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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非常年代的非常爱情-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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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希声不敢吱声,再吱声他就要失声哭泣了。
  张八嬷从吴希声加剧了的出气声,听出他的心事可大了,就冷不丁地问道:“小哥子,阿婆听说你进不了文宣队,是因为家庭出了事:你阿爸蹲了学习班?唉,你爸是你爸,你是你,桥归桥,路归路,爷娘欠债还能让崽还?通天下都没这个理咯!”
  多少年来,吴希声都是听到人家教导他要如何跟家庭划清界限,如何揭发父亲的“罪行”,头一回听到张八嬷这番话,既觉得入情入理,又感到石破天惊,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的好。
  张八嬷拉着吴希声的手,冷不丁问道:“细哥子,你知道我的老公是怎么死的吗?”
  瞎目婆张八嬷是汀江县有名的革命烈属和接头户。每年“七一”、“八一”和“十一”,不是学生娃子到她家里敬献大红花,就是把她老人家请到学校做报告,讲革命故事。在吴希声看来,瞎目婆头上的光环,像彩虹样五彩斑斓,她的老公是怎么死的,还能成个问题吗?吴希声想也没想就回答道:“那还用说呀?阿婆,你是革命烈属,阿公当然是光荣牺牲的。”
  “不!”张八嬷做了个十分果断的手势,“我老公不是光荣牺牲的,是冤死的,他被自己的同志砍了头。”
  “啊!”吴希声张大的嘴巴半天合不拢了,一迭连声追问道,“什么?什么?阿婆,你、你、你没有说胡话吧?”
  “没有!”张八嬷饱经风霜的皱纹脸,像大理石雕像一样冷峻而庄严,“你阿婆又老又瞎,却半点也不糊涂,经过的风风雨雨,我心里都有一本账哩!孩子,你大概也听说过闽西早年间闹过‘肃社党’吧,阿婆今天就要跟你说说‘肃社党’是怎么回事——”
  张八嬷苍老的声音把吴希声带到遥远的年代。民国十九年春天,朱毛红军下了井冈山,从赣南进军闽西,一下子解放了汀、杭、龙、永十多个县,开辟了一大片红色苏区,农民分了田,工人有工做,日子过得真红火。可是到了民国二十一年夏天,也不知从哪刮来一阵风,闹起嘛咯“肃社党”运动。肃来肃去,杀来杀去,自己人整自己人,自己人杀自己人,好像大家都疯了!那时候,瞎目婆的老公是区苏维埃主席,不愿跟风,不肯整自己的同志和下属,跟上级派来的肃反特派员拍了桌子顶了牛。特派员立马把张八嬷的老公打成“社党”分子,硬是拉去砍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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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苦槠林中(6)
“咳!”张八嬷长叹一声说,“那些狗养的不是人呐,连尸首也不准我去收拾呀!……”她的脸色坚冷如铁,眼皮耷拉的眼睛竟不见一滴泪水。但是,张八嬷的眼睛如果能够突然睁开,就能看到吴希声早已满脸惊惶,泪如雨下。
  张八嬷接着说:“孩子,这事你从没听说过吧!你可以去问一问老辈子人。那一年,闽西苏区真是天下大乱呀,从红军战士、赤卫队员,到红军首长卢肇西 ①     ,冤死好几千人啊!人家老公在前方杀敌牺牲了,那是革命烈属,全家光荣;我的老公被自己人砍了头,我就成了‘社党分子’的臭婆娘,成了‘反革命家属’。不准我开会,不准我支前,不准我出村,人人见了我像看到一堆臭狗屎!嘿,那时候,我差点没用一根麻绳把自己吊死哩!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我熬了一年多,毛委员一声号令传下令来,才叫这该死的‘肃社党’运动刹了车,我这才活过来,大家也都活过来,闽西苏区才能红旗不倒,坚持斗争到解放呀!”
  吴希声完全吓傻了,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真是难以置信呀,这片像圣殿一样圣洁的红土地,怎么也出现过如此骇人听闻的大悲剧?大名鼎鼎的革命烈属张八嬷,还蒙受过这样的千古奇冤。这话如果不是出自张八嬷之口,他吴希声肯定怀疑是哪个别有用心的家伙无中生有造谣污蔑。
  “孩子,你明白了吗,阿婆为嘛咯要给你抖落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瞎目婆伸过手来,轻轻拍着吴希声的肩膀,把话说得更加意味深长了。
  吴希声含泪点头:“阿婆,我明白了!”
