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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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她的照片登在报纸上、出现在广告牌上。新朋友可不少, 主要都是象亚道尔夫…摩根堡那样年轻的新闻界艺术家,他们喜欢尤金,而 且多少可以说是他的“徒弟”。
安琪拉的亲戚们也时常来,其中有戴维…白『露』,他现在是一名陆军少 尉,享有军官们的一切荣耀。还有安琪拉的一些女朋友,都是尤金不太注意 的人:第西纳斯太太——丽瓦伍德那个家具制造商的妻子,他们从她那儿租 下了那四间房;魏尔泰姆太太,查理先生介绍给他们的一个大富豪的妻子; 林克太太,以前和玛丽亚塔一块儿上华盛顿广场那所老工作室去过的那个西 点陆军上尉的妻子,她丈夫现在驻扎在布鲁克林的汉弥尔登要塞;还有住在 附近公寓里的一个朱耳金斯太太。在他们穷困的时候,安琪拉非常谨慎,不 肯随意跟朋友来往,可是当他们有了点儿钱的时候,她决定来满足一下自己 的爱好,使生活显得不太寂寞。她老想给尤金建立起稳固的社会关系,可是 直到那会儿,她还看不出来这该怎么办。
尤金就任萨麦菲尔德公司的新职务时,安琪拉真是大吃一惊;她想着 非常高兴,假使他能在这个踏实的环境里长期工作下去,那前途总算是差堪 告慰的——那就是说,做一个高级人员而不是一个下级了。早先,她以为尤 金决不能在商业界挣钱。现在,看着他这样腾达起来,倒是够古怪的,不过 又有点儿叫人不能放心。他们一定得攒点儿钱,这是她唯一的口号。他们不 久就得搬家,这很明显,可是他们一定不可以多花费钱。她延宕下去,直到 萨麦菲尔德有一次偶然上他们家来时表现出来的态度,使搬家就商业上讲变 得大有必要了。
萨麦菲尔德非常佩服尤金的艺术才能,可是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画, 所以很想瞧瞧。有一次,尤金告诉他,画还在陈列着,有一两幅在波特尔…佛 内累斯、哲科…伯格曼和亨利…拉鲁那儿。他决定上那些地方去看看,但是 又一再耽搁下来。一天晚上,当他和尤金乘高架火车回住宅区去的时候,他 心思很活动,于是决定跟尤金一块儿上他家去,瞧瞧他的油画。尤金不乐意 带他去。他很勉强地把萨麦菲尔德带进了他们的小寓所。显然,这是无法推 托的。他想劝他上波特尔…佛内累斯那儿去,因为那儿还陈列着一幅,可是 萨麦菲尔德不肯。
“我不想让你瞧见这地方,”当他们走上那所五层楼的公寓时,他终于抱 歉地明讲出来。“我们不久就要从这儿搬出去了。我是在铁路上工作的时候 住到这儿来的。”
萨麦菲尔德瞧了瞧周围的贫穷地区:东边,大约两排房子那边,是一 道水沟的转角,那儿有一排黑煤库;北边有一片平坦、广阔的荒地和一个火 车停车场。
“嗳,这没有关系,”他直截了当、注重实际地说,“我并不觉得怎样。 不过倒是你,威特拉。你知道,我相信花钱,人人都花钱。省俭是没有道理 的。花出去!花出去——就是这主意。我自己早就看透了这个。一遇到机会, 你最好就搬,让你自己住在聪明人中间。”
尤金认为这是一个成功的、幸运的人的风凉话,不过他仍旧认为话里 倒也有点儿道理。
