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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残雪自选集-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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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汝华微笑着告诉他,〃她的头发都已经等白了,你还没发现吗?现在她认定时机到了,就跳将出来。多少年来,不管日里夜里,她总在不断地诅咒,她这人太执着,太喜欢耿耿于怀了,看着她日子过得这般艰难,我都替她在手心捏一把汗呀。她快完蛋了,也许在做垂死的挣扎吧,我觉得她近来气色很坏。〃他一回去就向母亲诉苦了:〃那屋里的蚊虫就如强盗一般迎面扑来,朝你身上乱叮乱咬。喷筒啦,杀虫剂啦,全不知扔到什么地方去啦。我不知道她心里全在想些什么,真是岂有此理,都是酸黄瓜引起的,当初我竟会由着她吃……〃母亲从鼻眼里〃吭吭〃了一阵,说:〃有人告诉我,那屋里半夜传出狼嗥,真是阴森可怕呀。〃〃对啦对啦,〃他摆弄着名人的语录本,愁眉紧锁,〃首先是金鱼的惨死,接着是暖水壶的失踪,当时我为什么不把所有的事联系起来想一想呢?我看了这么久,原来她已经完全无可救药了,原来事情是一场骗局,我完全弄错了。她一直企图咬死我……〃〃这种女人终究会自行消失。〃母亲又一字一板地说,〃因为她从来就不存在。〃    
    媒人介绍他们俩认识的时候,她已经是快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短头发乱蓬蓬的,从来也不用梳子梳理,只用指头抓两下了事。然而她一点也不固执,甚至像小孩一样毫无主见,正是这一点使他怦然心动。在她面前,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男子汉。他把她带到楮树下面的小屋里来,满脑子又空又大的计划,想要在屋前搭一个葡萄架,想要在后面搭一个花棚,这些都没来得及实现,因为蟋蟀的入侵把他拖得精疲力竭了。随着岁月的流逝,他才惶恐地发现,原来老婆是一只老鼠。她静悄悄的,总在〃嘎吱嘎吱〃地咬啮着什么东西,屋里所有的家具上都留下了她那尖利的牙齿印痕。有一天睡到半夜,他忽然觉得后脑勺上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惊醒过来之后用手一摸,发现了手上的血渍。他狂怒地推醒了她,吼道:〃你要干什么?!〃〃我?〃她揉着泡肿的眼,揉得手上满是眼屎,〃我抓着了一只小老鼠,它总想从我手里逃脱,我发了急,就咬了它一口。〃〃原来你想咬死我!〃〃咬死?我咬死你干什么?〃她漠然地对着空中喃喃低语,然后打了一个哈欠,倒下睡去了。他灭了灯,在黑暗中仔细倾听,听出来她的鼾声是虚假的,听出来她紧张得全身发抖。


中篇小说第12节 苍老的浮云二(6)

    从那天起他就失眠了,不久就变成了神经官能症。后来她还咬过他好几次,因为他很警惕,伤势都不重。有一回咬在肩膀上,他醒来后她仍旧死死咬住不放,他只好了她一个耳光,把她从床上打落到地下去。他让她张开嘴巴,于是发现了牙间的淤血,原来她之所以死死咬住不放,是在吸他的血!有时他一下子意志软弱,怀疑起她是不是一个妖婆来,但他很快又打消了这种想法,他怕别人讥笑。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捉蟋蟀,她则像机器人一样执行命令:每天喷洒三次杀虫剂,用棍子没个完地捣毁蟋蟀的巢穴,每天早上做几百下舒展动作(这是他熟识的一个医生的忠告),实行蚕豆疗法,睡觉时头朝东等等。这些方案一点也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他终于看着她一点一点地萎缩下去,变成了一颗干柠檬。她的牙齿慢慢地松动了,她不再咬啮什么东西,却开始吃起酸黄瓜来,而且腌了一坛又一坛。