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人-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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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还是恋爱中人的天堂。时常会遇到一对对正在苟合的野“鸳鸯”。据说还有被“罗汉”们勾引了的女生。某天晚上,学校里的保卫科与联防队员来抓,逮到几对,不过带回去一审,人家却是夫妻,因为没房,所以不得不“野战”。这件事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知道怎么搞的,后来就演变成保卫科长的老婆与人胡搞被逮了个现行,而那个野男人是她在菜市场勾搭上的一个杀猪的。这弄得你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敢看保卫科长那位胖乎乎的老婆。她真丑,与这样的女人上床应该是一种圣人行径,那位杀猪的也许是用这种方式来洗清自己的罪孽。不过,这更可能是谣言,保卫科长的老婆仍然会时不时拎回家一大篮子骨头。他们的家就在学校里,二间小平房,矮矮的,墙身上挂有褐藓绿苔,里面的家俱一览无遗。你放学回家时,路过他们家的窗口,常能嗅到骨头汤的香味儿。那汤真好闻。几乎每一个路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放慢脚步,咽下一大口口水,然后匆匆加快脚步。一般是保卫科长喝,他老婆坐在一把小椅子上看他喝,并且满脸幸福。
后来,出事了,就是那个离纪念碑较远的水房。水房墙壁上面有几个字,石灰刷的,已经斑驳脱落,但那行“抓革命促生产”还是比较清楚。那里还有废旧的铁管,很大,一个孩子可以悄没声息地趴在里面。而一个女人的尸体也被塞在里面,听说是情杀,所以死的时候是赤裸裸的,身上铺满苍蝇,是一个小孩发现的,人吓傻了。女人是法院院长的女儿,年纪轻轻,挺好看的。你见过她,在影剧院门口,穿着件白底小碎花的连衣裙,露出两个浑圆的肩头,神情焦灼,东张西望。尽管你在她旁边站了好几分钟,她却始终没看你一眼。案子一直没有破。那年在法院还发生一件事,一个外地老汉在身上绑了炸药,早上六七点钟来到法院门口,也不说话,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据说老汉是来向某单位讨一笔钱,可法院的判决却有地方保护主义倾向。孰是谁非,你自然不知道,只是觉得老人一个人死在外面挺可怜,连个收骨头渣的人也没有。
纪念碑、柏树、水房、这些已经化作尘土的事情,它们会组成什么?多年以后,你写下一篇文章,叫《童年》,一篇小说,一个虚构,一种视角。为的是记住那一个灰色的瞬间,那个飘着蓝色的、充满悲伤的童年。蓝色是什么?一种能量,处于负轴,在极端纯粹中弥漫出一种惊心动魄夺人的虚无,它是蛊惑与宁静这对矛盾的综合体,饱含绝望、阴郁、苍凉与无边无际。
7
从山上望下去,整个县城淹没在泛黑的绿色里。山上有风,山顶上八面来风。山不高,风却大,吹过松林,呼呼地响。一些已失去生命被自然法则所淘汰的松针在海涛般的响声中,簌簌掉落,铺在地上,厚厚一层。来自大地的潮气伸出无数手指把它们原本坚硬青翠的身体,揉搓成一种能够吞噬掉任何脚步声的柔软与枯黄。
