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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恼人天气(短篇小说集)-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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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这样的,他不想你埋葬自己。” 

  “可是我不舍得彼得!” 

  我叹口气。 

  “所以我决定同他分手,回复他的自由,让他脱离这个无形的牢笼。” 

  “也许他愿意住在这个笼子里,别它记,彼得亦是他的儿子。” 

  罗太太忍不住饮泣。 

  彼得缓缓走过来,看他的母亲,开头颇为好奇,后来知道她伤心,不禁做一个悲哀的表情,并且用手背擦眼睛。 

  罗太太说:“我要独自照顾彼得。” 

  我问:“到几时?” 

  她发呆。 

  “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他们平均的寿命并不比我们的短,”我说:“你自己还年轻,你是个专业人士,社会也需要你,或许罗先生是对的,你别冲动,你想想清楚。” 

  我尽力劝慰。 

  她不出声,忽然把彼得拥在怀中。 

  但彼得的身型已颇为高大,她抱不住他,并且他也挣扎。 

  罗先生的声音很疲倦的在我们身后出现。 

  他说:“在应当放手的时候,便要放手,否则残废的是你不是彼得。” 

  我听了暗暗佩服。这番话说得真好。 

  他们两夫妻是我见过最坚强的人。 

  罗氏夫妇并没有分手。 

  依照原定计划,他们还是得把彼得送入疗养院。 

  我对彼得依依不舍。 

  我喜欢与他说话。他才堪称是最纯洁的人:没有奸诈,没有机心,不会虚伪,绝不是非,守口如瓶,他如赤子,你可以相信他。 

  罗氏夫妇很信任我,故此我有时也把彼得带出去公园散步。 

  公园内有影皆双,我同彼得诉苦。 

  “只有我一个人,还没有找到男朋友。” 

  他似懂非懂的聆听。 

  我又说:“我已二十二岁了。还没有同异性约会过,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彼得笑了。彷佛在嘲笑我操之过急。 

  我不禁有些儿汗颜。真的,如果要比较起来.谁比谁更不正常儿。 

  我们的世界要充满斗争矛盾罪恶,是非白黑混淆不清,根本没有公平。 

  而彼得的心里必然一片空明,他如一朵百合花,美丽无忧。 

  充满忧虑的只是我们这些正常人。 

  我知道彼得很快就要进医院,我分外珍惜能够与他在一起的日子。 

  得到罗太太的应允,我常把他带到户外,甚至在河边垂钓。他爱煞晒太阳,也喜欢我做的芝士三文治。 

  一个下午,罗太太与我们两个一齐到附近的公园野飨,她在草地上打盹,我与彼得在一角树荫下玩绳网游戏。 

  忽然之间,有一个声音说:“我可以加入吗?” 

  我转头,是一个高大的中国人。他很年轻,手中拿着本书,看样子也是学生身份。 

  “欢迎。”我微笑。 

  “你是他的褓姆?” 

  “可以这么说。” 

  他坐在我们身边,“我留意你根久了,你似有无穷无尽的耐力,佩服佩服。” 

  我脸红,“哪里,他是个可爱的孩子才真。” 

  “是的,我也注意到。你们似乎每隔一日就来这里。” 

  “公园内空气好,比较适合孩子。” 

  “我叫苏振声。”他伸出手来。 

  “你好。”我说。 

  他说:“这三文治彷佛味道很好。”他笑。 

  “请便。”我把三文治以及咖啡递给他。 

  他老实不客气的大嚼起来。 

  我们继而交换地址电话学校斗目。 

  等罗太太醒来时,我们已经很熟了。 

  归家途中,罗太太说:“那是你男朋友?真好,一表人才。” 

  我想解释。 

  她又说下去,“我正想,你也该有个男朋友了。” 

  我微笑。一切都有时间,果然,他出现了。 

  罗先生在家等我们,他说:“医院方面没问题,下星期我们送彼得进去。” 

  我握住彼得的手,分明不舍得他。 

  罗太太说:“彼得一定会得想念严。” 

  “我尽可能每周末去看他!像现在一样。”我说。 

  “我们不知怎样感激你才好。”罗先生说。 

  我深深注视彼得天使般的面孔。“你们不知道彼得给我多大的启发。” 

  真的,此刻我对生活再也不敢嫌闷,我感谢上主,因我甚至没有色盲。 

  我变得额外乐观,现在我并不为彼得悲哀,他有他的天地,是我们所不能了解的。到了那一日,上主会向我们解释他的旨意。 

  那日我临走,彼得送我到园子,在大家不在意的时候,他忽然摘下一朵小花,放在我手中。 

  我喜悦的眼泪夺眶而出,手足无惜。 

  罗先生怔住,他连眼睛都红了。 

  我说:“罗太太!看,我肯定彼得在疗养院经过教导,会得更有进步。” 

  罗太太拚命点头。 

  下个周末,将是我们相聚最后的一个周末。 

  但我与苏的约会,才刚刚开始。 

  两个人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我们谈很多,说很多,兴趣也相同,大家都略为保守,同时也很用功读书。 

