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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边城浪子-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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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灵琳嘟着嘴,道:“大哥你为什么老要咒他死呢?”
  丁云鹤道:“因为他若死了,你也许就会安安分分的在家呆着了。”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不错,他若死了,我一定就不会在外面乱跑了,因为那时我已进了棺材。”
  丁云鹤沉下了脸,还未开口,丁灵琳忽又拉了拉他的衣裳,悄然道:“你看见门口那个人没有?那个腰带上摘着柄剑的人。”
  刚从门外走进来的人,正是路小佳。
  丁云鹤又皱起了眉,道:“你难道跟那种人也有来往?”
  丁灵琳道:“你知道他是谁?”
  丁云鹤点了点头。
  看到那柄剑,江湖上还不知道他是谁的人并不多。
  丁灵琳道:“他说他要杀了你。”
  丁鹤云道:“哦。”
  丁灵琳道:“你难道就这样‘哦’一声就算了?”
  丁云鹤淡淡道:“我现在还活着。”
  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道:“你难道不想跟他比比是谁的剑快?”
  丁云鹤道:“我的剑一向不快。”
  内家剑法讲究的本,是以慢制快。以静制动,能后发制人的,才算懂得内家剑法的真义。
  丁灵琳叹了口气,用一双大眼睛狠狠地去瞪着路小佳。
  路小佳却不睬她。
  丁灵琳忽然大步走过去,道:“喂。”
  路小佳剥了个花生,抛起。
  丁灵琳道:“那边站着的就是我大哥,你看见了没有?”
  路小佳正在看着那粒花生落下来。
  丁灵琳道:“你好像说过你要杀他的。”
  花生已落入路小佳嘴里,他才淡淡地道:“我说过么?”
  丁灵琳道:“你现在为什么不过去动手?”
  路小佳慢慢地嚼着花生,道:“巧得很,今天我刚巧不想杀人。”
  丁灵琳道:“为什么?”
  路小佳道:“今天死的人已够多了。”
  丁灵琳眼珠子又一转,忽然笑道:“我明白了,原来你嘴巴说得虽凶,心里却是怕我们的。”
  路小佳笑了。
  他并没有否认,因他的确对一个人有些畏惧。
  但是他畏惧的人却绝不姓丁。
  傅红雪站在那里,就站在路的中央,就站在他们马车刚才停下来的地方,就站在刚才和翠浓分手的地方。
  白云庄的客人已散了。
  只要有一个人先开始走,立刻就有十个人跟着走,一百个人跟着走。除非是真正肝胆相照、患难相共的朋友,谁也不愿意再留在那里。
  这种朋友并不多,绝不多。
  人群倒水般从白云庄里涌出来,有的骑着马,有的乘着车,也有的一面走路,一面还在窃窃私语,表示他们虽然走了,却并不是不够义气,只不过这种事实在不是他们能插手的。
  无论哪种人,都远远的就避开了傅红雪,好像只要靠近了这个人,就会给自己带来灾祸。
  但大家心里还是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傅红雪根本没有看见任何人、任何事。
  他眼睛里根本没有看见任何人、任何事。
  对他说来,这世界已是空的,因为翠浓已经不在这里。
  他本来以为她一定会在这里等他的。
  他从来也没有想到她会走。这样一个人悄悄地走了,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来。她怎么能这样对他?
  虽然他刚才也是自己一个人走了的,但他是为了要去报仇。
  他不愿她陪着他去冒险。
  最重要的是,他绝不会真的把她一个人留下这里,他一定会回来找她的。
  这些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她应该明白。
  因为她应该了解他的。
  有时他对她虽然很凶恶,很冷淡,甚至会无缘无故的对她发脾气。
  但那也只不过因为他太爱她,太怕失去她。
  所以有时他明知那些事早已过去,却还是会痛苦嫉妒。
  只要一想起那些曾经跟她好过的男人,他的心里就会像针一样在刺着。
  他觉得那些男人都不配,他觉得她本来应该是个高高在上的女神。
  这些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她也应该明白的。
  她应该知道他爱她,爱得有多么深。
  可是她现在却走了,就这样一个人悄悄地走了,连一句话、一点消息都没有留下。
  这是为什么?她为什么会如此狠心?
  风还是刚才一样的风,云还是刚才一样的云。
  但是在他感觉中,这世界已变了,完全变了,变成了空的。
  他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他的心仿佛也被人捏在手里,捏得很紧。而且就在心的中间,还插着一根针,一根尖锐、冰冷的针。
  没有人能想象这种悲苦是多么深邃,多么可怕。
  除了仇恨之外,他第一次了解到世上还有比仇恨更可怕的感情。
  本来他想毁灭的,只不过是他的仇人。
  但这种感情却使得他想毁灭自己,想毁灭这整个世界!
  他从没有想到自己的错,因为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错。
  所以他更痛苦。
  他从来没有想到,有句话是一定要说出来的,你若不说出来,别人怎么会知道?
  这也许只因为他还不了解翠浓,不了解女人。
  他还不懂得爱。
  既不懂得应该怎么样被爱,也不懂得应该怎么样去爱别人。
  但这种爱才是最真的!
