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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郭沫若小说集-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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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的佩秋向他嘲笑了起来。
 ——“你真是一个弱者!”
 ——“弱者?好不我们来比赛?”
 ——“好啦,再好也没有。怎么样比赛呢?”
 ——“随你怎样比赛都好,我总是奉陪。”
 ——“那么,我们这样吧。我喝一杯,你喝一杯。我们要不断气地一口一杯,看哪个先醉。好不呢?”
 这样一个猛烈的赌酒法,从那弱不胜衣般的佩秋口里说出,这在杰民,的确是一个惊异。他自己本勉强可以喝一瓶中瓶白兰地的人,刚才他喝了便吐出的,是因为出乎意外的原故。他受了佩秋的挑战,便先把自己的杯子举起来,一口喝尽了。
 ——“呀,你还可以喝!”佩秋也不免有点惊异,她也举起自己的杯子来一口喝尽了。
 就那样接连喝了十几杯,佩秋的白皙的宁是近于惨白的面孔便晕起了红潮来,口似乎渴得很厉害,只在喝茶,喝面汤。
 ——“佩秋,我们不喝了,好吧?”杰民看见她那种情形,这样提议着。两位女主人也在从旁劝解。
 ——“只要你承认输!”好胜的佩秋这样说。
 ——“你那样好胜,我便要彻底地征服你。”
 ——“好吗,只要你能够征服。”
 接连又喝了十几杯,连第二瓶的白兰地都快要到半瓶了。杰民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舌头麻木得不知酒味了。
 ——“杰民,好弟弟!”佩秋有点飘忽地叫着他。
 ——“你怎么叫我是‘弟弟’呢?醉了吧?”
 ——“我哪里醉!我是有一个阿哥,少荪是我的阿哥。你呢,就是我的弟弟。”
 ——“好的,只要你喜欢那样,便那样叫吧。”
 ——“弟弟,好弟弟!其实我今晚上是真诚地待你。我平常和别人拼酒的时候,我是要用奸计的。我喝一杯酒,要用手巾抹一次嘴,酒便吐在手巾里。可我今晚上是没弄这样的诡计的,你看我这手巾的确是干的。”
 一张花边的白洋纱手巾,她伸在杰民的面前,手巾的确是干的。
 ——“多谢你的诚意,你真是好姐姐。”
 ——“你要记着,你要记着,你是叫了我‘姐姐’的啦。我真个是你的姐姐,我是爱你的。”
 佩秋突然立起了身来,把杰民的头抱着,在他的嘴上亲了一吻。
 但接着又突坐下去,把头埋在席上,不能抬起来;隔不一会又听见哇的一声,吐了。
 杰民和两位女主人忙把佩秋移到床上去,大家替她把脚上的胶皮鞋脱了。佩秋猛然地又抬起身来吊着杰民的颈子又和他亲吻了一次之后,痛哭了起来。
 ——“阿哥,阿哥,你还不来呀!少荪是我唯一的爱人,我除少荪以外是不爱任何人的。”
 这一哭把杰民的酒哭醒了一半,他自己才意识到象是做出了一件很大的错事。另外的两位女同志却在关心他。
 ——“杰民,你怕也醉了?”超华问道,“你还吃点面好不?”
 ——“今晚真对不住,辜负了你们的盛意。但我实在也醉了,我打算就回去。”
 ——“你醉了,回去不方便啦,”超华又说,“今晚你不用回去吧。”
 ——“请你到我那边去躺一下啦,”德贞说,“我的前厢房里的那尊床是空着的。”
 ——“谢谢你们,可我非回去不可。”
 ——“不,杰民,你不许走!”佩秋突然在床上叫着,“你们都不许走,等少荪来了,我要你们做证人。”
 正在这样叫着的时候,少荪匆匆地走进了房里来。
 ——“好了,”大家都叫着,“少荪来了!”
