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怪客-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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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奇特的幽静感。一种阳刚的幽暗感和无迹可寻的超自然神秘气氛,沉重的压住这整个地方,盖伊立刻就喜欢上它,但福克纳一家人,包括安在内,都对他的选择大加嘲弄。
他的便宜小房间是在后面的角落里,房间内塞满上了粉红和棕色油漆的家具,有张像塌垮的蛋糕般的床,走廊尽头有一间浴室。楼下内院里的某处,流水不断滴滴答答,而如湍流般的马桶冲水声也不绝于耳。
从丽池饭店回来时,盖伊把安送给他的手表放在粉红色的床头桌上,皮夹子和钥匙则放在刮痕累累的棕色大书桌上,他在家也有这个习惯。他拿了墨西哥报纸和这天下午在阿拉美达书店买的一本介绍英国建筑的书,心满意足地躺到床上去。看了两眼报上的西班牙文之后,他的头往后一仰,靠着枕头,凝视这个令人讨厌的房间,倾听从大楼各个角落传来的如老鼠声般的人声。他喜欢这儿的什么地方呢?他心里纳闷着。是为了要让自己沉浸在丑陋、不适、卑贱的生活中,以获得在工作上对抗它的新生力量吗?抑或是为了躲避蜜芮恩?在这里比在丽池饭店找他还难呢。
隔天早上安打电话给他,说有封他的电报。
“我碰巧正听见他们在呼叫你的名宇,”她说,“他们找不到你,本来打算放弃了。”
“念给我听好吗,安?”
安念道:
“‘蜜芮恩昨天不幸流产,心情很烦乱,吵着要见你。能回来吗?妈。’——噢,盖伊!”
他对这件事,这一切,感到厌烦。
“她故意流产的。”他低声说。
“你又不知道真相,盖伊。”
“我知道。”
“你不认为最好去看看她吗?”
他的手指紧握住话筒。
“反正我要抢回帕米拉案了。”他说。“电报什么时候拍出的?”
“九号,星期二下午四点。”
他拍了封电报给布瑞哈特先生,询问他是否可能考虑再由他接下工作。他们当然会再考虑,他心想,但这件事害他显得愚鲁无比。都是因为蜜芮恩。他写了封信给蜜芮恩:
此事当然改变了你我两人的计划。不管你有什么计划,现在我执意要办离婚手续。过几天我会去得州,希望届时你的身体已康复,但如果还未康复,我一个人也能处理所有必要的事项。
再次希望你能早日康复。
盖伊
星期天之前还是用这个住址。
他用限时专送把这封信邮寄出去。
然后他打电话给安。这天晚上他想带她上市内最好的餐厅。他想先喝尽丽池饭店酒吧内最有异国风味的鸡尾酒。
“你真的觉得快乐吗?”安大笑着问,仿佛不十分相信他。
“很快乐,而且——奇特,非常有异国情调。”
“为什么?”
“因为我认为它不是天生注定的,我认为它不是我命运中的一部分。我指的是帕米拉案。”
“我认为它是。”
“噢,你认为它是!”
“你想昨天我为什么那么气你?”
他真的并不期望蜜芮恩的回音,但星期五早上他跟安在柔奇米科时,他却迫不及待的打电话到他下榻的旅馆,查看是否有留言。有封电报,对旅馆人员说过几分钟他便会去取回电报后,他再也等不及了,一回到墨西哥市,他立即从索卡洛的一家药店又打电话回旅馆。蒙地卡罗饭店的职员把电报内容念给他听:
“得先和你谈谈。请快点来。爱你的蜜芮恩。”
“她一定会小题大作。”盖伊在覆述电报内容给安听之后说。“我确信那个男人不想娶她。现在他仍是有妇之夫。”
“噢。”
他们一路走着时,他瞥了她一眼,想要对她说些关于叫她对他、对蜜芮恩、对一切事情耐心点的话。
“我们忘了这回事吧。”
他笑了笑,又开始走得更快。
“你现在要回去吗?”
