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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郭沫若小说集-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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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风很大,简直不能外出。
 随后再写。
 爱牟夫人回日本后将近三个礼拜了,还不曾有什么消息转来。起初写信去恳求,后来渐渐生怒,又后来渐渐怀疑以为是生出什么意外了。——在这样摇曳不定的情绪之下苦恼着的爱牟,在今天的早晨,突然才接到了这么一封长信。他急切地揭开信来展读,比得着天来的灵感时还要急切,还要兴奋的一样,他的心尖很迅速地战颤起来,胸腔紧张得好象要爆裂,读一句,他的眼鼻只是涨痛一次。
 信是用铅笔写的,字迹异常草率,儿童们在旁边骚扰的光景,可以历历看取。信的后半部更显然是夜深人静后牺牲着睡眠的时间写的了。一面忧心着目前的儿童,一面又挂念着海外的丈夫,应该欢聚的生活却不能不为生活分离,应该乐享的爱情却不能不为爱情受苦。做母亲的心,做妻的心,一时把她引到天涯,一时又把她引回尺咫。在空间的陋室中,在冷寂的夜气中,一个孤独的女人,描写着生离的恨绪。这在不关休戚的人看来,就如象在杀入场上看见了处决死囚,看见了别人的血肉横飞、身首异处,倒可以感受些鉴赏悲剧的快感。但在身当其事的人,在与当事者有切肤之痛的人,他们的悲哀,他们的眼泪,是不能用科学的方法来计算的了。
 “啊,他们是安抵了福冈,只有这一点是可以感谢的。”
 爱牟一面读着,一面潜潜地感谢着。读了一遍又读一遍,他的眼泪只如贯珠一样滴落在信纸上,和纸上旧有的泪痕,融合而为一体。
 “啊啊,不错,我们真正是牛马!我们的生活是值不得一些儿同情,我们的生活是值不得一些儿怜悯!我们是被幸福遗弃了的人,无涯的痛苦便是我们所赋与的世界!女人哟!女人哟!你为我而受苦的我的女人哟!我们是什么都被人剥夺了,什么都失掉了,我们还有什么生存的必要呢!”
 “不错,人生原是短促的!我们为空间所囿,我们为时间所囿,我们还要受种种因袭的礼制,因袭的道德观念的凌辱,使我们这简短的一生也不得享受一些儿安慰。我们简直是连牛马也还不如,连狗彘也还不如!同样的不自由,但牛马狗彘还有悠然而游,怡然而睡的时候,而我们是无论睡游,无论昼夜,都是为这深不可测的隐忧所荡击,都是浮沉在悲愁的大海里。我们在这世间上究竟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我们绞尽一些心血,到底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替大小资本家们做养料,为的是养育儿女来使他们重蹈我们的运命的旧辙!我们真是无聊,我们的血简直是不值钱的克菜水,什么叫艺术,什么叫文学,什么叫名誉,什么叫事业哟!这些镀金的套狗圈,我是什么都不要了。我不要丢去了我的人性做个什么艺术家,我只要赤裸裸的做着一个人。我就当讨口子也可以,我就死在海外也可以,我是要做我爱人的丈夫,做我爱子的慈父。我无论别人骂我是什么都可以,我总要死在你们的怀里。女人哟,女人哟,女人哟,你为我而受苦的我的女人哟!我是你的,我是你的,我永远是你的!你所把持着的并未失掉,你所被赋与的并未被人剥夺呢!我不久便要跑到你那里去,实在不能活的时候,我们把三个儿子杀死,然后紧紧抱着跳进博多湾里去吧!你请不要悲哀,我是定要回来,我们的杂志快要满一周年了,我同朋友们说过,我只担负一年的全责,还只有三四十天了,把这三四十天的有期徒刑住满之后,无论续办与否,我是定要回来的。我们是预备着生,还是预备着死,那时候听你自由裁决,我是什么都可以。你所在的地方我总跟你去。无论水也好,人也好,铁道自杀也好,我总跟你去。我誓不再离开你一刻儿,你所住的地方我总跟你去的呀!……”
 他自言自语地发了一阵牢骚,又痛痛快快地流了一阵眼泪,他的意识渐渐清晰了起来。他是在一个小小的堂屋里踱来踱去地步着。时候已近午后两点钟了,淡淡的阳光抹过正面的高墙照进窗来,好象是在哀怜他,又好象是在冷笑他的光景。堂屋里除去一些书橱桌椅之外,西壁正中钉着一张歌德的像,东壁钉着一张悲多汶的像,这两位伟大的艺术家都带着严厉的面孔好象在鄙夷他的样子。“你这样意志薄弱的低能儿!你这忧郁成性的白痴!你的生活是怎样的无聊,你的思想是怎样的浅薄,你的感情是怎样的自私!象你这样的人正是亵渎艺术的罪人,亵渎诗的罪人!……”这种尖刻的骂声,好象从两壁中迸透出来,但是他也全不介意,他只是在堂屋中踱来踱去地步着。“悲多汶哟,歌德哟,你们莫用怒视着我,我总不是你们艺术的国度里的居民,我不再挂着你们的羊头卖我的狗肉了。我要同你们告别,我是要永远同你们告别。”他顾盼着两人的像片自语了一阵,不禁带着一种激越的声音又讴吟了起来:

 去哟!去哟!
