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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台湾当代小说、散文精选集-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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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特别真切。她假装自己是她,优雅的在她的家具用品之间走过,优雅的,好像自己真的是她。她俯身看着自己的
男人,睡得好沉好沉,她读着他紧闭的唇和眼,轻悄的细心的,用自己的唇再读一遍。
    晨光从半掩的窗帘里照进来。她睁了一夜的眼睛看来并无倦意。
    「醒得这么早,」他夸张的打了个哈欠,抹抹下巴一夜窜生的青青鬚田,顺便潦草的吻她。「快起来梳洗,我
上班要迟到了。」
    她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淋浴,上妆,换衣服,把所有的抑郁和伤感裹在细緻的包装里。她拿起那个女人的香
水细看,和他送的同一个牌子。或者,他还是喜欢固定的香味。她漠漠的走出来穿鞋,弯下腰拉鞋跟,然后回头看
他。
    她回头看他,他衣履整齐的蹲在地上,正细心的搜索她掉落的头发,那长度和她的妻子明显不同的头发,他的
背影那么迟缓,她从外面的光里看他,他彷彿匋匍在地的一只爬虫类,她看着他拣她的头发,细心的湮灭証据,乏
力的感觉让她几乎站不住脚,太卑微了,她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她悄悄拉开门,刮人的冷风吹来,她浑身一颤。
    因此,她知道不能再继续了。
    ◆
    深夜,他轻微起伏的鼾声像温柔的背景音乐,阳台的窗帘掀动着,是风,她悄悄的起身,光裸的足踝踩在冰凉
的地板上,她用脚尖小心的试探着地面,走出阳台,美好的星空在她的怀抱里,她爬上阳台的栏干,侧着身体揣想
飞行的姿态。她摇摇晃晃的站起来。
    她需要更恰当的高度,她优雅的挥动她的手臂,一次,两次,三次,速度愈来愈快。
    ◆
    「嗳,你每天提着这么个大包包,不累吗?装什么东西啊,得这么每天进进出出的背着。」她拍拍她那个沉甸
甸的米白色大包包,笑笑问她。
    生意愈来愈冷清,除了几个固定的熟客演化成朋友还来捧捧场,店前的捷运工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能完工,
那些围篱好像生了根,似乎三年两载还不想走。她可有可无的撑着,过了十点经常只有她们两个人,她似乎没有必
要僱人增加开销,只是,一个人太寂寞了。
    「那是我的行李啊,随身带着,所以那里都可以是我的家,落脚的地方。」她俏皮的说。
    「说真的,你到底住那儿?认识你几个月了,连你住那儿是什么身分什么职业都不知道,好像有点奇怪。」
    她问。
    「可是,你不知道这些,我们不也过得好好的,那些多余的背景资料只是提供你确认一个人的社会存在。
    而我,只是在这儿为你工作,和你谈天,做你的朋友,这样简单的存在不也很好。」她回答。
    她凝视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一种异样的熟悉,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彷彿未经世故,深邃而空洞。她很想知道
她多一点事情,一个人不可能没有故事的。
    「你让我想起我做的梦,有一阵子老是梦见电梯,梦见自己站在电梯上无法控制的被推送向前,看不出来是什