那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中午。阳光在泛白的马路上开出大朵大朵的花。县城的人有睡午觉的习惯。黑瓦、青墙、大红油漆的门、灰蒙蒙的窗户,在微微鼾声中摇摇晃晃。时间似乎粘滞了,好像从盘古开天混沌初辟以来,这里一直就是这样,不曾有丝毫改变。县城不大,四面环山,一条小河从县城中间蜿蜒穿过,也流经山脚。河边栽有几行垂柳,几个妇人在这垂柳的阴影中,用打湿的毛巾裹紧头,半跪在青石板上,露出半只白得耀眼的乳房,懒懒洋洋用木棍敲打衣裳。天很热,狗也不愿说话,趴在地上,微眯眼,吐出长长的舌头。一些不知名的小虫漫不经心地从这片叶子飞到那片叶子。到处都是沾满尘土的叶子,最后,小虫们放弃了努力,在某一片叶子上停下,然后慢慢爬向叶子背面。
你从山脚一排砖砌平房其中某间里溜出来,反手将门阖上。当大人熟睡后,这个世界也就属于了孩子。你咧开嘴,赤脚,扫了眼被阳光烤得闹哄哄滋滋直响的地面,皱眉、耸鼻、低低哼了声,撒开脚丫往山上飞快跑去。你跑得很快,灰尘在脚底漫开,这让你看起来似一只淘气的小骏马。很快,要登山了。从山脚到山顶,共有四百七十级石阶。你抬起头,一只白色的鸟蓦然从灌木丛中一跃而起,旋转、尖叫,眨眼间没入白云里。你愣了下,头顶的苍穹悠悠一漾,不知从何时起,它的颜色已是那种接近无限透明的蔚蓝。
你用手拭去额头冒出来的汗珠,低下头,数着数,开始向上攀登。石阶尽头有块汉白玉石碑,上面有一行大字,人民英雄永垂不朽。碑身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你却多半不认得,但这并不妨碍你把手指放在这些用凿刀雕刻出来的汉字上。汉白玉是清凉的,不管天气多么炎热,它总能把一种水一般的感觉从指尖送向心底。你喜欢这种感觉,当然你也喜欢碑身上那些看不清人物面目的浮雕画。有些人举着拳头,有些人拿着大刀,他们在一圈圈古怪的花纹包围中,神态庄严。石碑附近是几株筋骨虬曲的柏树,应该是侧柏,枝叶呈扇状打开,上面结满手指头大的果实。果实很坚硬,有六个角,把它们摘下来,放入火里煨熟,用石头砸开磨碎,再用饭粒一拌,就可以放在竹笼子里充当诱鱼的饵料。这些也都是一个八岁大的男孩所应该懂的。
你没有在石碑边停下,弯下腰小心翼翼走向石碑边的一条小径。每走一步,都往四周打量几眼。路陡,忽上忽下,约摸十来分钟,你停下来,屏住气息,眼前赫然出现一间被废弃了的水房,墙壁是那种粗大的石块砌成,粘在石块外面已剥落得差不多的沙浆上隐约可见几个大字——抓革命促生产。墙壁外有几根粗大生满锈的铁管。铁管上面撒着的那层泥土上长着几根青草。风在吹,你满意地点头,弯下身,朝铁管里爬去。铁管的尽头正对水房东面墙壁上的一个大窟窿,你揉揉眼睛,笑了,那个只属于你的秘密在你眼前白花花地开放着。
几个星期前,你发现了这个秘密。你追逐着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来到水房边。蝴蝶很美,但飞得很快,你脱下身上的汗衫,徒劳地向空中挥舞着。你想不明白,为什么蝴蝶会飞,而人却不会飞?你有点儿愤怒,想逮住这只蝴蝶再把它捏死。你曾逮到过许多粉白紫黑幽蓝深黄的蝴蝶。说真的,你爱听把肠子用力挤出蝴蝶肚子时的那声脆响。蝴蝶在水房墙壁上落下,你踮起脚尖轻轻地走过去,一步一步,你确信只要脚步足够轻盈,就一定能够把这只害得你满头大汗的蝴蝶逮到手。二米,一米,再向前一步。汗从你额头滴下,淌到睫毛上,微微一颤,落在唇上,你伸出舌头飞快地舔了舔,浑身肌肉缩紧,准备扑过去挥舞衣衫,突然听见水房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声,悉悉索索,像一条散发着腥味的蛇从草丛中游过。你吓一跳,拔腿想跑,一句低低的呻吟传出来。这是一种熟悉的声音,它们在很多个夜里,不管月色是否落满窗台,都会从爸妈睡的那张床上飘起。