 死向海外去哟!
 文艺是什么!
 名誉是什么!
 这都是无聊无赖的套狗圈!
 我把我这条狗儿解放,
 飘泊向自由的异乡。
 海外去!海外去!
 死向海外去!
 去哟!去哟!
 死向海外去哟!
 家国也不要,
 事业也不要,
 我只要做一个殉情的乞儿,
 任人们要骂我是禽兽,
 我也死心塌地甘受。
 海外去!海外去!
 死向海外去!
 去哟!去哟!
 死向海外去哟!
 火山也不论!
 铁道也不论!
 我们把可怜的儿子先杀死!
 紧紧地拥抱着一跳,
 把弥天的悲痛同消。
 海外去!海外去!
 死向海外去!
 他反反复复地讴吟,起初只是一二句不整饬的悲愤语,后来渐渐成了这么一首歌词。这是文人们的一种常有的经验,每到痛苦得不能忍耐的时候,突然经一次的发泄,表现成为文章,他的心境是会渐渐转成恬静的。爱牟也玩味到这种心境上来了。不怕他的心中,他的歌中,对于文艺正起了无限的反抗,但他却从衣包中搜出了一枝铅笔来,俯就桌上,把他夫人的来信翻过背面来,便写上了他这首歌词。信上的泪痕还有些是湿的,写时每为铅笔刺破,但他也不回避,只是刺刺的写,好象他所把捉着了的东西,深恐失掉了的一样。他写好了后,又反复念了一回,他只觉得他的心尖异样的战栗。他索性寻了些信笺出来,想趁势给他夫人写一封回信去,并想把这首歌翻译成日文,写寄给她。但他才要下笔的时候,大门的门环响了。
 ——“这儿是爱牟先生的贵寓吗?”
 ——“是的。”
 ——“爱牟先生在家吗?”
 ——“我便是。”
 ——“哦哦!”