么地方,只有面目模糊的人在两边晃来晃去,可是有一张女人的脸很清楚,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是我看得很清楚,
就像你这样的女人,脸上没有故事,像雪一样洁白的眼睛。」她着迷的描述着。
    「是吗?」她淡淡的笑笑,「或许你才是那个女人。」
    ◆
    她的眼睛变成一口泉,日日夜夜涌着泪水。
    她被覆在白色的被子里,她知道自己一天一天的萎缩退化,房间里一直有人来来去去,俯下身子柔声的说着些
什么,她不知道,只知道阳台被锁起来,厚厚的窗帘不分白天晚上的垂盖着,以致她失去了时间感。
    「给我一点风,一点点就好。」她低声的说,可是显然没有人理会她,他们只是有秩序的来,俯身,低低的笑
着,说着什么,然后离开。
    他则一直坐在远远的椅子上,忧愁的瞪视着她,厉声的,一遍又一遍的重覆:「算你命大,只是三楼,算你命
大,没摔死你。」
    ◆
    唯一的一次,她们去远方旅行。
    她把「休息三天」的红纸贴在店门口,快乐的招呼她进她的小白祥瑞,她穿着红衬衫和牛仔裤,腰际绑着毛线
外套,仍是米白色大包包。而她除了一大包行李之外,还採买了许多食物放在后车座。
    「你真夸张,又不是搬家,那么大包小包的。」她惊歎的看着她的累赘行李。
    「嗳,多带一点嘛,如果找到合意的地方,索性就不回来了,反正我如果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发现,就算有人
发现,也不会有人在乎。」她轻松的耸耸肩。
    她沿着地图的标示南行,尽量往山里去,天气虽然冷,但是很乾燥,冬天的萧索景致,回旋的山路上只见云和
乾枯的枝桠切割着天空和山峦,她希望一直走着,就像桃花源的故事,遂不知所踪。可是她离不开台北,她知道。
    连这一点小小的想望也是虚无的。
    「我们在这个小山泉边停一停,好吗?这里景色很漂亮,而且很接近天空。」身边一直无话的她转过头来热切
的建议。
    没有名字的地方,泉水很冷很清,她把车停在一个山洼里,高高的树和天空,没有云,风一阵一阵的吹来,冷
而具体。
    她站在山路边上,风吹乱她细细的短发,她的大衬衫被风鼓满,瘦瘦的她立在空洞的衣服里。
    她忽然回头对着她笑,感激的,温柔的,她优雅的挥动着她的手臂,一次,两次,三次,速度愈来愈快。
    她大骇,尖叫着奔向她。
    她惊骇的捉住她的手臂。整个天空在她的张惶中像梦一样旋转。
    ◆
    她游走在二十几坪的空间里,仔细的,不曾遗落任何角落的细细搜寻,一定在的,她把头深深探进黑洞洞的橱
柜深处,她爬进孩子们的床底下,她知道他不可能还给她的,她悲哀的想,她只能自己找着它。
    她在闇夜里四处漂泊,星空在召唤她,她一直听到那美妙的渺远的声音,风呼呼的吹在她的心底,她的心因为
空旷而有着深邃的回声。
    ◆
    她决定要彻底的离开。
    她不能再忍受他深夜连续的哀求的电话,她不能再忍受他爬上她三楼的阳台进入她的房间,她不能再忍受他故
作痴情的姿态,对於这一切,她非常非常的厌倦。包括她贫乏的生活。
    「真希望像气泡一样消失,」她收拾着店里的杂物,即将告别这个经营两年的咖啡厅,仍让她有一种和朋友分
离的伤感,「到一个遥远的国家,到一个全新的地方,我真想用另一个名字,另一种身分,开始另一种生活。」
    她停下手边的工作,望着隐在暗处的她。
    「其实,不管到那里去,你仍然必须是你,你得先知道你要什么,然后,你会发现,用什么名字或什么身分都
不重要。真的。」暗处的声音,有着一种异时空的魅惑之感。
    ◆
    荒莽,冷清,只有无限绵延的星空和无法分辨颜色的地面,遥远的地方彷彿有声音,她不确定,只知道风在她
的耳际回旋,巨大而乾净。她喜欢这样的孤单,和高度。
    她一口一口大力的吸着稀薄而乾净的空气,觉得自己的肺叶饱满而透明的鼓动着,身体很轻,她优雅的挥动她
的翅膀。
    「我要重新出生了。」她安静的说。
    ◆