那还是几年前,有天晚上,你被咯吱咯吱的呻吟声弄醒了,再也睡不着,蜷缩在被子里,睁大眼,看着房间另一侧。那里有一张床,床上有一大团黑乎乎的影子,古怪的声音就是从影子里冒出来的。你陷入莫名的却也是巨大的惊恐中。爸爸妈妈是不是被这团影子吃掉了?所有的妖怪都是要吃人的,若没有齐天大圣孙悟空,唐僧早就被白骨精吃掉了。你喜欢妈妈,妈妈从外面回来总爱把湿漉漉的手往围裙上擦擦,然后放在你头上。你喜欢妈妈这样,妈妈很漂亮,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可妈妈从来不笑,爸爸也不笑,老是忙个不停,不是劈柴,就是挑水,偶尔歇一口气,便把头仰得高高的,默默地瞧远方的山。你想一定是这妖怪把爸爸妈妈的笑容早早地吃掉了。
第二天,你把早就藏在被子里捂得发热的石头对准床上的这团影子猛力地砸过去。咯吱咯吱的声音在你扔出石头后曳然而止。你相信,那只妖怪已被打死了。石头有着很大的力量,齐天大圣也是从一块石头里蹦出来的。你还曾用石头砸死过几只跳进家里来的癞蛤蟆。没多久,灯亮了,爸爸出现在你睡的小床边,影子在墙壁上晃动,有着手,手上是五根指头,这很让你心安。不过爸爸正紧捂头,眼冒绿火。你赶紧用被子蒙住头。再后来,你就很少听到那种声音了。爸爸把隔壁杂物间清理了下,把你的小床搬了进去……
歇在水房墙壁上的蝴蝶飞起来,在天空中晃了晃,不见了。爸妈把床搬到这里来了吗?你竖起耳朵,水房里低低的呻吟声已经变成揪人心肺的喘息声。你的心猛烈跳动,你咽下唾沫,回转身,趴下来,眼睛凑到水房墙壁一个小窟窿上。爸爸是古铜色的,水房里面有一个古铜色的身体。妈妈是洁白的,里面也有一个洁白色的身体。古铜色一抖一抖,洁白色一颤一颤。这可真好看。你想笑,但一种尖锐的东西猛地刺入喉咙里,心差点儿就被这东西从嗓子眼里拽了出来。洁白的是妈妈!古铜色的不是爸爸!一个你从来也没见过的男人像来自草原的骠悍骑手,撅着屁股,在妈妈身上纵横驰骋。
他们在做什么游戏?男人已把妈妈的腿扳成一个钝角,嘴里发出急促的呼喊。妈妈的腿真白,比所有吃过的馒头都要白。这个男人的屁股比妈妈的腿还要白,两大砣。你情不自禁地咽下口水,脑袋里迷迷糊糊,热辣辣的太阳像一大滩沥青在脊背上收缩。嗓子疼得厉害,水分迅速消失。你小心地把手里的草塞入嘴里,慢慢咀嚼。草虽有点儿枯,仍有青色的汗液,也能止渴。你聚精会神地看着。妈妈怎么就不起身擦一下那男人滴下的口涎?这男人真脏,你看着那男人微微凸起的眼球,有些害怕,缩起头,屏声静息。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才过几秒钟,妈妈与那男人终于爬起来,说着一些你听不懂的话,紧紧拥抱在一起,似乎就像不要了命。妈妈好像哭了?妈妈的眼泪为何老流不完?那男人噘起嘴在妈妈脸上啃来啃去。妈妈穿上了衣服。妈妈不穿衣服时真好看。男人也穿上衣服,男人不穿衣服时也好看。妈妈与那男人一前一后走出水房,妈妈为何忽然掩脸朝前山跑去?男人为何只追了几步就停下来扭头朝后山走去?