有时夜里一觉睡醒还起来吃一阵,整天嚼个没完。当他在屋里的时候,只要听见牙巴间〃嘎嘣〃一响,闭着眼也知道她在干什么勾当。虽然她尽量轻轻地嚼,那响声还是搞得他暴跳如雷。那一次他一下就砸烂了五个坛子,满屋子腌黄瓜气味熏得他通夜失眠,痛苦已极。她看着,若有所思,愁苦不堪。后来不知哪一天他发现,床底下又悄悄地摆起了五个新坛子。在他离开的前几天,她唆使他将屋里的窗子都钉上了铁条,说有个小偷在附近转悠,是不是要破门而入?他一边钉一边心里却在想:她是不是以疯作邪,打算在他熟睡时给他一下子?不然她讲话的当儿为什么眼里冒出那种邪火来呢?那几天睡觉他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母亲接走他的时候,他的神经已快错乱了。    
    〃喂。〃母亲端着纸盒,从大柜后面的阴影里走出来了,一边吐一边说,〃我的灵魂清洗工作结束了。我跟你讲一桩奇事,是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她从来不提她的名字,也许不知道?)告诉我的。她说只要过了夜里十二点,王鞋匠的家里就传出桂花香,整条街都香遍。昨夜十二点。我使劲嗅了嗅,果然有那么一股味儿。今天中午我一直在考虑这事,弄得烦躁不安,午睡都没睡成。今天夜里我一定要把这事调查个水落石出,说不定是搞什么阴谋呢。你吃过晚饭后不要拴门,我打算在他家门外守候到十二点,必要时还要查看他的耳朵,看看香味究竟是不是那里散发出来的。是不是报纸上讲的那种特异功能呢?要是那样倒也放下一桩心思。〃    
    〃妈妈,你看出来虚汝华现在变成什么东西了没有?〃    
    〃那个女人?〃她将鸡眼凑近,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他。    
    〃你没注意到吗?她早就变成一只老鼠了。人要是常模仿什么也许就会变成什么。过去她常模仿老鼠,在屋里咬来咬去的,现在果然变成了老鼠,一只牙齿松动的老鼠。有时我竟会起了这种念头,想在蚕豆里拌一点砒霜送去,悄悄地,就如毒死一只老鼠,这不是很卑鄙吗?〃他迟疑了一下,害羞地补充说,〃要是能离婚,其实我是很逗女人喜欢……〃    
    〃那种卑鄙念头你从来没起过,也不会去干。你怎么会起那一类念头呢?你从来也学不会自做主张去干一件事。那女人早就活得不耐烦了,她迟早会从这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时常软弱起来,以致丧失了信心。如果你每时每刻留心自己的一举一动,睡前别忘了服用消炎镇痛片,每天坚持灵魂的清洗工作,就会慢慢地强壮起来。别再提那种蠢事,你要我们成为大家的笑柄吗?你从小就很孱弱,很迟钝,又特别喜欢想入非非,自作多情,忘乎所以,像你这种人根本不能结婚,当初你怎么会没意识到这一点呢?幸亏我……〃她陡地截住话头,板着面孔不做声了。此刻她心里大概对他的愚钝觉得分外憎恨。她大声地、威胁地嗽着喉咙,用力朝纸盒吐去,翻着白眼看了他一眼。    
    〃妈妈说得对,我完全是发了疯了。〃他在母亲的目光下沮丧地缩成一团,变成了一个大肉球,微微颤抖着。    
    〃这就好了。〃母亲缓和地说,两眼变得像毛玻璃那样混浊无光了。    
    他非常害怕母亲生气,只要母亲一对他生气,他就吓得走投无路,痛苦得活不下去。当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有人把他睡的那张床从身底下抽走了,他悬在半空中,落又落不下去。    
    〃你没命地扑打些什么?〃母亲在隔壁发问。    
    〃床底下蹲着一只野猫,不断地要爬上床来,我正吓唬它呢。〃    
    〃你在心里背诵几条语录罢。〃    
    月光像铺在地上的一长条尸布。    
    〃你有没有碰见过野猫?〃他说,竭力做出狰狞的鬼脸,〃要知道野猫是很厉害的呢,你睡着了,它冷不防抓在你脸上。〃    