  你只有在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有真正的痛苦。
  这本来就是人类最大的悲哀之一。
  但是只要你真正爱过,痛苦也是值得的!
  夜。
  群星在天上闪耀,秋树在风中摇曳。
  秋月更明。
  这还是昨夜一样的星,一样的月。
  但昨夜的人呢?
  星还在天上,月还在天上。
  人在哪里?
  三个月,他们已在一起共同度过了三个月,九十个白天,九十个晚上。
  那虽然只不过像是一眨眼就过去了,但现在想起来,那每一个白天,每一个晚上,甚至每一时,每一刻中,都不知有多少回忆。
  有过痛苦,当然也有过快乐,有过烦闷,也有过甜蜜。
  有多少次甜蜜的拥抱?多少次温柔的轻抚?
  现在这一切难道已永远成了过去?
  那种刻骨铭心、魂牵梦索的情感,现在难道已必须忘记?
  若是永远忘不了呢?
  忘不了又能如何?
  记得又如何?
  人生,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生?
  傅红雪咬紧了牙,大步向前走出去,让秋风吹干脸上的泪痕。因为现在他还不能死!
  灯昏。
  小酒铺里的昏灯,本就永远都带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
  酒也是浑浊的。
  昏灯和浊酒,就在他面前。
  他从未喝过酒,可是现在他想醉。
  他并不相信醉了真的就能忘记一切,可是他想醉。
  他本来只觉得已能忍受各种痛苦,只是现在忽然发觉这种痛苦竟是不能忍受的。
  浑浊的酒,装在粗瓷碗里。
  他已下定决心,要将这杯苦酒喝下去。
  可是他还没有伸出手,旁边已有只手伸过来,拿起了这碗酒。
  “你不能喝这种酒。”
  手很大,又坚强而干燥,声音也同样是坚强而干燥的。
  傅红雪没有抬头,他认得这只手,也认得这声音——薛大汉岂非也正是坚强而干燥的人,就像是个大核桃一样。
  “为什么我不能喝?”
  “因为这酒不配。”
  薛大汉另一只手里正提着一大坛酒,他将这坛酒重重的放在桌上,拍碎了泥封,倒了两大碗。
  他并没有再说什么,脸上的神色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
  他只是将自己面前的一碗给傅红雪。
  傅红雪没有拒绝。
  现在已连拒绝别人的心情都没有,他只想醉。
  谁说酒是甜的?
  又苦又辣的酒,就像是一股火焰,直冲下傅红雪的咽喉。
  他咬着牙吞下去,勉强忍耐着,不咳嗽。
  可是眼泪却已呛了出来。
  薛大汉看着他,道:“你以前从来没有喝过酒?”
  没有回答。薛大汉也没有再问,却又为他倒了一碗。
  第二碗酒的滋味就好得多了。
  第三碗酒喝下去的时候,傅红雪心里忽然起了种很奇异的感觉。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桌上的昏灯,仿佛已明亮了起来,他身子本来是僵硬的,是空的,但现在却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活力。
  连痛苦都已可偶而忘记。
  但痛苦还是在心里,刀也还是在心里!
  薛大汉看着他的刀,忽然道:“杀错人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沉默。
  薛大汉道:“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们,谁没有杀错过人?”
  还是沉默。
  薛大汉道:“不说别人,就说袁秋云自己,他这一生中,就不知杀错过多少人。”
  傅红雪端起面前刚斟满的酒,又一口气灌了下去。
  他知道薛大汉误会了他的痛苦。他更痛苦。
  他刚杀了一个无辜的人,心里竟似又完全忘记了这件事,竞只记着一个女人,一个背弃了他的女人。
  薛大汉又为他斟了一碗酒,道:“所以,你根本不必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我知道你是条好汉子,你……”
  傅红雪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我不是条好汉子。”
  薛大汉皱眉道:“谁说的?”
  傅红雪道:“我说的。”
  他又灌下这碗酒,重重的将酒碗摔在地上,咬着牙道:“我根本就不是个人。”
  薛大汉笑了,道:“除了你自己之外,我保证别人绝不会这么想。”
  傅红雪道:“那只因为别人根本不了解我。”
  薛大汉凝视着他,道:“你呢?”自己真的能了解自己?“
  傅红雪垂下头,这句话正是他最不能回答的。
  薛大汉道:“我们萍水相逢,当然也不敢说能了解你,但我却敢说,你不但是个人,而且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所以你千万不要为了任何事而自暴自弃。”
  他的表情更严肃,声音更缓慢,接着道:“尤其是不要为了个女人。”
  傅红雪霍然抬起头。
  他忽然发现薛大汉并没有说错他。
  一个男人为了爱情而痛苦时,那种神情本就明显得好像青绿的树叶突然枯萎一一样。
  薛大汉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她非但不值得你为她痛苦,根本就不值得你多看她一眼。”
  傅红雪道:“你……你……你知道她……她的下落吗?”
  他连声音都已紧张而发抖。
  薛大汉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傅红雪跳起来,道:“你……你说。”
  薛大汉道:“我不能说。”
  傅红雪道:“为什么?”
