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庄园-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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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跟男孩子打架。有年冬天，我见马路上堆了一堆沙子，便独自在那里玩起沙来。我用手将沙堆拍紧，然后四处挖洞，并使许多洞相通，我把这叫做‘修密道’。后来我母亲下班路过那儿，她看见一个瘦小的孩子背对着她蹲在那儿玩沙，背后的衣翘起来，露出了一大截冻红的皮肉，心里暗暗在想：这是哪家的孩子，严冬腊月的，不冻坏身子吗？没想到她走近一看，竟是自己的女儿，脸蛋被弄得像个花猫儿似的，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看来，你小时候真的比我还顽皮。不过，你的童年一定过得很快乐。”
“的确是这样。我们后来虽然搬了家，我至今还怀念着童年时生活过的地方，虽然那座山算不上有多美，毕竟伴随我度过了一生中最天真烂漫的时光。这是用任何财富都买不到的。对我来说，那就是我童年时代的天堂，至今还令我魂牵梦萦。”我动情地说。
“是啊，人在童年时候总是那么天真烂漫，一旦长大了，才发现整个世界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美好，那么如意。”克莱尔感叹说。
“主要是人长大以后，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单纯，心眼多了，逐渐学会了欺世媚俗，尔虞我诈，甚至自欺欺人。有时明知自己做的事或走的路是错的，却依然不顾一切地去坚持，其原因就是金钱和名利在前面向我们招手。为什么大人总觉得小孩可爱？因为在小孩身上，往往见不到虚假的东西。从孩子们的天真无邪，可以看到人类最初的本性。然而可悲的是，一旦长大成人以后，那种体现在小孩身上的人性中最珍贵的东西，便会逐渐减少甚至丧失殆尽。”
“格蕾西，你有厌世的倾向。”
“也许是吧。不过在我二十岁以前表现得特别严重。那时我甚至有自杀的念头。现在好了，我挺过来了。我常对自己说：‘勇敢一点，面对现实。无论现实怎样残酷，你都不要气馁，不要妥协，上天总是公平的，一时不顺心，不可能一辈子不顺心。如果你想死也要死得有意义，有价值；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去死，只能是懦夫和笨蛋。还有，我们所处的社会，肯定有许多不如人意的东西，但你必须去适应它，要么去设法改变它。只是要记住，即便是在适应，也不可埋没了自己的良知。’”
“你说得好极了！格蕾西。我真没想到你以前曾有那么灰暗的思想，却又那么坚强。等着吧，总有一天，你会收获真正属于你的理想的硕果！”
我们就这样在麦田的阡陌中，畅谈着各自对人生和理想的各种话题。我发觉克莱尔的确有许多超乎常人的见解，这在她那个社会里应该属于“超前卫”。我忽然心生遐想：法国十八世纪最杰出的启蒙主义思想家卢梭，不是出版过一本记录他自己零碎思想闪光的《一个孤独散步者的沉思》吗？如果此时此刻，有人把我和克莱尔的谈话记录下来，出版一本《两个孤独散步者的沉思》，说不定也会让此时的英国读者大跌眼镜而轰动一时吧。
我们不知不觉谈到了中午，直到农夫们纷纷从田里收工离去，我们才意识到该吃午饭了。
当我们从山坡下往玫瑰庄园走去时，克莱尔忽然问道：“格蕾西，昨天下午你回来之前也是在这里散步吗？”
“不，我去了山上。”我回答。
“山上？”
“就是顺着这条路走上去的那片树林子，还去了旁边的那个湖。”
“你去了那个湖？那个弥漫着白雾的湖？”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怎么了？克莱尔。”我故意这样问她。