“当然不要!或许等到星期一或星期二吧。这几天我想要跟你在一起。我还要再过一个星期才去佛罗里达。如果他们仍维持原定计划的话。”
“蜜芮恩现在不会跟着你吧?”
“下个星期的这个时候,”盖伊说,“她就不能要求我什么了。”
10
在圣塔菲市拉芳达饭店内,爱希·布鲁诺坐在梳妆台前,正用化妆棉擦去脸上干性皮肤用护肤晚霜。偶尔,她倾身靠近镜子,张大茫然的蓝眼睛,审视自己眼睑下方的网状小细纹,以及从鼻根弯曲出去的笑纹。她的下巴虽然略微后四,但她的下半部脸外凸,丰满的双唇向前推出,和布鲁诺脸上的凸出方式大不相同。圣塔菲,她心想,是她在梳妆台前坐得老远,却仍能在镜中看见笑纹的惟一地方。
“这里的灯光啊——干脆拿来当X光好了。”她向她儿子批评说。
布鲁诺穿着睡衣瘫坐在生皮制椅子里,肿胀的眼睛源向窗户,他太疲累了,没力气走过去拉下百叶窗。
“你看起来很好呀,妈。”他声音嘶哑地说。
他噘着嘴,低头以口就着摆在他无毛的胸膛上的玻璃杯,然后皱着眉头沉思。
一个比他意料中更大、更清晰的想法已经在他脑中转来转去好几天,让他像只用无力的双手捧着一颗巨大胡桃的松鼠般坐立难安。他母亲出城去的时候,他打算围绕这个想法,开始认真去思考。他的想法就是去杀了蜜芮恩。时机已成熟,就是此刻。盖伊现在需要这个行动,再过几天,甚至一个星期,棕榈滩之事可能就太迟了,而他不会让它发生的。
在圣塔菲的这几天,她的脸变得更胖了,爱希心想。和鼻子那紧绷的小三角形相比,两颊的丰满让她看出来自己变胖了。她不露笑纹的对镜中的自己偏了偏金色卷发丛生的头,又眨了眨眼。
“查理,我今天早上该系那条银皮带吗?”
她随口一问,仿佛自言自语。那条皮带价值约二百五十多元,不过山姆会再送一千元到加州来的。那皮带真是好看。纽约也找不到这么好看的皮带。圣塔非除了银器,还有什么好东西?
“他还有什么好处?”布鲁诺低声说。
爱希拾起她的浴帽,转身面对他,露出一成不变的短暂笑容。
“亲爱的。”口气带有哄逗味道。
“唔?”
“我不在的时候,你不会做出什么你不该做的事吧?”
“不会啦,妈。”
她把浴帽套在头顶上,看着一只涂了红蔻丹的狭长指甲,随后去拿了一把锉刀。弗烈德·威利当然会心甘情愿为她买下那条银皮带——反正他大概会带着某件极为恐怖又贵两倍价钱的东西出现在车站里——但她可不想让弗烈德一路缠着她到加州去。只要有微微一丝鼓励之意,他便会随她同去加州。最好是他只在车站里说些永恒的爱的誓言,流几滴泪,随后直奔回家中老婆的怀里。
“我不得不说昨天晚上真是有趣。”爱希继续说。“弗烈德先看到它的。”她大笑起来,手上的锉刀在空中飞舞。
布鲁诺冷淡地说:
“此事跟我无关。”
“好吧,亲爱的,你跟此事无关!”