  “孩子,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咬紧牙根挺住吧!”瞎目婆把藤条拐杖在地板上戳得笃笃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些乌龟王八蛋的日子长不了。我瞎目婆瞎了,老了,你们还年轻哪,总能看到那一天!”
  吴希声顿时悟到,瞎目婆张八嬷为什么跟他这般贴心亲热了。老阿婆双眼虽然瞎了,心里却亮堂着呢。她,还有许多闽西苏区的老人,压根就不把他吴希声的父亲和许多关在“学习班”的人当“牛鬼蛇神”,压根就把“文革”看成又一次“肃社党”运动。吴希声紧握着瞎目婆一双老树根一样枯瘦的手,把目光投向高远晴朗的天空,无限向往地期盼着老烈属的预言。
  “嗯,阿婆!”吴希声说,“我们就等着这一天!”
  枫树坪知青队的知青们,对吴希声的考试落榜就看得严重多了。他们知道,县文宣队对吴希声关上的大门,不仅仅是凡夫俗子的谋生之门,而且是一个艺术天才通向艺术殿堂的命运之门。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吴希声尚且如此,身无长技的知青们谁还能走出枫树坪?
  雪梅和张亮在背地里商量,不能往吴希声的伤疤上撒盐了。为了给他压压惊,解解闷,他们把垂头丧气的吴希声叫到一起来吃夜饭。上海滩大丝绸商的小少爷张亮,从小锦衣玉食惯了,前些天家里又寄来些钱,正好派上用场。张亮到圩场割了两斤肉,买了一只鸡,抓了两尾鱼,称了一斤田螺,还打了一壶米酒,雪梅在伙房忙活一个下午,就把这个晚餐置办得五彩缤纷,相当丰盛。
  三杯落肚,酒力上头,张亮大大咧咧地劝慰吴希声:“想开吧,阿弟!时呀,命呀,像我们这样的人,活该是个倒霉蛋!你逞什么能?争什么强?当什么音乐家?算毬去吧,你!哎,向、向老哥我学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酒喝白水……来,来,干杯!干杯!……”
  张亮醉得舌头不听使唤了,话就说得黏牙倒齿的。吴希声听他把李白的名句加以篡改,倒也恰到好处,差点儿喷饭。
  “去去去,张亮,你别发酒疯了!”雪梅不让张亮说下去,但她的开导也不高明,“希声,我们都是下来接受再教育的,家庭出身好不好还不是一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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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梅,你就爱当教师爷!”张亮又抢过话头说,“你和我们能一样吗?印度电影《流浪者》中那个混蛋法官怎么说的?‘法官的儿子还是法官,贼的儿子还是贼。’我们中国也认这个歪理。”
  “不对!”雪梅说,“我爹我妈虽然都是响当当的产业工人呢,我不一样在这山沟沟里修理地球?”
  “去你的吧!”张亮说,“你做梦都想回上海,唱什么高调?”
  “咳,你你你……你有完没完呀?”雪梅生气了,用火辣辣的目光制止张亮,又回头劝说吴希声,“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人么,总得实际点,千千万万知青都在农村扛锄头呢,我们再待几年又怎么样?就说拉琴吧,县文宣队用得上你的小提琴?整天都是锣鼓响,语录歌,叮叮咚咚,噌噌呛呛,别把你的手指拉僵了,别把你的天分糟蹋了!”
  雪梅最后几句话倒说得通情达理,吴希声就点了点头:“那也是,那也是。”
  张亮这回也妇唱夫随随声附和了。张亮说:“对,对,雪梅这么说还像个人话!希声,别、别苦了自己!就在农村找个对象吧!王秀秀是个多好的姑娘!”
  雪梅说:“对对,希声,秀秀已经跟你好了许久,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老是要好不好的,这可不是个事呀!”
  希声抱着脑壳唉声叹气:“咳,这事真叫我头疼死了!”