    她看着她的红格子裙摆微微的摇曳着,她站在空旷荒凉的出境大厅,有一种恍惚的感觉。刚才电梯上的迟滞风
景仍沉沉的压着她的心情。
    「我想送你一样东西,」她卸下肩上米白色的大包包。「给你。」她的眼睛单纯而沉静。
    「怎么可以,这是你的全部行李,不是吗?」她惊诧的望着她。
    「我不需要了。再见了,再见。」她高兴的挥舞着手臂,直到她看见她被电梯送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大厅里好像还回荡着她的声音,她盯着手上的米白色包包,好像想穿过布面看到里头所藏的祕密。
    她拉开拉链,大大的张开袋口,她惊呼。一只洁白美丽的翅膀扑扑的飞出,白色的羽毛像雪一样发着幽静的光,
它优雅的挥动着,飞向没有云的晴朗的天空,她彷彿可以看见她愉快的飞行着,在她出发的前一刻。
    作家档案
    刘叔慧出生年月日:1969/07/14学历:辅大中文系、淡江中研所毕业
    出版目录:夜间飞行(短篇小说),联文,1996病情书(散文),元尊,1998单向的爱(散文),麦田,1998
幸福密码(编着)(散文),麦田,1999微妙的肉身(短篇小说),麦田,1999
    ***
                  太阳哥哥 月亮妹妹
    ****太阳哥哥月亮妹妹文/丁琬
    我沿着曼哈顿区的布利克街慢慢地走着。初冬,黄昏来得很早,特别容易感到一天的结束,或是一个季节。百
货公司已经纷纷地为橱窗的模特儿换了厚重鲜丽的时装──橘红、墨绿镶金。那样强烈和抢眼的色彩让人不免想起
「夕阳无限好」的风景来。
    我必须在天完全黑下来以前走到停车的地方。晚上,我必须去拿订做的旗袍,明天去看家具。后天呢──我的
记事本上没有写,不过我计画要给路写信。
    我的朋友路,今天寄来了一封信。
    我们认识十年,这是他除了上大学时考试带的小抄以外,中国字写得最多的一次。
    我在翻动那叠厚厚的信纸时,觉得好象也翻动了那些过去的日子……。
    ……而天色已经是华灯初上了。
    很多年以前的某一天,我在汉口街的「台映」看电影。电影放到一半,旁边的人忽然碰了我一下,递给我一包
烟。讶异之余,我不免客气地推拒着:「谢谢,我不会抽。」黑暗中有一个声音顿了一顿,然后说:「不是的,请
你递给我的朋友。」到电影结束之前,他的朋友已经从我那里得到不少二手的赠品:火柴、口香糖、爆米花、汽水
……等等。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路的长相和他的行为一样草率:两个眼睛一大一小,常得用黑细框眼镜遮着:头发齐肩,整个人瘦得像麻杆。
差有可观之处,不过牙齿洁白整齐而已。我们刚认识不久,有一次他告诉我他在清华念书,是「拿奖学金的那种」。
我跟他说我读台大,住在杜鹃花城……云云。没想到不巧隔天大家在通往新庄的交通车上碰到。当下彼此不禁惺惺
相惜,这才真正变成好朋友。
    路很喜欢电影,我也是。我对他起初的了解是透过看电影而断续进行的。比如说有一次看《杜立德医生》,杜
立德在检查一只鸟的嘴巴,他突然说:「我爸爸是牙医耶。」又有一次看《柳巷芳草》,他又悠悠开口:「我以前
常去万华……」他后来说在黑暗中讲话,不必面对别人,比较自在,而且容易坦白。
    我每次从电影院出来都知道两个故事:银幕上的和银幕下的,因此很喜欢和他看电影,觉得值回票价。我们常
常是下午逃课去看,看完了在电影街乱吃一通,然后想办法让对方付账。也有的时候去中山北路的「林口」图书逛
原版唱片,或者去忠孝东路的「艾迪亚」咖啡屋听听民谣。
    路对摇滚乐有很深的研究,可惜因为天赋的关系,只能哼哼流行歌曲。后来鼓起勇气,毛遂自荐地跑到罗斯福
路一家餐厅去唱;天天垂着头,状似哀怨地唱着 Don McLean 的 Vincent:How you suffer for your sanity……,
非常之曲高和寡。