 ——“杰民,好弟弟,”佩秋又和缓了起来,当她看见杰民要退出房去的时候,“你今晚一定也醉了,你不要回去啦。德贞,超华,”她又招呼着两位女主人:“你们要关照他一下才好,他也是醉了的。”
 杰民退出客厅来的时候,在痰盂里面也哇的一声吐了。两位女主人很殷勤地把他扶进对面的前厢房里,在一尊大铜床上,让他和衣地睡下了。她们也替他脱下了脚上的胶皮鞋。
 当他昏昏朦朦地睡着,多少还有点意识的时候,佩秋又连鞋都没有穿,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
 ——“杰民,好弟弟,你睡了?好的,你平平稳稳地睡。”说了又跑过去了。
 失了知觉的杰民,醒来时已经是清早了。他瞥见寝床被人占据了的超华,还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睡着。他的头很重,想起来,怎么也很吃力。不一会面孔很惨白的佩秋走来了,少荪很懊丧地跟在她的后面,两眼充着血。
 ——“杰民,好弟弟,我回去了。我们一夜都没有睡。”留着这样的一句话,便一车身走了。

 四
 隔了两个多礼拜,杰民才第一次接到佩秋的来信,他立在自己的居室里展读着。

 好久不见你了!自从那晚醉后,你又在什么地方醉过没有?你,你的身体怎样?念念!
 我们妇协打算出一种杂志,名叫《女同志》,我又被选为编辑。我知道你是爱弄笔墨的人,好弟弟,望你千万不要推辞,定要为我们撰稿!
 我现在病着,睡在床上。这信写得很潦草,敬致革命的敬礼!
 你的姐姐金佩秋伏枕书二十一号。
 就这样本是极简单的一封信,但在他那已有几分醉意的脑识中唤起了那已经忘却了的几场剧景。他率性又把酒来喝了一两盅,想立地去看佩秋,但又想到回头有朋友要来,而且没有预先通知便匆忙跑去,恐怕也有些不方便;他便坐下去,把桌面前的文件收检了一下,写起了回信来。
 “佩秋”,他这样写着,没有称她是“同志”,也没有称她是“姐姐”。

 时间跑得真快,我们不见也就三个礼拜了。这三个礼拜,唉!这三个礼拜!在这时期中是起了怎样的天变地异哟!潮头现在快要跌落到水平线下了。现在的所谓“领袖”们,没有一个不是在怀疑民众,没有一个不是在怀疑政治工作。天天在喊铲除贪官污吏,我们的“领袖”们哪一个不是新的贪官污吏?天天在喊铲除土豪劣绅,我们的“领袖”们哪一个没有和土豪劣绅勾结?民众现在成了革命的仇敌了。民众一提出要求,便说是什么“幼稚”,什么“过火”。几位投机的所谓“领袖”,被一些旧军阀的残余挟持着,他们连屁都不敢放一声了。从前喊的是“革命军人不要钱,不怕死”,现在喊的是“保护革命军人的生命财产”,妈的,要命了!一提起政治工作,便成了那些人的眼中钉。他们说政治工作挑拨士兵对官长的恶感,挑拨民众对政府的恶感。妈的,真是要命了!
 五月十八号的事情你该晓得罢?那天下午三时在开军事委员会,军委的参谋长报告鄂西的叛兵已经攻到了离武昌城十里的纸坊,骇得大委员们都惊惶失措,问他消息是从何处得来,他说是从武昌传来的。问他是几时得到的,他说是一点钟。适逢其会打到武昌的电话又打不通——这是常有的事情:因为过江电话线时常发生障碍。这样一来,更加是得到实证了。主席的T大老说:“今天还要开什么会呢?敌人怕都已经打进武昌城了!”于是乎便叫参谋长下命令叫第八军派兵把守江汉关,防备敌人渡江。有两位委员便中途逃了席。我很怀疑,武昌的形势假如有那样急迫,但为什么卫戍司令的叶挺没有信来,代英也全没有信来?我是怀疑这消息不确。我说最好先派人过江去打听消息。那参谋长说,到了现在还有什么人好派呢?我便自告奋勇,我说我去。于是大委员们便叫我去。待我跑过武昌,不消说什么变动也没有,我在南湖找着了叶挺和代英,但哪有那回事呢?我们的前线已经到了汀泅桥,叛军陆续在溃退。
 叶挺很愤慨,他说:“外敌易堵,内敌难防。”爱滑稽的代英说:“万一汉口有什么动静,我们倒要当第二刘玉春困守武昌城了。可惜式昌城有一部分拆毁了,应该赶快恢复起来。”我回到汉口,在国民政府里找着T大老的时候,我劝他渡江,他说:“现在不成问题了,前两礼拜董幸寅那个孩子在闹土地问题的时候,是很危险的。”——就那样那位鬼参谋长不知道是何居心要诳报军情。
 不过这一诳报,的确是发生了一点效用。在中途逃了席的一位委员,他是在P地的大学当过教授的。政治部的编纂委员K以前和他是同事,他那天下午刚好由武昌过江来访他,看他在剪发,把头剃成了和尚,委员问到武昌的情形,才知道并没有那样的紧急,他很感谢K,他说:“你来得真好,再迟两分钟,我的胡子都要剃光了。”据K说,这位委员在最近两三个礼拜,买长江轮船的大餐间都已经买过三四次。风声一紧便买船票,买了,不用说又废弃了。哼!妈的!这就是所谓“领袖”!