布鲁诺嘴一撇。他母亲早上四点就把他叫醒,歇斯底里地告诉他广场上有只死公牛。一只穿衣戴帽的公牛坐在长椅上看报,这是典型威尔森的学院式恶作剧。威尔森今天会谈到此事,他知道,他会把此事详详细细地描述一番,直到他想出更笨的事来做。昨天晚上在旅馆内的普拉西塔酒吧,他计划了一桩谋杀案——威尔森则正在替一只死公牛装扮。即使在威尔森所说过的荒诞不经的战地故事中,他也不曾声称杀过任何人,甚至没杀过一个日本兵。布鲁诺闭上眼,满足地想着昨晚的事。大约十点的时候,弗烈德·威利和一大群秃头佬在半醉的状态下浩浩荡荡地踏进普拉西塔酒吧,像一列音乐喜剧中的纯男性队伍般,来接他母亲去赴宴。他也在受邀之列,但他跟他母亲推说自己和威尔森有约,因为他需要时间来思考。而昨晚他已决定要动手了。自从星期六跟盖伊谈过后,他一直认真地在思考,现在又到了星期六,而他母亲明天前往加州,机会千载难逢。他可不可以动手?这个问题令他感到十分厌烦,这问题跟着他多久啦?久得他也记不得了。他觉得他可以动手。某个东西不断地告诉他,此刻天时地利人和。一桩纯粹的谋杀案,毫无私人的动机!他不认为盖伊去谋杀他父亲的可能性是一项动机,因为他并不指望这回事。也许能说服盖伊,也许不能。重点是,现在是行动的时机,因为计划是如此的周详完美。昨晚他曾再次打电话到盖伊家,以确定他仍在墨西哥。盖伊的母亲说,他从星期天起就一直待在墨西哥。
一种像是咽喉底部被大拇指按压住的感觉让他使劲地用力拉扯衣领,但他的睡衣前排扣子是一路敞开到底的。布鲁诺有如在梦中般的开始恍惚的扣上衣扣。
“你不改变主意跟我一起去吗?”他母亲边起身边问。“如果你改变主意,我就要去雷诺。海伦现在在那里,乔治·甘乃迪也是。”
“我想在雷诺见你的理由只有一个,妈。”
“查理——”她头歪向一侧,又再偏回来。“有点耐心好吗?如果不是为了山姆,我们不会在这里,对吧?”
“我们当然会。”
她叹口气。
“你不改变主意?”
“我在这里正玩得高兴呢。”他呻吟着说。
她又看看指甲。
“我只听到你不断说你好无聊。”
“那是指和威尔森在一起的时候啦。我不会再见他了。”
“你不会跑回纽约去吧?”
“我回纽约干嘛?”
“如果今年你又病倒了,你外婆会非常失望的。”
“我什么时候病倒过呀?”
布鲁诺虚弱地开玩笑说,突然间觉得不舒服极了,甚至恶心得要吐了。他知道这种感觉,这感觉只持续了一分钟,但是天哪,他心想,让她在上火车前没时间吃早餐吧,千万别让她说出早餐这两个字。他一身僵直,一束肌肉也不动,微弱地仅从张开的双唇之间呼吸。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身穿淡蓝色丝质长袍,一手压在唇上的她移步朝他这儿走来,她看起来尽其可能地装作泼辣,却一点也不泼辣,因为她的眼睛睁得圆滚滚的,而且脸上也带着笑。
“你跟威尔森卷起袖子准备做什么?”
“那个流氓?”
她在他的座椅扶手上坐下。
“就只因为他剽窃了你的想法。”她说,一面又轻轻摇着他的肩膀。“不要做出惊人之举,亲爱的,因为此刻我没有钱可撒出去替你善后。”
“再向他多骗点钱来呀。也给我一千元。”
“亲爱的。”她把微冷的手贴靠在他的前额上。“我会想念你的。”
“我大概后天会到那里。”
“我们在加州尽情地玩吧!”
“没问题。”
“你今天早上怎么这么一本正经的呀?”
“没有哇,妈。”
她用力拉扯悬垂在他前额上的稀疏发丝,又走进浴室。
布鲁诺一跃而起,用压过浴室水龙头的流水轰响声的音量大喊。
“妈,我有钱可付这里的账单!”
“什么,我的天使?”