萨麦菲尔德进来瞧了油画。他很喜欢它们,也很喜欢安琪拉,虽然他 不明白尤金怎么会和她结婚的。她是一个非常安详、瘦小的家庭『妇』女。尤金 这会儿受了萨麦菲尔德的影响,显得有点儿象一个豪放的人或是一个交际家 了。软帽子早就扔开,换上了一顶硬绷绷的常礼帽,服装也是他所见到的最 合实际、生意气息很重的类型。他样子已经比较象一个年轻的商人而不象一 个艺术家了。萨麦菲尔德邀他们上他家去吃饭,没肯留在他们这儿吃就离去 了。
没有多久,由于萨麦菲尔德的劝告,他们搬家了。这会儿,他们差不 多已经攒起了四千块钱。由于他薪水那么高,安琪拉预计他们可以把生活费 用增加到两千五,甚至三千。她要尤金每年储蓄起两千块钱,为自己将来重 返艺术界预先作好准备。他们在星期六下午和星期日一块儿出去找房子,终 于在中央公园西面找到一所漂亮的公寓,面临公园,这儿他们认为可以很美 满地居住下来,款待朋友。它有一间大饭厅和起居室,餐桌一收拾干净后, 就成了一间大房。还有一间设备考究的浴室,一间精致的、有着宽大的餐具 室的厨房,三间卧室——其中有一间被安琪拉改成了缝纫室——和一个正方 形的门道,暂时充作接待室。这儿有许多壁橱,有煤气和电灯,有电梯和穿 着很好制服的电梯工作人员,还有一架电话。这和他们原来住的地方大不相 同了,那儿只有一个黑暗的长过道,要爬楼梯,只有煤气,没有电话。
邻近一带也好多了。这儿有许多汽车来来去去,还有一些人在公园里 散步。星期日下午,有不少人在那儿溜达,你接触到的每个人,对于你的事 情不是殷勤地加以考虑就是很客气地不来干涉。
“嗨,境况的确改变啦,”当他们第一天搬进去的时候,尤金说。
他把公寓用白『色』、德佛特蓝1和深蓝重新粉刷过,买了一套仿花梨木 的书房和饭厅家具,买了几幅在各次展览会上瞧见的优美的油画,和他自己 的配合在一起。在天花板上,他们装了一个刻花玻璃的碗状灯,代替原先的 那个普通的枝形灯架。还有聚积了多年的书籍,足够摆满一个铅框玻璃门的 可爱的白书橱。又买了几套卧室用的嵌白珐琅的波纹枫木家具,于是公寓里 就显出了一种安逸而雅致的气氛了。他立刻还买了一架钢琴和整套的哈维兰 瓷的早晚餐具,以及许多别的考究的零碎东西,象地毯、窗帘、门帘等;安 琪拉招呼着把这些张挂起来。于是他们在这儿安下身来,过起一种比较安乐 的新生活了。1荷兰德佛特城出产的一种瓷器,以蓝『色』著称,此处 即指德佛特瓷器之蓝『色』。
安琪拉始终没有真正原谅他过去的荒唐,尤其是他上次所表现的那种 极端的薄幸,可是她并不老拿它们来指责他。那会儿,他们偶尔还有些小争 吵,一场遥远的暴风雨的回声,可是在他们能挣钱而朋友们又开始来往的情 况下,她不愿意多吵。尤金是很体贴的。他极辛苦地工作着。她干吗要向他 絮叨呢?晚上,他常坐在一扇俯瞰着公园的窗户面前,勤勤恳恳地绘画,设 计,一直忙到午夜。早上七点钟,他就穿好衣服起身,八点半就到了公司; 一点钟(有时还迟点),他出去吃午饭,晚上八、九点才回家。有时候,为 这个,安琪拉还跟他发脾气,有时候又骂萨麦菲尔德是一个毫无人『性』的野兽, 可是既然公寓那样可爱,而尤金又混得这样好,她怎么可以争吵呢?他似乎 是为了他们俩的利益在勤勤恳恳地工作,根本就没有想到多花钱,自己似乎 也不把这放在心上。他总是工作、工作、工作,直到她真替他觉得难受了。
“当然,萨麦菲尔德先生应该喜欢你,”有一天,她向他说,这一半是恭 维他,一半是对一个这样剥削他的人表示愤怒。“你对他太有价值啦。我从 没瞧见过一个能象你这样工作的人。你从不想休息吗?”