  薛大汉看着他,目中也露出痛苦之色,将面前的酒也一口灌了下去,才勉强点了点头,道:“好,我说,她……她是跟一个人一起走的。”
  傅红雪道:“跟谁走的?”
  薛大汉道:“跟那个赶车的小伙子。”
  这句话就像一把刀,一刀刺入了傅红雪的胸膛。
  他的痛苦已接近疯狂。
  “你说谎!”
  “我从不说谎。”
  “你再说我就杀了你。”
  “你可以杀了我,但我说的绝不是谎话。”
  薛大汉的神情沉着镇定,凝视着傅红雪,“你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
  傅红雪疯狂般瞪着他,紧紧握着他的刀。
  刀并没有拔出来,泪却已流下。
  他也已看出薛大汉说的并不是谎话。
  薛大汉道:“其实你也不能怪她,她本就配不上你,你们若勉强在一起,只有痛苦……他们才是同一类的人。”
  他们!这两个字也像是一把刀,又一刀刺入了傅红雪的心。难道他心里最爱的女人,竟真的只不过是那么卑贱下流的人?
  他倒了下去,忽然就倒了下去。
  然后他的眼泪就像青山间的流水般流了出来。
  他总算没有哭出声,可是这种无声的眼泪,却远比号啕痛哭还要伤心。
  薛大汉没有劝他。
  无论谁都知道这种眼泪是没有人能劝得住的。
  他只是在旁边等着,看着,等了很久,直等到傅红雪心里的酒和悲哀都已化作眼泪流出,他才拉起了他:“走,我们换一个地方再去喝。”
  傅红雪没有拒绝,他似已完全丧失拒绝的力量和尊严。
  这地方不但有酒,还有女人。
  据说酒若加上女人,就能使各种人将各种痛苦全都忘记。
  傅红雪也并没有忘记,可是他的确已麻木。
  第二天醒来时,他的痛苦也许更深,但那里又有女人和酒在等着他。
  看来薛大汉不但是个好朋友,而且是个好主人。
  他供应一切。他供应的傅红雪都接受。
  一个人在真正痛苦时,非但已不再有拒绝的力量和尊严,也已不再有拒绝的勇气。
  他一张开眼,就在等,等今天的第一杯酒。
  喝完最后一杯,他就倒下去。
  现在他所畏惧的事已只剩下一种——清醒。
  没有清醒的时候,难道就真的没有痛苦?
  麻木难道真的能使痛苦消失?
  黄昏,还未到黄昏。
  桂花的香气,从高墙内飘散出来。
  长巷静寂。青石板铺成的路,在秋日午后的太阳下,看来就像是一面铜镜。长巷里只有四户人家。
  城里最豪华的妓院和客栈,都在这条长巷里。
  这条巷就叫完楼巷。
  长巷的角落上,有一道月洞门,门外清荫遍地,门里浓香满院。傅红雪推开了这扇门。
  他刚穿过浓香夹道的小径。
  那里不但有花香,还有脂粉香、女儿香。
  他已在这里醉了六天。
  这里有各种酒,各种女人——从十三岁到三十岁的女人。
  她们都很美,而且都很懂得应该怎样去讨好男人。
  “这些女人难道和翠浓有什么不同?我看她们随便哪一个都不比她差。”这是薛大汉说的话。
  傅红雪并没有争辩,可是他自己心里知道,没有任何人能代替她。
  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个女人是其他无论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这也正是人类的悲哀之一。
  现在他刚起来,今天的第一杯酒还没有喝下去。
  屋子里还留着昨夜的滴旋残香,墙壁雪自,家具发亮,枣木架上的一盆秋菊开得正艳。
  这地方就是城里最豪华精致的。
  可是他忽然觉得这地方像个樊笼。
  他想出去走走。
  他手里虽然还是握着他的刀,但已握得远不及昔日有力。
  他脸色虽然仍是苍白的,但已不是那种透明般的苍白,已接近死灰。
  酒是不是已腐蚀了他的尊严和勇气,也已腐蚀了他的力量?这连他自己也能感觉得到。
  他的头脑发涨,胃却是空的,除了酒之外,任何饮食都已对他没有吸引力。
  他忽然又有了种新的恐惧。所以他想走出这樊笼去。
  长巷静寂,桂子飘香。
  傅红雪推开了月洞门,一阵清凉的秋风正迎面吹过来。他深深吸了口气,正准备迎着风走过去。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
  翠浓。
  经过了无数痛苦、无数折磨之后,他忽然看见了翠浓。
  但翠浓并不是一个人。
  她身边还有个小伙子,正是那赶车的小伙子。
  现在无论谁也看不出他曾经是个赶车的,现在他身上穿的,至少是值二十两银子一件的长衫,正是城里最时髦的花花公子们穿的那种,他腰带上挂着翠浓的鼻烟壶,无边的软帽上还镶着粒大珍珠。
  现在他走起路来,已能昂首阔步。
  但他却是走在翠浓身后的,就正如翠浓永远走在傅红雪的身后一样。翠浓只轻轻动了动嘴,他的耳朵就立刻凑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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