“你怎么知道那个湖？是谁带你去那儿的？”她的神情显然有些紧张。
于是我把上次和威廉、乔西去海边玩，中途独自跑去观赏那湖，以及惹得他们不愉快等情形，简要地告诉了克莱尔。但我有意隐讳了昨天在湖边遇到疯女人的事。
我感到克莱尔在听我讲述时，心里非常不安，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仍然急切地问道：“克莱尔，请你告诉我，是什么原因使你们都不喜欢那个湖？告诉我，克莱尔，请你告诉我！”
克莱尔并没有立即回答我的问题。先是把头转向远方，思索良久，然后用一种强自抑制的平静语调说道：“格蕾西，你在这儿听没听说过一个叫伊迪丝的女人？”她两眼直直地盯着我。
伊迪丝！我惊出一身冷汗——这个女人难道和湖有关？伊迪丝、威廉、湖，转眼间在我眼前反复叠现。我几乎有点喘不过气似的回答：“我听说过她的名字，据说威廉很喜欢她。只是我不明白……她和这湖有什么关系？”
“伊迪丝就死在那个湖里。”
原来如此！我这才恍然大悟——威廉不愿去湖边，不愿听到关于湖的一切，原来是不想触动他心中那块伤疤。所以，一提到湖，他的脸色就大变，而那次我竟对他和乔西说要呆到雾散以后才离去，这对他来说该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啊！我想起了威廉那苍白、冰冷的脸，我怎么能在他面前说那湖很美呢？他恨它，它是魔鬼，它夺走了他心爱的人的生命，他恨不得那个湖从此消逝。
这时，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恶毒的坏女人，冷血、残忍，专往别人伤口上撒盐。噢，我多么可怕，我为什么要在他面前一再提起那个该死的湖？
“格蕾西，你千万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了，这对威廉是一种深深的伤害。唉，这可怜的孩子！”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了，别站在那儿了。等吃过午饭，我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告诉你。”
我不知道那天的午饭是怎么咽下去的。我的脑袋一直发热、发涨，心里就像绷着一根极脆弱的弦，一碰就会断。我清楚地知道，克莱尔要对我讲的事情，会给我造成多么沉重的打击。但我也知道，这样的打击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想我能承受得住。
饭后，我们来到了克莱尔的房间。克莱尔开始了她的讲述。
伊迪丝的母亲曾在庄园当过佣人，后来离开了，是回家去照顾孩子。这个可怜的寡妇孩子太多，家里的经济压力也太大，所以伊迪丝很快就来到庄园填补她妈妈的空缺。
那时伊迪丝只有十七岁，真像一朵水灵灵的出水芙蓉，出落得光彩照人。她一头金黄色的秀发，大大的深棕色眼睛，白里透红的脸颊，高挑的个子，尽管身上穿的是一套粗布衣裙，依然透露出一种高贵的气质。
威廉那一年二十岁，他立即就喜欢上了伊迪丝，但并未向众人提起过，因此大家都不知道。直到有一天，我正好回庄园看望我哥哥。吃晚饭的时候，我哥哥突然厉声地质问威廉是不是喜欢伊迪丝。当时在场的人全都感到很意外。威廉并没有回答，只是一声不响地起身离开了餐桌。
那天晚上，我从来没见过我哥哥有那么生气。除了安妮，大家都不敢说一句话。而安妮却在旁边一个劲儿地火上浇油，反复告诫我哥哥千万别让威廉和那女佣人沾上边，否则一辈子就完了。