他再走近些,重复了那句话,然后无力地倒回椅中,因刚才的举动而精疲力竭。他不要他母亲知道他打长途电话到梅特嘉夫的事,她不知道的话,一切将顺利进行。他母亲对他不再多待一会儿的事并不十分在意。真的是很不在意。她是在火车上或什么地方遇见这个笨蛋弗烈德的吗?布鲁诺在椅中坐正,心里缓缓涌起一股对弗烈德·威利的憎恶感。他想要告诉母亲,他要为生命中最大的体验而继续待在圣塔菲。如果她知道这体验的一小部分是何意义,她现在不会还在浴室里放着水,根本不注意他说什么。他想要说,妈,我们两个不久就有大好日子可过了,因为这是摆脱队长的第一步。不论盖伊是否圆满完成他那一部分的交易,只要他在蜜芮恩这件事情上成功了,他就证明了一点:这是一桩完美无缺的谋杀案。总有一天,另一个他还不认识的人会出现,然后会与他订下某种交易。布鲁诺突然痛苦的低头,把下巴靠在胸膛上。他怎么能告诉他母亲呢?谋杀案和他母亲根本不搭界,她会说:“多恐怖啊!”他一副受到伤害似的表情,生疏的用两眼盯着浴室房门看。他突然明白他绝不能告诉任何人,除了盖伊。他再次坐下。
“贪睡虫!”
她拍掌时,他眨了眨眼,然后笑了起来。他无趣地看着她在拉紧丝袜时曲弓的双腿,心中明白在他再见到那双腿之前会发生很多事情。她双腿的纤细线条总是让他精神振奋,令他感到骄傲。他母亲的美腿是他见过的老老少少之中最好看的。齐格飞曾挑上她,齐格飞不是自恃甚高吗?但她结了婚,又重新陷入她曾逃离的那种生活形态。不久他将解放她,而她毫不知情。
“别忘了寄那个东西。”他母亲说。
两颗响尾蛇头倒向他的时候,布鲁诺退缩了一下。那是他们买给队长的领带架,它是由数支牛角连结而成,在一面镜子上头饰有两只填充的小响尾蛇,彼此吐着舌信相对。队长痛恨所有的架子,痛恨所有的蛇、狗、猫、鸟——他有什么不痛恨的呢?他会痛恨这个庸俗的领带架的,而这正是他说服他母亲买这东西给他的原因。布鲁诺亲切地对着领带架笑了起来。说服他母亲买下了它,可是一点儿也不难。
11
布鲁诺被一颗该死的鹅卵石绊了一下,随即骄傲地站直身子,试着整平塞在长裤里的衬衫。还好,他穿小巷而非走大街,否则警察可能会临检他,那他就赶不上火车了。他停下脚步,在身上摸找着皮夹,比先前更狂乱地摸索着,想确认皮夹是否还在。他双手颤抖不已,让他几乎无法看清火车票上印的上午十点二十分的时间。依好几座钟的时间来看,现在是八点十分。如果今天是星期天,当然今天是星期天,因为所有的印第安人都穿着干净的衬衫。他密切注意着威尔森的行踪,他昨天一整天都没见到他,现在他好像也不会外出。他不想让威尔森知道他将出城去。
广场突然在他面前拓展开来,触目所见全是鸡只、小孩和拿松果当早餐吃的平凡老人们。他驻足静立,数着总督官邸的廊柱,想看看他是否能正确数到十七,结果他能。既然如此,廊柱不再是测量自己酒醉与否的好量器。除了严重宿醉,此刻他还因为躺在该死的鹅卵石上睡了一觉而腰酸背痛。他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呢?他心里纳闷着,泪水几乎盈眶。但他一向形单影只,而且总在独处时喝得更凶。果真如此吗?到底有谁在乎?他记得昨晚在看实况转播的推圆盘游戏时,他脑中出现一个强而有力的念头:“看世界的方法是要用醉眼去看它。”万物本是造来让人们用醉眼来看的。当然,此刻在他每转动一次眼睛便头痛欲裂的这个情况下,可不是看世界的方式。昨晚他本来想庆祝他待在圣塔菲的最后一夜,因为今天他将出现在梅特嘉夫,而且得十分机警。难不成有些宿醉是再几杯黄汤下肚也搞不定的吗?一场宿醉甚至可能有帮助,他心想:他习惯在宿醉情况下缓慢而谨慎地办事情。况且,他还没拟好什么计划。他可以在火车上从长计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