 我早晓得武汉是这样,我真不该跑回来了。我留在上海就做一匹文氓,都比现在好得多。我恨我不是有枪阶级,假如我手里有兵,由得我的一意,我要把那些家伙杀得一干二净!现在的一些同志也真气人,开口在讲“策略”,闭口也在讲“策略”,开口在讲“退让”,闭口也在讲“退让,”枪尖子都逼在心上来了,我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我自己真是灰心!我每天奉行故事地过江去,过江来,我有几次想跳进那黄鹤楼下的江水里面去淹死了!你还要叫我做文章吗?我们现在有什么文章好做?你敢说一句什么话?连我那篇《脱离以后》都不能够继续发表了。哼!奇怪,在革命政府之下,没有言论的自由!
 你问我醉过酒没有?对不住,我天天都在醉,目前也正在醉。我除喝酒以外,没事可做啦。
 你病了!什么病!是从前的吐血病犯了?我希望你好生保养,我明晚打算来看你。
 他一写便把一肚皮的牢骚都倾泻了出来,把信封好后,叫一位勤务兵来送了出去。自己觉得心头稍稍疏畅了一点,走到床边去把靴子脱了,正想倒下床上去躺一下,但门上有人叩门的声音。
 ——“是铁士吗?请进来!”
 但进来的却是万超华。她穿着件白色的夏布旗袍,里面衬着件湖色的衬衫。那丰满的肉体,光润而哲白的面庞,两边口角上的两个笑窝在笑,浓黑而有光辉的一对眼睛也在笑,看来怎么也好象是一位活泼的处女。她大约是才洗过澡,一种有暖意的馥郁的气息刚开门便射到了杰民的鼻官。他又把靴子穿好,请超华坐在沙发上,自己在旁边的一只椅上坐下。
 ——“好久不见了,”他随便他说,“还好吗?”
 ——“好的,你又喝了酒啦。”
 ——“我近来每晚都在喝酒,不喝酒没有办法。”
 ——“怎的呢?会把身子喝坏的啦。”
 ——“喝坏了也没什么,处在现在的局面里,不喝也还是会坏的。”
 ——“你那样不好的,怕你是一个人住着,太寂寞了罢?”
 ——“寂寞?也怕有点。不过我是很感觉着愤懑和焦躁。”
 ——“你为什么要那样呢?”
 ——“为什么?很难说。”
 ——“我看你消遣一下好些呢。今晚你有没有空,我们去看看电影?”
 ——“看电影?”
 ——“是呢,法租界的××剧场听说在演着一簇好片子,我今晚上特来约你去看。”
 超华说着把那黑油油的一双眼睛望着他,等着他的回话。他暂时沉默着了,在她那葱宠的好意和暖暖的肉息的氤氲中,使他感受着了一种内斗。他很想听她的劝诱,跟她一道去,就如象他要把自己沉溺于酒的一样,坐在她的旁边,在那馥郁的气息中沉醉下去。他把她那黑而清澄的一双眼睛凝视了一下,他自己的意识在那一对深潭中游泳了有五秒钟的光景,但终于凫上了岸来。
 ——“回头章铁士要到我这儿来,”他把手表看了一下。“已经八点半钟了,他不一会便要来的。”
 ——“你不好留个字条子,或者教你的卫兵说,有事往别处去了吗?”