你把蜷曲已久的腿缓缓伸直,心中溢满一种说不清的东西,但绝对不是浆糊。阳光真冷,老天爷说翻脸就翻脸,一大朵乌云眨眼间就已从远方窜来,发出乒乓乒乓的声音。你打个寒颤,顺手捻死一只爬进脖子里的蚂蚁。蚂蚁的尸体上似乎有一股好闻的香气。你抽抽鼻子,侧过身,一点一点蠕动,出了铁管,然后仰面躺在草地上。黑云越来越多,有的像剑,有的像刀,有的像斧头,满空都是形状各异的兵器在飞。你叹口气,良久,从草丛中爬起,爬了一会儿树,又捡起石块朝山下的林子扔去,仍觉得不安,吹起口哨。口哨声在树叶上滴溜溜打着转,天渐渐黑下去了,像一个锅底严严实实地盖在山的头上。
你回了家。妈妈正在厨房把一大瓢水添入锅里。水在锅里发出咕咕的响声,一些水蒸气飘起来,妈妈的脸模糊不清。你没说话,勾着头,吃过一大碗加过红薯的稀饭,心里恍恍惚惚,屋子里原本很平常的东西都散发出一股意味深长的味道。昏黄的灯一摇一晃。爸爸蹲在厨房门口就着淡淡的月光大口大口地喝着水。水喝急了。爸爸用力咳嗽。妈妈走过去,欠下身,用手拍着爸爸的脊背。爸爸的脸上满是皱纹,没有水房里的那男人一半好看。你伸出手指沾了些口水粘起桌上的饭粒一粒一粒放入嘴里,望着墙壁上高高挂着的那杆黑乎乎的猎枪。爸爸是用它去深山里面打猎的,可爸爸从来就不肯让你碰一下它。有一次,爸爸出去了,你搬了把椅子去摸那枪,可你的指尖刚触到冰凉的枪身,椅子就歪了,你结结实实地从上面摔下来,摔得鼻青眼肿。你皱皱眉,起身去睡了。睡到半夜,醒了,心底凉凉的,就爬起来,望一眼窗外,抖落下身上的月光,扭开门,蹑手轻脚走到爸妈的窗下。屋里有爸爸呼呼的喘气声,像一个破风箱。你竖起耳朵,还是听不到妈妈的声音。你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悄悄回到自己的床上。
第二天中午,你又去了水房。很快,你发现了妈妈与男人的规律,这让你很自豪。说真的,看妈妈与那个面目清秀的男人脱光衣裳在水房里打架,比逮蝴蝶有趣多了。你缩在铁管里不停地点着头,兴趣盎然,嘴里嘘嘘有声。你现在能估摸出妈妈在哪个时刻会叫出声,在哪个时刻拼命颤动然后发出啊地一声就一动也不动。这很有意思,而且很有节奏,原本无聊乏味的都因为这个而变得生机勃勃。草泛着香,风微微唱。你将手指头伸入鼻孔,觉得日子惬意无比。
忽然之间,咣当一下巨响,水房那扇破木门刹那间就已四分五裂。一个彪悍的人影闯入水房,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你还来不及掩着耳朵,第三声巨响狠狠地轰入耳膜。铁管里发出嗡嗡的回音,额头蹦出汗粒。爸爸!你头一抬,头在铁管上重重一撞,金星冒起,爸爸!没人说话。巨大而又短促的响声迅速消逝,死一般的寂静,一泓鲜红的血从水房墙壁大窟窿里慢慢淌出,滋滋响着,冒出白气。你浑身僵硬,一动也不动。爸爸怎么跪了下来?那杆猎枪的枪口怎么在冒着青烟?这些血从哪里来的,又想流到哪里去?妈妈与那个男人怎么就像两只被人捻破肚皮的蚂蚁?眼前一黑,你晕了过去。一只蚱蜢跃上你肿得老高的后脑勺。
8
你是谁?我又是谁?千百万年的轮回中有什么东西不可以被重叠?两点之间,重叠最短,它让一切距离等于零,让所有参差不齐的都丧失厚度,不再拥有时间的光泽,重新回到宇宙洪荒时的那个无限大又无限小的奇点。
这是真的。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家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的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再没有说什么,站了一会儿,各自走开了。就这样就完了。后来这女子被亲眷拐子,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你不是很喜欢张爱玲的小说,非是嫌其从旗袍中抖落下的跳蚤,她的笔触太华美斑斓反衬得人物面目的苍白。笔调虽落寞,却只在一口不足尺余宽的井里汲水,情节琐碎,刻薄有余,从容不足,徒有井水之幽与碜骨之寒,而乏大漠孤烟日落长河,更乏了在高山巅将整个自己拎出万丈红尘时意态睥傲的悲怆。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件旗袍,里面不仅会有跳蚤,还有吃人的兽。被它包裹得紧紧的“我”,或许就是最凶猛的一只。
张爱玲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