  “到底有什么好头痛的?”雪梅关切地瞅着吴希声,“傍晚,我在溪埠头宰鱼洗菜,又碰见秀秀了。秀秀跟我谈起你,又是叹气又是抹泪的。咳,你们男人真是不知女人的心思呀!她王秀秀,在外头有刘福田死追蛮缠;在家里有老父亲唠唠叨叨;你吴希声可好,又是这样扯牛皮糖,不好不散,久拖不决,不叫秀秀为难死了?”
  
第六章 苦槠林中(7)
“是啊,是啊!”张亮有些义愤填膺了,用红彤彤的醉眼盯着吴希声,“你这混小子,真不该这样欺负人!”
  吴希声万分委屈,连连叹气:“唉,唉,我哪敢欺负人!我哪有资格欺负人?我、我是怕配不上人家。”
  雪梅说:“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在这山沟沟里,大家都靠一双手吃饭,也没什么前程好奔了。只要两情相悦,谁管得了谁呢!”
  吴希声听出来了,雪梅是在现身说法。她蓝雪梅是产业工人的女儿,张亮是大资本家的公子,两人合到一块过上小日子,不也是两小无猜甜甜蜜蜜幸福美满的吗?
  雪梅和张亮轮番轰炸,好话歹话说了好几箩,吴希声有点开窍了。再想想瞎目婆那番语重心长的叮嘱,心里也有了底气,便霍地一下站起,一锤定音:“好啊,谢谢你们的美意,割了禾收了秋,我就和秀秀结婚!”
  雪梅和张亮同时举起酒杯,为希声和秀秀祝福:“干杯!祝你和秀秀白头到老,生活幸福!干杯!”
  祝词虽然是些传统老话,了无新意,但是哥们姐们的一腔真情却让吴希声打心里感动,两滴晶莹的泪花,就洒落在波光荡漾的琥珀色的米酒里。
  可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吴希声的哥哥吴希文来了一封信,说父亲的问题又升级了。信上说,前些天希文去“学习班”探望父亲,专案组怎么也不让见面。后来,里头有个好心的干部悄悄向希文透露,父亲已经移送上海提篮桥监狱,显然成了重要的###。听说潘汉年、王莹等等大人物都曾关在那里。……吴希声脑袋轰地一响,只觉天旋地转,一家伙放倒在小床上。待他稍稍清醒些,把哥哥的来信细细推敲了好几遍,就掂量出这个凶讯有多么可怕。
  这些年来,父亲因为三十年代跟“三点水”在上海共过事,他们家始终如乌云盖顶,提心吊胆,没有一天敢松口气。春天,希声回上海看望父亲,哥哥忽然告诉他:王莹死了!王莹是个著名电影演员,曾经来他们家做过客。这个噩耗自然叫希声大吃一惊,就问是怎么死的。哥哥说,王莹三十年代跟“三点水”争演过《赛金花》,“三点水”记恨至今,叫公安局把她关进了提篮桥监狱,不久就被活活整死了,连遗体在哪里,亲人们也找不到。……
  现在,江青、蓝苹、“三点水”、旗手、女皇,这些正名、艺名、浑名和封号,在吴希声脑中搅和着,旋转着,那个戴副眼镜、双颊下坠的老女人,忽然变成个蛤蟆精,吓得吴希声浑身觳觫,从脚底板到脑门心一阵阵直冒凉气。吴希声十分担心,从“牛棚”到监狱,几乎是父亲无法逃脱的命运。王莹仅仅因为跟“三点水”争演过一个角色,就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父亲呢,可能是极少数知道江青那些风流韵事的老文化人之一,那个女皇又岂能轻易放过他?
  唉,夜是多么黑啊!吴希声的心飘了起来,飞向遥远的远方。上海提篮桥监狱在哪里?大墙很高吗?拉着电网吗?关押父亲的号房很小很暗吧?透过小小的铁窗能望见天空的一角吗?父亲有没有像关在重庆渣滓洞中的江姐、许云峰那样戴上脚镣手铐?牢饭如何?吃稀的还是干的?胃病严重的父亲能够下咽吗?他们每天有没有放风的时间?……吴希声脑子里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悬想。
  昨天,雪梅和张亮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为吴希声鼓起爱的勇气,燃起爱的火焰,现在当头浇下一桶冷水,熄灭殆尽。嘿,孙卫红你这个巫婆算的命,卜的卦,真是灵验极了!秀秀呀秀秀,我并非不想爱你,而是不能爱你。天意如此,命该如此,我只能跟你说“不”了!