“别替我『操』心,安琪儿,”他说。“我不得不这么做。我倒不在乎。这比 在街上溜达、不知道该怎样混下去总好多啦——”说完,他又着手设计去了。
安琪拉摇摇头。可怜的尤金!如果一个人工作勤恳就该成功的话,那 他一定应该成功。
他是真的又变好了——变得规规矩矩的。或许,这是因为他年纪大了 几岁。将来,他或许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的。
第一卷 第三十六章
可是过了一阵子,这种紧张、气恼和争吵的生活终于使尤金感到厌倦, 使他感到不能无限期地忍受这种压力了。他毕竟具有艺术家的气质,不是一 个商业方面或是金融方面的才子。他太神经质、太浮躁不安了。拿一件事来 说,他首先对呈现在眼前的不断曲解正义、真理、美和同情的事例感到惊奇, 接下来感到有趣,最后又感到愤慨。人生被剥去了它的幻影和外表,就成了 一个不值得思考的死气沉沉的玩意儿。由于这个雇主的冷酷的、严厉的、毫 不体谅的态度,这地方所有的雇员都跟着他学样。这里既没有仁慈,也没有 礼貌——随便哪儿,连一点儿起码的正义都找不到。尤金不免看出来,从一 开头,公司的其他职员(他自己下面的人倒并不一定是这样)就都把他看作 一个呆不了多久的人。他真被人讨厌着,因为萨麦菲尔德显得有点儿喜欢他, 又因为他的态度跟公司里通行的标准不很符合。萨麦菲尔德并不打算让自己 对尤金的好感在任何方面损害到他在商业上的苛刻要求,但是这一点也不能 来挽救尤金,给他帮忙。别人还是不喜欢他,有些人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艺 术家,有些人因为他态度相当淡漠,还有些人因为他不知不觉地对他们大伙 老不能象他应有的那样庄重。
在他看来,他们多半都是些小木头人儿——是小型的萨麦菲尔德第二、 第三和第四个翻版或是副本。他们全模仿那位大人物的严厉的态度,全想仿 效他的轻快,全象孩子一样尽力想模仿他的尖刻的揶揄,并且装着好象很精 明。他们全象他认为他们应有的那样,要求同事们一百二十分体谅和尽职。 尤金是一个哲学家,免不了要把这个打上个折扣,但是他的位置毕竟要靠他 的活动和能力来取得成绩。真可怜,他想着,他从谁那儿也得不到一点儿礼 貌和恩惠。各部门的主管们每天冲进他的房来,要这样,要那样,还要其他 别样。美术人员们抱怨说,他们拿的薪水太低;营业主任发脾气,因为开支 并没有减少。他说尤金在作品的质量上和工作的速度上也许有些改进,可是 在费用方面,他是很浪费的。别人有时当面就公然漫骂,有时在雇主面前骂 他,诉说根据某些概念制作出来的广告太不成,某一件工作给耽误了,再不 然就是说他迟钝、没有礼貌。这些胡扯都没有多大道理,因为萨麦菲尔德自 己注意着尤金,他很明白,不过他也喜欢吵吵闹闹,认为这会产生出好结果 来,所以他根本不来干涉。尤金不久就被人说成是经常拖延工作,说他手下 的人没有才能(这倒的确),说他迟钝,说他是一个自高自大的艺术家。他 由于最近经历过的贫困,镇静地忍受着这一切,可是他终于决定也要对抗一 下了。他想他不再是,至少也不打算再做一个先前那样的迟缓、懦弱、空想 的威特拉了。他要站起来,他果真就这么办了。
“记住,你在这儿是决定一切的人,威特拉,”萨麦菲尔德有一次对他说。 “如果这儿有什么事错了,那就要责备你。别犯错误,别让谁胡『乱』指责你。 别跑到我面前来。我不会帮你什么忙的。”
这是一种非常冷酷的态度,它使尤金大吃一惊,激起了他一种目空一 切的态度。渐渐地,他认为自己终于成了一个冷酷的、两样的人了——爱寻 衅的、好争执的、尖刻狠毒的。