    那时我们都十分心仪欧美文化。看到几场好的电影,听到歌曲中一些简单而发人深省的词句,总是很快地感动。
对于毕加索、马蒂斯唯一的认识,是他们喜欢画奇怪的几何图形和长颈子的女人,但是这也不妨碍我们的热烈讨论。
肤浅,可是十分快乐,而且充满希望,因为我们有的是热情。
    我是一定要留学的,他说,因为「好歹要看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我说我是一定不出国的,因为不喜欢再
念书了。以后出去观光一下就可以了,或是坐在家里等着收他的风景明信片。我们每次谈到这里都很兴奋,我仿佛
可以看到那雪片样的、充满了世界各地风情的明信片堆在我的窗前。
    路的功课不好,自从下了出国的宏愿以后,就极力弥补他的成绩。结果学期末时当选了他们班十大「蛇形雕手」
之一──指其考试时在桌椅上雕刻资料的技术超群也。
    他虽然这样不学无术,却是我所看过的极少数讲义气的人。这在我们那个已经社会化了的大学校园里,不免有
点过时,但是让人觉得温暖;知道随时有人跟你同进退总是好的。
    有一次路的一个朋友不知道为什么,在校园里被附近几个不良少年围上了。其中一人带了武士刀,两人嚼着槟
榔,嘴里不断吐出吓人的红色汁液,声势毫不比带刀的那个逊色。旁观的同时七嘴八舌,有的人要去报警,有的人
低声讲:「有话好说嘛!」可是没有人动,更没有人敢上去排解。
    路跑过去,一面拉着他朋友,一面说:「我打不过你们,可足你们要是动他一下,我一定跟你们没完没了。大
家豁出去好了。」那帮人看他那样瘦小,两只眼睛的差距因为怒睁着,而显得分外明显,大概觉得他有点疯了,居
然没难为他,放他们过去了。
    事后人家都觉得他傻,说是万一当时挨了一刀怎么办?也有的人说英雄不是人人可以做的,为了逞能出锋头,
把命赔上可划不来。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人的懦弱不在于胆小,而在于他们找各种借口来掩饰自己的胆小。路并不
是武侠小说看多了,他只是对情份比较认真罢了。年轻的我当时对于这个天真的朋友感到非常骄傲。
    后来我们又一起干了一些糗事。包括报名去当热心助人的「张老师」,鼓励别人「条条大路通罗马」,不必来
念大学;又拍摄号称「超写实」的实验电影,片名叫做《稻草人》。我在路的大力栽培之下,当了片中唯一的女主
角──稻草人。路的一个哥们因为欠了他的钱,被他找来演乌鸦。路自已则连拍带导,外加奔走筹款,跑东跑西得
不亦乐乎。
    我们在各方面都配合得很好,很像计算机择友产生的样本:兴趋、身高、年龄……无一不同。看到对方就像看
到自己,非常的「视如己出」。我因此常跟路开玩笑说,结婚时请他来当伴娘。
    快升大四的时候,路却真正考虑起他的婚姻大事来。他认识了一个外校艺术系的女生,美丽聪明,兼且浪漫,
路极为倾心。女孩什么都好,就是不爱看电影。路惯于在电影院中进行的自我介绍因而必须另谋出路,改行打电话。
    有一阵子路在打电话给她之前总要先对我演习一遍台词,配以适当的声调和表情,我看了十分不忍。路以往交
女朋友的态度一向是广结善缘,像这样的严肃倒是不曾有过的。
    他原来生得嘻皮笑脸,看起来一副和这个世界非常妥协的样子。谈了恋爱以后却经常紧抿着嘴、锁着眉,汲汲
于两校之间的公路上。凡开口必和艺术、生命的力和美等等有关:一时之间,脸上倒平添了几许正气。
    这样苦苦地追了一年多,朋友们都替他担心,怕他前功尽弃以后只好从法商转去念神学院。可是顽石总算点头,
女孩在路快去当兵的时候,终于答应他的求婚。忝为他的「兄弟」,惊喜之余,我也不免有些怅惘。想着他结婚之
后,我们那些有趣的经历可能因他的安定而不再。二十三岁结婚,委实是太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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