第二天早上，大家都提心吊胆地来到饭桌前。我哥哥对威廉说：“你昨晚想清楚了没有？”威廉回答道：“我想得很清楚，我要娶她！”可想而知，当时大家是多么的惊讶和不安，没人想到威廉会说这样的话。我见我哥哥额上冒着青筋，整个脸变得通红，却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这时，安妮冲我哥哥咳嗽了一声。我哥哥好像如梦初醒似的终于开了口，厉声对威廉说道：“如果你要娶她，以后就别想继承我的财产和爵位。你将变成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到大街上去流浪。”威廉听后不顾一切地顶了我哥哥一句：“这我不在乎！”只见我哥哥气得用叉子猛砸面前的盘子，竟把盘子砸成了两半。可威廉仍然面无惧色，一脸坚毅的神情。按我的性情，当然是坚决站在威廉一边。因为我知道爱情的力量是多么强大，它可以让人不顾任何后果。而且我也觉得，当两人真正相爱，是不应该有太多顾虑的，而应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争取自己的幸福。
我还觉得，威廉为了爱情而不计较对方的门第，视金钱、地位如粪土，这很令人钦佩，我一定要帮他。于是我对我哥哥说：“爵位你可以让乔西继承，在爱情和婚姻上你就不要再逼威廉了，只要他以后能幸福，就成全了他这门婚事吧！”
我哥哥一听，立即怒吼道：“你给我闭嘴，克莱尔！你什么都不知道，别在这儿瞎搅和！”
在我的印象中，这是我哥哥平生第一次这样吼我。我当然被他那种气势给震住了，再不敢插嘴。此时伊迪丝也在庄园里，当她知道发生的一切后，一直躲在她的房间里不敢出来。
就在大家都以为我哥哥和威廉之间要彻底决裂时，一个戏剧性的转折出现了。
第二天下午，我哥哥把威廉叫进了书房。大家都在大厅里焦急地等待着，不知要发生什么事。过了好半天，威廉和我哥哥终于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我哥哥看上去脸上很轻松。而威廉却是一脸的失魂落魄，那种疲惫的神态，就像经历了一场浩劫刚刚生还的人。
令人惊讶的是，威廉在进晚餐时用极度虚弱的语调向大家说：“对不起，我要在这里为我的行为做深深忏悔，并向全家道歉！我现在向大家保证：我永远也不会娶伊迪丝。”
大家既感到意外，又似乎松了一口气。安妮当然更是喜形于色。竟连我这个一直同情支持威廉的姑妈，也不能不对他的决定表示理解。因为我深知，在我们这个等级观念极强的社会里，贵族的爵位及丰厚遗产，对一个人将来的命运是何等重要。我甚至还在内心里竭力为威廉的决定开脱：也许威廉用的是缓兵之计吧，眼下暂时答应不娶伊迪丝，等以后我哥哥的气消了，再来从长计议，继续发展他们的恋情。
可万万没有想到，悲剧即刻发生了。
从当天晚上开始，人们再没有见到过伊迪丝。特别是急于向伊迪丝说明原委并表明心迹的威廉，到处都找了，就是不见她的踪影。直到第三天的清晨，有农夫在湖边发现了伊迪丝的尸体，大家才知道她已经投湖自尽了。
那是盛夏七月的一个大雨滂沱的日子，湖里的水位升得很高。伊迪丝的尸体漂浮在水面上，让所有的人都感到震惊和恐惧。
威廉发疯似的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不出门，也不让任何人进去。到了第四天清晨，人们终于见到他的房门洞开，却阒无人迹，只有留在床头的一封信。威廉在信上简单地说，他去了法国。
与此同时，在伊迪丝家里，她母亲因受不了如此强烈的打击而精神崩溃，就这样疯了……
听克莱尔讲到这里，我一下子联想起在湖边见到的疯老太婆。“克莱尔，伊迪丝的母亲是不是很瘦，深棕色的眼睛，现在约有五十多岁？”
“你怎么知道？”
“我昨天在湖边见到过她。蓬头垢面的，很可怜。”
克莱尔喃喃地说：“那一定是她……”
自从伊迪丝死后，她母亲就从庄园附近搬走了。据说搬到了沃克尔镇以外十多英里的一个地方。我早就听说，这个可怜的疯女人这么多年来还经常跑到湖边，去苦苦寻觅她的女儿。所以你昨天见到的一定是她。
