“设非之二
人司是,如是雄威更合谁?”又海宁观潮诗有句云:“当前
也觉有奇讶,闹后本来无事仍。”意谓海潮涌来之时,也
觉十分诧异,但潮水大闹一场之后,仍然无事,“无事仍”
者,“仍无事”也。
乾隆诗才虽别具一格,但督修海塘,全力以赴,实令
人心感,其在陈氏安澜园有句云:“急愁塘与堰,懒听管
和弦。”勤政爱民,似亦非虚言。
乾隆喜用“之”、“而”、“以”、“和”、“与”等虚字以凑
诗中字数。陈世倌告老还乡时,乾隆有送行诗云:“夙夜
勤劳言行醇,多年黄阁赞丝纶。陈情无那俞孔纬,食禄应
教列郑均。自是江湖忧未忘,原非桑梓隐而沦。老成归告
能无惜?皇祖朝臣有几人?”又登海宁“观湘楼”诗云:“南
坍与北涨,幻若谷和陵。江尚岸之近,楼如舫以乘。”意谓
江水离岸尚近,登楼有如乘舫。设删去虚字而成四言诗:
“南坍北涨,幻若谷嶂。江岸登楼,宛如乘舫。”其意一也,
可见其诗中虚字往往多余。其题董邦达《西湖四十景》有
句云:“贤守风流白与苏”。作者拟御制西湖即兴:“才诗
或让苏和白,佳曲应超李与王”,试为乾隆儒臣解之:朕
才子之诗,或稍不及苏东坡和白乐天,未有定论,然玉如
意佳人之曲,歌喉当胜李夫人、琵琶应超王昭君也。
第十一回高塔入云盟九鼎
快招如电显双鹰
乾隆在六和塔顶饿了两日两夜,又受了两日两夜的惊吓
气恼,心力交瘁,甚是委顿。第三天早晨,忽有一个小书僮
走近,说道:“少爷请东方老爷过去谈谈。”乾隆认得他是陈
家洛的书僮心砚,心头一喜,忙随着他走到下一层来。
他一进门,陈家洛笑容满脸的迎出,当先一揖。乾隆还
了一揖,走进室内。心砚献上茶来。陈家洛道:“快拿点心来。”
心砚捧进一个茶盘,盘中放着一碟汤包、一碟蟹粉烧卖、一
碟炸春卷、一碟虾仁芝麻卷、一碗火腿鸡丝莼菜荷叶汤,盘
未端到,已是清香扑鼻。心砚放下两副杯筷,筛上酒来。
陈家洛道:“小弟因要去探望一位朋友的伤,有失迎迓,
还请如罪。”乾隆道:“好说,好说。”陈家洛道:“请先用些
粗点,小弟还有事请教。”乾隆饿得肚皮已贴到了背心。他素
来体格强健,食量惊人,两日两夜不吃东西,如何耐得?见
陈家洛先举筷夹一个汤包吃了,当即下箸如飞,快过做诗十
倍,顷刻之间,把四碟点心吃得干干净净,汤也喝了个“碗
底朝天子”。陈家洛每碟点心只吃了一件,喝了口汤,就放下
筷子,见他吃得香甜,只是微笑。点心吃完,乾隆说不出的
舒服受用,端起茶杯,望着杯中碧绿的龙井细茶,缓缓啜饮,
齿颊生津,脾胃沁芳。陈家洛把门推得洞开,道:“他们都守
在底下,咱们在这里说话再妥当也没有,决不会有第三人听
见。”
乾隆板起脸,一字字低沉的道:“你把我劫持到这里,待
要怎样?”
陈家洛走上两步,望住他脸。乾隆只觉他目光如电,似
乎直看到了自己心里去,不由得慢慢转开了头,隔了半晌,听
得陈家洛道:“哥哥,你到今日还不认我么?”
这句话语音柔和,声调恳切,钻入乾隆耳中,却如晴空
打了个霹雳,他忽地跳起,颤声道:“你……你……你说甚么?”
陈家洛脸色诚挚,缓缓伸手握住他手,说道:“咱们是亲
兄弟亲骨肉。哥哥,你不必再瞒,我甚么都知道啦。”
自从文泰来被救,乾隆就知这个大秘密再也保守不住,但
听陈家洛突然叫自己为“哥哥”,仍不禁震惊万分,登时全身
无力,瘫痪在椅中。
陈家洛道:“你到海宁扫墓,大举修筑海塘,把爸爸姆妈
封为潮神和潮神娘娘,我知你并没忘本。你在这镜子里照照
看。”说着把墙上画旁的一根线一拉,画幅卷起,露出一面大
镜子来。
乾隆站起身来,见镜中自己一身汉装,面目神情,毫无
满洲人的痕迹,再看看站在身旁的陈家洛,两人年岁不同,容
貌却实在颇为肖似,叹了口气,回坐椅中。陈家洛道:“哥哥,
咱兄弟以前互不知情,以致动刀抡枪,骨肉相残,爸爸姆妈
在天之灵,一定很是痛心呢。好在大家并无损伤,并无做下
难以挽救的事来。”
乾隆只觉喉干舌燥,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个不住,隔
了半晌,说道:“我本来叫你到京里去办事,你自己不肯去。”
见陈家洛转身眼望大江,并不置答,续道:“我已查过,知道
你已中乡试,那好得很啊。凭你才学,会试殿试必可高中,将
来督抚、尚书、大学士,岂有不提拔你之理?这于家于国,对
你对我,都是大有好处,何苦定要不忠不孝,干这种大逆不
道之事。”
陈家洛忽地转身,说道:“哥哥,我没说你不忠不孝,大
逆不道,你反说起我来。”乾隆咦了一声,道:“臣对君尽忠,
叛君则为大逆。我既已为君,又怎说得上不忠?”
陈家洛道:“你明明是汉人,却降了胡虏,这是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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