  他说最喜欢我有常人所没有的耐力。 

  我说:“其实我为人也颇为毛躁,但与彼得可能有些缘份,我打心里喜欢他,他显然发觉了,”我把彼得送花的事告诉苏,“比与所谓正常人交朋友容易得多。” 

  苏点点头。 

  我说:“正常的人大部份太爱自身,但彼得懂得爱他人。”跟彼得,我学会很多。 

  苏说:“你的见解很特别。” 

  在那一个星期内,我都期待去见彼得。 

  周末来临,苏想与我一齐去找彼得,我摇头,怕他同彼得不熟,引起彼得畏缩。 

  我如常单独赴会。 

  罗太太说:“你为我们,牺牲许多社交生活吧。” 

  “相反,”我说:“替我带来许多有意义的周末才真。” 

  他们笑。 

  彼得也笑。彷佛听得懂的样子,我握住他的手。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他眼珠里彷佛有一丝生气。 

  我情不自禁的拥抱他。 

  彼得将我的手贴在地面孔上。 

  罗太太看了丈夫一眼,“他好像知道要与严分开似的。” 

  我说:“不会,每星期我会去看他。” 

  彼得被送走了。 

  我独自返回宿舍。 

  爱丽丝在房中听音乐。 

  她说:“低能儿最难应付的是性问题。” 

  我说:“性根本是全人类最难应的问题。不是失去控制便是压抑过度。” 

  爱丽丝不语,半晌她笑,默认。 

  “低能儿因为毫不掩饰,所以人家看得到他的困难。是不是?”我说。 

  “你与罗冢那孩子有真感情。”她诧异的说。 

  “是的。”我叹气,“社会上少数分子一定受歧视,如同性恋人、伤残者,他也不例外。” 

  爱丽丝让:“别太深入的去想他,有些事想太多是不行的。” 

  我点点头。 

  “听说你有男朋友了?”她忽然问。 

  “是。”我承认。 

  “也是时候了”她说:“同学说看到他送你回来。” 

  一切仿佛没有遗憾。 

  我们走得很好。星期六一齐去探望彼得,会得在疗养院遇见罗先生及太太。 

  罗太太看到彼得可以画简单的图画,很后悔没有早日把他送进来。看得出她接受这个新的开始。 

  我觉得很安慰,在罗家,我如项催化剂,发挥了我的功用。 

  而因为彼得,我在人群中站出来,苏注意到我,他一直说注意到我是因为彼得的缘故,我沾了彼得的光。 

  渐渐这个孩子熟习新环境,在教导下,他学会穿衣服(扣钮扣仍有困难),摺被褥,并且接受教育。他并没有对新地方产生抗拒感。 

  他间始新生活之后,罗氏夫妇也有较多时间,罗大大恢复正常工作,罗先生精神好得多。 

  而我被解雇了。 

  罗先生说:“这也许是有史以来最愉快的解雇。” 

  我说:“不见得呢,”我愁眉不展,“我的收入锐减,要加倍节俭才行呢。” 

  大家都笑。 

  这次我可以说是功成身退。考试阶段,就没有时常去探望彼得,算一算,他的十二岁生日快要来到,罗先生他们会邀我参加他的生日庆祝吗?我颇为礼物费踌躇。 

  苏说我过虑,叫我不要担心。 

  “还有,”他说:“暑假你要回冢,这段日子势不能再见到彼得,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这也是淡出的时间了。” 

  我称是。只有父母子女,兄弟姐妹,才是一辈子的事,所谓血浓于水,就是这个道理。 

  旁人不过适逢其会,偶而出现一下,所谓萍水相逢,凑巧点面的接触。 

  我笑:“说说我们的计划。” 

  “明年毕业,找到工作,便可以谈论婚嫁,你说如何?” 

  “太快了。”我乱摇手。 

  “我说明年,现在先下定洋。”苏笑。 

  咦,世上简直没有一个老实人,连他都说起这样的花梢话起来。 

  明年也差不多是时候,他们说最适合结婚的时候是相识约大半年之后,一年多也可以,拖长就没诚意。 

  既然认为在一起愉快,结婚是明智之举。 

  彼得渐渐在我们生活中淡出。 

  暑假前与罗太太通电话,她说要送我们行,硬是要见我们一次,我与苏答应下来。 

  到了约定的地方,没想到彼得也在,他胖了壮了,我很兴奋,趋向前去问池:“还记得我吗?” 