 两位客人特别表示了一番敬意,但他们的眼光有几分不相信的样子。爱牟把他们请进客厅,他们便各各道了姓氏;其实在他们刚进门时,爱牟看见他们的容貌,听见他们的声音,早就知道他们的来历了。
 他们是从四川的C城来的。在两礼拜前C城的红十字会给爱牟拍了一张电报来,仍然要找他去当医生,说不日当派员携款来迎,务希俯就等等,隔不几日爱牟又接到他的长兄由C城寄来一封快信:

 爱牟仁棣如面:在叙在渝在万时均有函致弟,迄未得一复,不知吾弟究系何意,总希明白表示。顷C城红会致我一函,附有电稿,特连函送吾弟一阅,便知此中底蕴。须知现在世局,谋事艰难,谋长远之事尤难,红会局面较大,比之官家较为可靠,幸勿付之等闲也。父母老矣,望弟之心甚切,迅速摒挡,早日首途来渝,一图良晤,至盼至嘱。顺询近好,并候晓芙母子旅祺。兄W再拜。2月13日泐。
 W仁兄亲家大鉴:爱牟兄准定聘请,月薪四百,现因经费支绌,暂作八成开支,一俟经费充足,即照约开支。即希台端备函转致,诚恐爱牟兄在沪就聘他事。今日由弟电达,缓日派员携款去申迎驾。电稿附呈台览。顺请文安。小弟K顿首。
 另外还有电稿一通,和以前所接的电文一样。
 他的长兄一向是在C城办事的。红会的事,两年前便替他经营好了。去年在他回国的时候,曾经由红会给他送过旅费到日本去,但是错过了,旅费又打转去了。他回到上海来将近一年,他的长兄在朋友处打听了他的住所,接连写了几封信来,他一概不曾回信。他的长兄爱他的心情很深,他的父母思念他的心情更切,他们都望他早早回家,但他们却不能谅察他之所以不想回家的心理。
 十一年前他是结过婚的,结婚后便逃了出来,但他总不敢提出离婚的要求。他知道他的父母老了,那位不相识的女子又是旧式的脑筋,他假如一把离婚的要求提出来,她可能会自杀,他的父母也会因而气坏。九年前他有一位妹子订婚的时候,他写信反对,发过一次牢骚,说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得一个臭蛤膜,也只得饱吃一口”的话,他的父母竟痛责了他一场,那位妹子也寻了好几次短见。他和他的夫人晓芙自由结了婚,他的父母也曾经和他断绝过通信息,后来念到生了孙子,又才宽恕了他。但他家中写信给他的时候,定还要称他的夫人是“妾”,称他的儿子是“庶子”,这是使他最伤心,最厌恨不过的字面。几次决定写信回家去离婚,但终可怜老父老母,终可怜一个无罪无辜只为旧制度牺牲了的女子。他心里想的是:“纵横我是不愿仰仗家庭,我是不愿分受家中丝毫的产业的,我何苦要为些许形式,再去牺牲别人!父母不愿意离她,尽可以把她养在家中做个老女;她也乐得做一世的贞姑。照人道上来说,她现在的境遇,只是少一个男子陪伴罢了,我不能更逼她去死,使我自己担负杀戮无辜的罪名。”——他怀着这样的宗旨,所以他便决定了永远和家庭疏远的办法。最能了解他的是他的长兄,但是他的这层苦衷,他却不曾知道。他的长兄只是希望他迅速回C城,但他怎能够回去呢?C城更和他的家挨近了。他想到十一年不见的老父,十一年不见的老母,十一年不见的兄弟姊妹,十一年不见的故乡,他也有终夜不能成寐的时候;但是,要叫他回家,他是不可能,怕永远不可能的了。“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哟,我今生今世怕已不能和你们相见,你们老来思子的苦心,我想起便时常落泪,但是我无法安慰你们,我只好使你们遗恨终古了。我的兄弟姊妹们哟!你们望我的心,你们爱我的心,我都深能感受,但是我们今生今世怕也没有再见的希望了。我们是枉自做了骨肉手足一场,到头我们是互相离隔着到死。住在我父母家中的和我做过一次结婚儿戏的女人哟,我们都是旧礼制的牺牲者,我丝毫不怨望你,请你也别要怨望我罢!可怜你只能在我家中作一世的客,我也不能解救你。……”他想起他的家庭的时候,每每和着眼泪在无人处这样的呼号,但是,他的苦情除他自己而外,没有第二人知道。
 ——“我们是奉了会长的命令来的,命令我们来迎接先生。这是会长的信,这是令兄先生的信,还有一张汇票,我是揣在怀包里的,路上的扒手很多呢。”来客的一位把信交了,一位解开衣裳在最里一层衬衫里又取出一张一千两银子的汇票来。红会的信和爱牟长兄的信,内容大抵和前回的相同。只是多说了几句派了什么人来接和送了一千两银子来做旅费的话。爱牟一一把信检阅了,他当面对来人说他不能回去,也说了一些不能回去的原因。汇票他不愿接受,叫他们回四川时一道带回去。
 ——“我们受了会长的命令交给先生,交给了先生我们便算是尽了职分,否则我们将来会讨会长的怪。会长很希望先生回去呢。”
 ——“医院里面不说是有两个德国医生吗?”