  这一宿,吴希声又是通宵未眠。
  一片晨光洒进来,小屋里有了些许亮色。吴希声支起身,软塌塌地倚在小床上。忽然,他看见小窗上有一张八卦图般的蜘蛛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一只红眼蜻蜓撞在上面,被银丝般的蛛网黏牢了,任它怎么挣扎,也逃不出罗网。一会儿,小蜻蜓就气息奄奄,一动不动。吴希声担心,这会儿一定有只凶恶的大蜘蛛,躲在阴暗的角落,觊觎着这只可怜的小蜻蜓。也许只需一袋烟工夫,这只可恶的大蜘蛛就会慢慢爬出来,从容不迫地享用一顿佳肴美餐。吴希声心里像被小刀剜了一下,甚是不安了,便匆匆下床,用一枚竹片在空中划了个十字。那只织成八卦图案的漂亮的蛛网,顿时支离破碎,荡然无存。那只陷入罗网的小蜻蜓掉在窗台上,扇了扇翅膀,仍然无力起飞。吴希声把它撮起,用细竹片轻轻地剥离黏在它身上的蛛丝。然后,把蜻蜓托在掌心,吹了口气,那只得救的小昆虫终于扇动翅膀,在空中画了个圆圈,轻盈无声地飞走了。
  吴希声仰望静静的群山,仰望高远的蓝天,心中一片空茫。
  秀秀不知希声葫芦里装的什么药,还是不断来找希声。她给希声送些可口的菜蔬,给他洗洗刷刷,缝缝补补。两个年轻人单独在一起,依然免不了搂搂抱抱,卿卿我我。秀秀积极、主动、带有进攻性;希声消极、退缩,步步为营。秀秀免不了委屈,恼怒,使点小性子,斥责希声看不起山里人。希声就申辩叫屈,一再说明自己不能害她,不敢害她。但是,关于自己父亲已经关进监狱,却只字不提。吴希声不仅不敢对秀秀说,也不敢在雪梅、张亮面前透露半点消息。因为希声担心这事一传开,自己受到的歧视,跟农村“四类分子”的子女也就不差分毫了。他在枫树坪这么多年了,亲眼看见“黑五类”子弟过的那日子,比战战兢兢地躲在地洞里的土拨鼠还要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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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苦槠林中(8)
希声和秀秀就这样耗着,像闽西苏区当年打游击的拉锯战,进进退退,磕磕绊绊,旷日持久,弄得两人都精疲力竭,心力交瘁,几乎陷入毫无希望又无力自拔的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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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不久,发生一起意外事故,王秀秀差点儿就要达到自己的目的,把躲躲闪闪的吴希声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那是深秋的一个午后,秀秀吃过午饭,收拾好碗筷,把一只大木盆推下涨满秋水的枫溪。然后,她坐在木盆上,以掌当桨,顺水漂去。那时的枫溪是毫无污染的处女溪。水清如镜,游鱼可数。溪沿边汀藻生气蓬勃,水底下水草葳蕤逶迤。秀秀在水中划盆,跟水中的游鱼一样快活。一会儿,秀秀的木盆便漂到下游水流平缓的百尺潭。百尺潭里长着密密麻麻的红萍,酷似铺开一匹又一匹缀着鲜花的锦缎。这种繁殖力极强的水生植物,是农家饲养牲畜的好饲料。秀秀家养着两头猪崽,常常要划着大木盆到溪里捞红萍。问题是,秀秀以往捞红萍从不耽误出工,在清晨或傍晚,抓住别人吸烟喝茶的一点时间,坐着木盆漂到百尺潭转一圈,她家的牲畜就饿不着。但那天秀秀早不下溪,晚不下溪,偏偏在午后下溪,此事秀秀不说,不仅是留在希声心中的疑团,而且成了枫树坪千年难解之谜。
  真是奇怪了,这天秀秀的大木盆漂到百尺潭,却不忙着捞红萍,而是像陀螺一样在水面上打转转,同时放出鹞子般的目光,朝林子里东张西望。突然,木盆失去平衡,秀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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