  谁知道他张口叫我:“严……严。” 

  我们都感动了。与彼得,往往有感情上真正的交流。 

  他交上一张卡片给我,我接过看。是他亲自绘制的,画着一个新娘及一个新郎。新娘比校高大,显示在他心目中地位重要,而且穿戴考究。 

  我谢了又谢。 

  如不是赶著回港相亲,我真想再与彼得多聚。 

  他是一个难能可贵的朋友,事实上以后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这样的朋友。永远不会有吹捧拍这类面具出现。 

  我说我会永远记得彼得。 

  苏说他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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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恼人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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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恼人天气

                  认识亚历山大杜维治之前,我认为异族通婚是天下间最可笑的事。 

  但现在我正在考虑,如果他开口的话,我是否应当答应他。 

  杜维治并不英俊。但他高大、神气、端正,因为家庭背景及教育都好,所以有一股雍容之气,很乾净,衣著考究,故此与殖民地常见的邋遢洋人有很大的分别。 

  他由波士顿调来做一年的电脑计划,尚有两个月期满返回北美,但至今尚未习惯这个东方的大都会。 

  脏,他说。挤,他又说:人们又无礼。 

  第一次见面,我为此憎恨他,血液中慈禧太后的遗传因子发作,冷冰冰的回说:“回波士顿去吧。” 

  那是一个鸡尾酒会派对。 

  我最不喜欢鸡尾酒会,为著业务不得不来站著,身上穿一套诗韵大减价买回来充场面的华伦天奴礼服,五折还得六千元,已经满身不自在,这个外国人还要埋怨我士生土长的城市对他不够好。 

  再让他加一条罪名吧:这里的女人傲慢粗鲁。 

  我老阗同我说:“你不应叫他滚回老家去。” 

  “那么,爬回去吧。” 

  “为什么心情这样坏?” 

  “我不喜欢洋人。” 

  “这话从一个在伦敦读完管理科硕士的女子口中说出来,未免稀奇。” 

  不熟悉他们,也就没有资格不喜欢他们。 

  我是个读书人,比不得一些无知妇孺,在家坐久了,靠偏见为生。 

  “什产地方都有好人。”老板说。 

  “是是,百步之内,必有芳草。” 

  “我是他同学,他同我诉苦,并无过份之处。今日带你出来,特意把他介绍给你。”他板著面孔。 

  我诧异起来。 

  “桂,你廿七岁了,别一直这样天真好不好?”他脸色变得非常严厉“我是为你好,杜维治比你大五岁,未婚,人家是波士顿望族,天主教徒,花旗国公民,嫁了他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我开头尚不大明白,等回过意来,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眼泪流出来,笑得弯下腰,笑得老闱差点儿开除我。 

  原来担心我前途,替我做媒来著。 

  真的,是真为我好,否则还不会担这么大的关系。 

  嫁过去什庆都解决了:住屋、工作、护照、归宿。 

  但我是我,在伦敦六年,这样的机会并不算得上千载难逢,人就是这样,取得到的东西便不算稀奇。 

  我说:“不敢当,我没有资格做花旗国主妇.那些洋汉子习惯把女人当洗衣机洗碗机,做主妇什么都─脚踢,过节动不动叫二三十人回来吃饭,平日闷得慌,我太知道。” 

  “所以说你小家子气,读几年书也没看见世面,同你说他家是望族。” 

  “我不相信他家有私人飞机。” 

  “茅厕砖头,朽木不可虽也。” 

  那日我们不欢而散。 

  为什么不喜欢洋人?十多岁时结识一个年纪较大的女友,她与德籍男友在一起走了八年,越走那相貌越似吧女,稀疏头发刮得蓬蓬松松,细长的腿越露越多,开始穿黑色鱼网袜,说话浪声浪气,时常打电话来诉苦,说经过红灯区,那些做洋人生意的女人看见她挟著外国人走便开口骂她…… 

  给我的印象深刻而坏,年轻时觉得一切都是女友咎由自取,沦落不堪。 

  钱来出去读书,这等狭窄的思想自然没有了,但对外国男孩子却始终无法改观。 

  他们邋遢、自私、贪玩、浅薄,一天到晚性性性,对女人与对功课同样没有责任感,一点灵魂都没有。 

  我根本无法与他们交通。幸亏伦敦少不了中国男孩子。 

  堂妹嘉露与我同时在伦敦,二伯伯望女成龙,特地买了一层小洋房,好让女儿专心念书,嘉露念的是法律,转眼便认识一洋人,自称是记者兼摄影师,傲慢得不得了!没到一个月便拿枝牙刷搬进去与嘉露同居,衣食住行全由二伯伯负担。 

  这还不止,这家伙动不动侮辱人,一见我们去探嘉露,便问:“都是表姐妹吗?啧啧啧,”一边讪笑,“你们中国人表兄弟堂姐妹算算真多,今天嘉露可得花钱喂你们。” 

  我忍不住拉开大门叫他滚,他有办法,别靠中国女子吃饭。 

  事后嘉露还怪我。 

  这么多坏经验加在一起,受不了。 

  后来也有人告诉我,不少华籍妇女嫁洋人都能得到幸福,始终我不肯相信。 

  毕业后回来找第一份工作,进外国洋行做经理助理,与我同级但已做了三年的一个洋汉叫爱伦,说什么都不服气,要欺侮我,女秘书在打我草拟的信,他都要把信自打字机轮盘下抽出来,同我“研究”措辞。 

  我知道他在玩什么把戏,他认为他是英国人,是以英文一定比中国人好。 

  但我不是这么想,我说:“我是伦敦大学的硕士,你不是,你只是一个中学生,只考过A级试,所以按照英国人规定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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