 ——“是,是有两个,中国医生也还有三十几个呢。”
 ——“哦,有那么多的人,那更用不着我回去了。”
 ——“但是,人还不够用呢!‘二军’一败,打伤几千丢在那儿,我们不能不去医;‘一军’又一败,又打伤几千丢在那儿,我们也不能不去医,所以人手总是不够用的。”
 ——“也没有办法了。军人们这么爱打仗,就把四川全省的人都弄成太医,恐怕也不够用罢。”
 ——“吓,吓,吓吓吓……”
 一千两银子的汇票,来人始终不肯拿去,爱牟只得权且收下。他写了一张收据交给来人,他们便匆匆地告别,走了。
 淡淡的阳光仍然还照进窗内,客堂里的微尘静静地在空中游戏。爱牟想写信给他夫人的兴头被来人打断,他的意识的焦点又集中到这一千两银子的汇票上来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到手里的这么一笔巨款!这对于他隐隐是一个有力的诱惑了。他想:“我假如妥协一下,把这汇票换成钱,跑到日本去把妻儿接回来,再一路回C城,那我们以后的物质的生活是可以再无忧虑的了。一月有三百二十块钱的薪水,即使把一百二十块钱作为生活费,也可穷奢极侈。余钱积聚得三五年,已尽有中人之产,更何况将来的薪水还可望增加,薪水之外还可以弄些外润。……”但是他又想到,他二回到C城,便不能不回家;即使不回家,家里人也自会来,那时旧式婚姻的祸水便不能不同时爆发。父母是绝对不能和他一致的,人命的牺牲是明于观火的,他决不能为自己幸福的将来牺牲别人的性命,而且还可能牺牲他自己的年已耋耄的老父老母的性命。
 “啊,父母哟!父母哟!请原谅你的儿子罢!你的儿子忍心不回来,固然是不孝,但是你的儿子终竟不忍回来,也正是出于他的还未丧尽的一点孝心。你儿子回来了,便会把人害死,便会把你两老人害死。这教你儿子怎么能够忍心呢?父母哟!父母哟!我是永远不能和你们相见了!”
 他这么思念到他的父母,又不禁浸出了眼泪来。他知道他的父母,尤其是他的母亲,是最痛怜儿女的人,他还未出国的时候,他的长兄次兄都曾出过东洋,他的母亲思念起他们时,时常流泪,时常患着心痛的情形,他是知道得最详细的。他母亲时常说:绝对再不要爱牟出洋,因为她的心已经碎了,再经不着牵肠挂肚了。在十一年前爱牟结了婚,不三天便借故出门,说要上省进学,他母亲亲自送他上船,在船离岸时候还谆谆告诫他:
 ——“牟儿,你千万不要背着娘,悄悄跑到外国去啊!”
 他为他母亲这句话在船上悲痛了好一场,他当时还做过一首诗,而令部还记得:

 阿母心悲切,送儿直上舟。
 泪枯惟刮眼,滩转未回头。
 流水深深恨,云山叠叠愁。
 难忘江畔语,休作异邦游。
 但是他终竟背着了他的母亲逃到了日本,并且别来便一十一年了!在这十一年中间,他母亲思念他所流的眼泪,正不知道有多少斗斛了。他母亲今生今世不能再见他一面,一定是到死都不能瞑目的了。爱牟时常对他的夫人说:他一生的希望也只想回去再见母亲一面,但是他不能回去,他也不忍回去。啊,旧式的婚姻制度的功果哟!世间上有多少父母,多少儿女,同样在这种磔刑之下,正忍受着多少难疗的苦痛哟!
 “啊!算了!这金钱的魔鬼!我是不甘受你的蹂躏,你且看我来蹂躏你罢!”
 爱牟突然把那一千两的汇票,和着信封把来投在地板上,狠狠地走去踏了几脚,他不回C城决心愈见坚定了,他立刻便分别写了两封信,一封写给他的长兄,一封写给红会的会长,把汇票也封在里面,坚决地把关聘辞退了。回头又把他夫人的信来读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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