    她陡然变了脸,向着天花板很快地说:〃你找什么东西呀?你的喷筒和杀虫剂,我全扔到垃圾堆里面去了,因为你不在,这些东西放在那里挺碍眼的,还是扔了干净。我倒是很能习惯在蚊虫里面过活的呢。蚊虫喜欢围着我嗡嗡并不咬。听见蟋蟀叫,我就觉得很亲切似的。你走了之后,蟋蟀的叫声越来越自信、有力了。现在我睡得很安稳,用不着为它们的心力衰竭日夜操心。〃    
    〃墙上怎么巴着这么多蛾子?〃    
    〃是飞进来产卵的,很可怜,不是吗?〃    
    〃我拿来的蚕豆,你好好嚼烂罢,有人说这屋里闹鬼呢!〃    
    〃闹鬼的也许是我。我总是半夜里起来,将毯子甩得呼呼作响,要是你不搬走的话,说不定会被吓死,你的性格太软弱了。〃    
    〃或许是这样,〃他伤心地叹了一口气,〃你一直想咬死我。〃    
    〃……〃    
    〃你早就疯了,我怎么会没发觉。〃    
    〃……〃    
    〃你母亲就有疯病,你是遗传的。我从前还打算种葡萄呢,那些蟋蟀差点要了我的命。我一回忆往事就出冷汗,发夜游症,我母亲老说我患了迫害狂。〃    
    〃……〃    
    〃你好好嚼蚕豆吧。〃    
    〃你下回不要亲自来了。隔壁的在大树上挂了一面镜子,你来的时候看见没有?他们从镜子里观察你的形迹呢。我实在弄不清他们的用心何在,挺可怕的,对不对?说不定他们打算搞谋杀吧?〃


中篇小说第13节 苍老的浮云二(7)

    四    
    当她闭上眼嚼着盐水豆的当儿,天花板上的石灰又剥落了一大块,这一次是露出里面的木条来了。    
    八年来,她一直在这幢房子里苟延残喘,奇怪的是总不死。每次发病之后,她总能用细瘦的腿子颤颤巍巍地支起沉重的身躯,重又在屋里扶墙移动。稍一恢复,她就在天井里用箩筐捕麻雀,整天整天地守候。在天井里的墙上,钉着几十只麻雀的尸体,一律是从眼珠里钉进去的,外人看了无不目瞪口呆,满身鸡皮疙瘩。不久前她忽然食欲大增,一天一天地强壮起来了。    
    有人告诉了她那边小屋里的事儿,她闻讯后立刻精神抖擞,全副武装,开始了她的监视活动。    
    〃原来如此!〃她对卖油饼的老婆子嚷道,〃想一想吧,八年的痛苦!凄惨的晚年!每天夜里臭虫的咬啮!你们有谁受过这种折磨?现在他终于看出了这条毒蛇了!有一回我在街上看见他,好小子,他的一边脸古怪地抽搐着,脖子上伤痕累累,浑身散发出狐臭,可怜的家伙,他怎么会落到她手中的呢?这就好比苍蝇落进了毒蜘蛛张开的网,她吸干了他的血!这事到死都是个谜。也许他是一个白痴?我觉得他走路的姿势很特别,邻居说他把葡萄架搭在卧房里,我的天!〃在她小的时候,她也曾对她抱过期望的,然而她天生的性格卑贱,歪门邪道。〃汝华呀,你又把菜汤滴在衬衫前襟上面了!真腻心呀!你的脚步跺得那么响,我疑心你的鞋底是不是钉着铁掌呢!〃那时她总是心烦气躁地喊。她明明听到的,却一声不响,仍旧低头弯腰,沿着墙根找蚂蚁的巢穴。她吃起东西来毫无顾忌,满不在乎地嚼得牙巴大响,完全酷似她那疯疯癫癫的父亲。有一回她用棍子打她,她忽然跳起来咬了她一口,刚好咬在虎口上。咬得很轻,像是被什么鸟啄了一下,那伤口竟肿了一个多月。后来她细细查看了她的牙齿,发现那些牙齿生得很古怪,十分尖利,过于细小,简直不像人的牙齿。    
    在她睡着了的时候,她多次起过一种欲念:想用锤子敲掉她几颗牙齿。有一次她已经举起了锤子,不料她睁开了眼讥笑地瞪着她,原来她一直在装睡,在肚子里暗笑。自从她丈夫与街上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姘居以来,她一直视而不见,生怕女儿知道。有一天她从那家路过,听见里面欢声笑语,好不热闹。从板壁缝往里一瞧,原来三人在里边喝茶呢。而在家里,他们一家人从来也没有一道喝过茶。桌上摆着几样小吃,一面大镜子吓死人地反着光。老头儿笑得嘴角流出了涎水,两条麻秆儿似的细腿在桌子底下蹭着那婆子墨黑多毛的大粗腿,女儿也在傻乎乎地笑,装模作样地捂住肚子。那老太婆已经老得如一棵枯树,皱巴巴的,满嘴大黑牙,成天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只有神经失常的疯子才会看上这样一件货色。