 ——“那可不好。他是每晚都要来的,我们彼此要交换情报……”
 正在这样说着,门上又有敲门的声音。
 ——“一定是铁士了。”杰民继续着说:“请进来!”
 来的果然是铁士,但另外还有两位是白秋烈和他的夫人柳若英。
 章铁士一进门,他那双和老鹰一样的眼睛便象弹丸一样向着超华射了出去。
 ——“喂!你们在做好事啦!”照例是他那象绍酒味道的声音。
 ——“你乱讲,”超华反斥着他。
 若英跟着进来之后,便跑去拉着了超华的手,就和姊妹一样亲热起来。“你一个人在这儿吗?”
 ——“是的,我是刚来拜访他,而且今晚是第一次。我昨晚听你说,杰民近来似乎很寂寞,我是特来约他去看看电影的。”
 ——“你要注意啦,”绍酒味的声音又大口他说,“徐同志快要从南昌回来了啦。”
 ——“你真是爱多心,我真怕你。我要先走了。”超华说着,便起身往门外走。
 ——“怎么!身经百战的女军阀!”铁士又叫着,“要临阵脱逃吗?”
 ——“铁士,你太不行!超华是我们的好同志,你不能那样的奚落。”若英替超华声援。回头又向超华说:“你莫走,你怕他什么呢。我们回头告诉易力诗,要她惩治他。”
 超华笑着没有作声,但终于向杰民和其余三人致了目礼,往门外走去。
 ——“我来代替主人送送客,”若英说着,两人都走出去了。
 ——“今天的情报呢?”铁士象把笑谈忘记了的一样,突然这样问。
 ——“在那些文件里面,你翻罢,我看那家伙是一个骗子,每天所报的事情都是可以想象得出的。”
 铁士把桌上的文件翻了一下,翻出了一封通行纸用毛笔写的情报来,秋烈也伸过头去一同念着。

 一,江面外国炮舰仍存四十七只,无甚动静,下午二时许有英舰二只略略移往下游,但仍未离去。
 二,武汉三镇存米已无多,今日米价斗米卖至二元二角。
 三,鄂西叛兵闻已窜往平江,有窜入江西之形势,……
 若英在这时又转来了,她也攒过头来和大家一道看。那样的消息有得十来条的光景。铁士等大家看完后,又顺手抛在一边去了。
 ——“糟糕!这样的情报,真的,我闭着眼睛都可以写得出来。”铁士说。
 ——“老董干的事情总是这样不着边际,每个月费五百块钱,不知道干来做什么用。”
 ——“你尽可以把他撤销了啦。”
 ——“老董用的人,我是不好移动的。”
 ——“怎么?”若英问,“你不是在代理他的事务吗?”
 ——“对了,我所代理的是他的事务啦,”杰民在“他的”两个字上特别用力地说。
 ——“好了,大主任,”铁士又叫起来,“我们要揩揩你的油啦。”
 ——“什么?”
 ——“我们还没有吃夜饭呢。……”
 ——“哦,你不说我倒忘了,我都还没有吃;好的,我叫护兵去弄四个人的饭菜来,喝酒不喝呢?”他把壁上的电铃按着,立刻走来了一位勤务兵来。
 ——“秋烈是很可以喝的——”若英接着说。
 ——“秋烈能喝酒?”杰民听说那肺病已到第三期的秋烈公然能喝酒,很是诧异。
 ——“我还没同你喝过啦,不过你可以相信我总比金佩秋要强些的。”一直沉默着的秋烈一开口便和杰民开起了玩笑来。
 ——“好的,你去备四个人的饭菜,再拿一瓶白兰地来。”杰民吩咐了勤务兵,勤务兵退下去了。
 ——“金佩秋?”章铁士的绍酒坛子又破了。“怎样提起了她?”
 ——“你还不知道吗?这是惊人动了武汉三镇的罗曼史!听说他们有一天晚上,就在刚才走了的万超华家里拼酒,杰民把佩秋拼醉了,他们两个抱着便亲起了嘴来。”
 ——“唉!满惬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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