“他们全滚他妈的!”有天,为一些延误了时间的图画狠吵了一场之后, 他对萨麦菲尔德说,有人纯粹出于私怨,在这件事上说了他些坏话。“这儿 所说的都不是实情。我的工作是够标准的,甚至还超过标准。这儿的这家伙” ——他指那个人——“只是不喜欢我。下一次他再上我房间里来查看,我就 要把他扔出去。他是个该死的骗子,你知道。他今儿就在这儿撒谎,这你也 知道。”
“这倒不错,威特拉!”萨麦菲尔德愉快地喊着说。他看见尤金采取了这 种斗争的态度,反而高兴起来。“你倒醒过来啦。现在,你可以有点儿成就 了。你很有思想,但是如果你让这批狼爬到你的头上,他们就会这么办的; 他们要吃掉你。我也没办法。他们都不好。
我不信任这儿的任何一个该死的家伙!”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尤金很好笑。他能习惯这种生活吗?他能学会跟 这种卑鄙的、毫不体贴的、下流的狗崽子们一块儿生活吗?萨麦菲尔德也许 喜欢他们,他可不喜欢。这也许是一种妙不可言的商业方针,但是他瞧不出 来。这多少似乎只反映了丹尼尔…克…萨麦菲尔德先生的心情和气质,没有 别的。人『性』应该比这好点儿。
说也奇怪,命运有时候竟然把旧伤口包扎起来,遮住了破烂的地方, 象用藤萝缠绕着一样,并且赋予生活的痛苦与精神疲劳一种甜蜜、舒适的外 表。有时候,在下面依然暗藏着创伤的地方,竟然可以产生出美满快乐的幻 象来。安琪拉和尤金这会儿在这儿一块儿生活下去,过去的熟人一个个先后 来拜访他们,他们似乎非常快乐,仿佛从没有什么暴风雨搅扰过他们的稳定 的航程似的。尤金尽管有着种种烦恼,对工作却很有兴趣。他老喜欢想着自 己是二十来个人的首长,有一张漂亮的办公桌,被奉承的下属们称呼为“首 长”,被萨麦菲尔德邀到这儿、邀到那儿。萨麦菲尔德还是很喜欢他。工作 是十分艰苦的,但是这儿的待遇比他以前所做的任何工作都好多啦。他认为 安琪拉也比以前快乐些,因为她用不着再愁钱,而且他的前途也正在展开。 老朋友们又不断回到他们这儿来;他们还结交了一些新朋友。有时候,在冬 天或是夏天,他们可以上海滨娱乐场去,或是招待三、四个朋友来家吃饭。 安琪拉用了一个女用人。饭食在她的招呼下,安排得相当好。她喜欢人家当 着她面称赞她丈夫,因为在他们目前又稍微接触到的艺术圈子里,人们都广 泛地在私下议论,说萨麦菲尔德广告的成效一半是靠了尤金的才能。他现在 可以毫不羞愧地走出来说他在哪儿了,因为他正拿着很大的薪水,而且是一 个部门的主管。他,或者不如说是公司通过他,获得了好几次很大的成功, 发表了成套的广告,吸住了一般人对于他们宣传的商品的注意力。首先是广 告界的专家们,接下来是一般的公众,全都开始感到惊奇,不知道是谁在主 持才造成这些成功的。
萨麦菲尔德公司在过去六年中,从来没有取得这么多次的成功。它们 简直蜂拥而来,在公司历史上创造了一个新纪元。公司里谁都知道,连萨麦 菲尔德也有点儿嫉妒尤金了,因为他可受不了自己面前有个声名很大的人, 而尤金呢,他在两家储蓄银行里存了五千块钱,公寓里放着价值两千五百块 钱的精美家具,又为了安琪拉,自己保了一万元寿险,这会儿可真抖起来啦。 他对自己的前途一点儿也不用发愁了。
安琪拉注意到这一点。萨麦菲尔德也注意到了。他觉得尤金开始显『露』 出点儿艺术家的优越『性』,这是不很愉快的。他渐渐有了一种直率、顽强、有 时甚至是独断的态度。萨麦菲尔德的驱策,并没有挫折他的锐气。相反的, 它反而使他更为老练了。他从一个戴着软帽,瘦弱、苍白、艺术气质的人, 变得壮健肥胖,这会儿已经不象一个艺术家,反象一个商人了,他戴着一顶 常礼帽,穿着最时髦的服装,中指上戴着一只东方图案的戒指,还有别针和 领带,一切全都反映出时髦的式样来。
尤金的态度还没有完全改变,可是也在改变着。他不象早先那样胆小 怕事了。他开始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