而她的丈夫就正是一个疯子,现在疯病又传给了女儿。〃真是一对活宝呀。〃当时她从牙缝里咕噜了一句,喉咙里有一种吞了蛆的感觉。到她一成年,就将她这做母亲的当成了生死仇人,一味地胡作非为,想尽办法来刺激她的神经,而且装出一副麻木不仁的神气,来掩盖内心的快意。那次她患肺炎,她本来算好她一准完蛋,报复的好时机来了,谁知到头来又是空欢喜一场。〃妈妈呀,〃她故意嗲声嗲气地说,〃您何必来看我?还好得很呢,离死还远着呢,您就放心了吧。您想想看,像我这种人怎么能死得了呢?〃不久前她忽然心生一计,想跟那男的订立盟约,来共同对付她女儿。她满脑子幻想,在厕所的墙下边等了好久,看见他来了,仍旧是那种白痴模样。她冲上去拽住他的衣袖,滔滔不绝地诉说起来,什么〃同病相怜〃呀,〃孤苦伶仃〃呀,〃要采取有力的措施来自卫〃呀等等。〃我一直在心里把你当我的亲儿子,做梦也在担心你的生命安危呢。〃她谄媚地说。他骨碌碌地转动钝重的眼珠,总也听不明白她的意思。〃果然是个白痴呀。〃她想。最后,他好像忽然下了大决心似的,脸色一变,用猛力甩脱她,粗声粗气地问:〃喂,你是什么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也许你是想来谋财害命的吧?别打错了主意!我母亲可厉害啦,我要喊她来教训教训你!〃〃你是我的女婿呀。〃〃你别来搞诈骗,我不是你的什么女婿。你当街拦住我,眼珠不怀好意地盯着我,这是怎么回事?你再欺侮我我可要告诉我母亲,让她来给你真颜色看看!〃他边说边逃跑,追也追不上。    
    他的腿的确是细得像麻秆儿一样了。好多年以前,他也曾是一个高大的汉子,脸上红彤彤的。有一天,他正在做一个梦,梦见窗前的美人蕉发了疯似的怒放,太阳又高又远。忽然他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痛醒了过来。他看见老婆正在吸吮着他的腿子,做出猫吃肉的种种姿态。她的舌头上生着密密麻麻的肉刺,刚才在梦里他就是被这些肉刺扎得痛。他想缩回腿子,无奈她使出从没有过的蛮力按得紧紧的,用力咬着,像要将小腿上的大块肌肉全撕下来吞进肚里去。他只好闭上眼,忍着恶心,听之任之。没想到这种把戏竟继续下去了,而且变本加厉。每天早上起来,他身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有时还肿起老高。他的身子一天天变细,肌肉一天天消融,淋巴结像一个个鸽子蛋。他时常疑心他身上的肌肉是不是在睡着的时候被她吃掉了,因为她已经在不断地发胖。〃你,干吗老吃我的肉?〃他说。〃呸!〃她嚷嚷起来,〃势利小人!算计者!我的天呀……〃她老不洗头发,她一接近他,头发上那股酸臭味儿就猛冲他的鼻孔。后来有一天,她拿盆子来洗头了。大块的污垢连着发根从她脑袋上掉下来,落在盆子里,所有的头发全脱光了。她要他朝她头上浇水,他的手抖得厉害,瓢落到了地上。她跳起来,口里骂着污秽的粗话,光着发红的秃头,叉着腰追赶他,提起一桶冷水从他头顶上淋下去。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发着高烧,不断地摸着脑袋,嚷叫有人要剥他的头皮,又说头皮剥开就会露出里面的脑髓来。病好之后,他逃到了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这里,老太婆浑身冒着葵花子味儿,卧房又大又黑,他觉得十分安心。她起初夜里还来找,从窗眼里窥视,将门敲得〃嘣嘣〃地响。    
    〃妈妈的头发长出来没有?〃汝华小的时候,他总问她这个问题。    
    〃没有。你没看见她包着头巾吗?我看见她每天晚上按摩头皮,她怕伤风怕得要命,也许她会死掉吧?〃她天真地分析着。    
    〃可怜的人。〃他沉思了一会,立刻又骇怕地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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