我哥哥其实并不比那疯女人好多少。威廉走后，我哥哥又气又急，一下就病倒了，再加上染了肺炎，不到三个月便离开了人世。他在遗嘱中写道：“由长子威廉继承爵位，并将玫瑰庄园的一半财产归他。另一半的三分之二归乔西。剩下的归安妮母女。”
威廉接到他父亲的死讯，连夜从巴黎赶回来。办完丧事，我以为他会按他父亲的遗嘱分割家产。没想到他却请来律师，把全家人召集到一起，郑重宣布说：“玫瑰庄园是我们全家人的产业，不应该分割。我决定仍按原来的样子经营管理下去。”于是，他让安妮仍像女主人一样住在这里，并像对待母亲一样侍奉着她。整个玫瑰庄园的产业，则由他和乔西两兄弟共同管理。所以，如今的玫瑰庄园并没有因我哥哥的去世而四分五裂，这一切全都归功于威廉的仁慈、大度与宽容。
但是，从那以后，威廉的性格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变得冷漠、沉默、内向，与他过去的性格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此外，伊迪丝死后，威廉也再没有和任何女孩发生过恋情，都三十岁的人了，至今还孤零零地一个人生活。还有乔西，不知是不是受了他哥哥的影响，似乎也对女人无动于衷。
我始终觉得，这一切都是安妮造成的。要不是她当时拼命在我哥哥耳边煽风点火，绝不至于发生那样惨痛的悲剧！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克莱尔在他哥哥死后一直不回这个家，因为她心里一直在怪罪爱德华兹夫人，认为是她助纣为虐，酿成了威廉和伊迪丝的爱情悲剧。
看来，我以前猜想威廉仍深陷在他对伊迪丝的爱情之中不能自拔，倒是再次被克莱尔的叙述所证实。这下我的心也可以彻彻底底地从对威廉的单相思中解脱出来了，不必再抱任何幻想。
此时，我已经可以站在纯客观的角度来思考和评判我所见到听到的一切。不言而喻，伊迪丝是最值得人们同情的。她的殉情自杀，是在那个时代惟一可以选择的坚持和抗争方式，充分显示了她对爱情的坚贞，不仅值得同情，还十分令人钦佩。同样，我对威廉也是同情和赞赏的。虽然他在父母的逼迫和金钱地位的诱惑下做出了最终导致伊迪丝自尽的妥协，但他后来在内心里始终保持着对伊迪丝的情意和忏悔，至今不恋爱结婚，这在他所处的时代也是很了不起的。而我自己，对威廉目前的心理状态虽不一定赞同，却似乎应该给予理解，至少不必加以责怪。总之，我现在是到了应该彻底清醒的时候了，不可再陷入过去的感情泥淖不能自拔。
“谢谢你，克莱尔。”我显得一身轻松地说道，“谢谢你告诉了我一切。我今后再也不会在威廉面前提起那个湖了，也会更加注意尽量不去触动他留在心灵上的伤疤。”
“格蕾西，你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克莱尔赞叹说，“我们都不想让威廉再受到伤害。这孩子是那么善良、细心而又敏感。”
“这不算什么，克莱尔。要不是威廉当初好心地收留了我，我恐怕至今还无处容身呢。”
克莱尔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隔了好半天，忽然说道：“格蕾西，说不定有朝一日你会改变玫瑰庄园的一切。”
我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是什么。但我心里却在想，我哪能改变玫瑰庄园！我倒是觉得，我现在的思想与生活，似乎正被这儿的一切改变着，尽管是缓慢的，不被人察觉的。
第二天上午，我和克莱尔在庄园里最后一次散步、闲聊。因为今天下午她就要启程回曼彻斯特了。
“格蕾西，我真舍不得离开你，但又不想见到安妮。”克莱尔直爽而充满感情地说。
我迟疑了一下，终于说道：“其实，我倒是觉得你不必再回避爱德华兹夫人，干脆在这里多留一两天，和威廉、乔西、威尔玛、梅丽等人都见见面，尽情地欢聚欢聚，岂不更好？”我又说，“事情已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