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小说网 > 历史电子书 >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 >

第21章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第21章

小说: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一个晴朗透彻的秋天下午;小彭来到多鹤出没的马路上。大饥荒已经过去;但张家的大饥荒尚未缓和。两个男孩食量惊人;一个吃出了高度;一个吃出越来越野的性子。所以多鹤还得到收市的国营菜场去包圆烂了大半的西葫芦、发了青的土豆、被虫蛀成网子的白菜。菜场的人都认识她;见她文雅多礼;不吵不闹;每天专门为她留一堆垃圾;用锹撮进她背在背上的木桶里;让她回家慢慢挑拣去。小彭从臭气熏天的菜场开始跟踪她;见她进了肉铺;出来后菜场的垃圾上又增加了肉铺的垃圾:几块刮得白生生的猪骨头。等她走出水产店;一大群苍蝇开始追随她;木桶不够它们停泊;就停在多鹤的头发上。 
这时她走进一家小饭铺;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个报纸包;油从里面洇出来。她在小饭铺收罗顾客们啃下的骨头、剩菜;回家去喂二孩的心肝宝贝黑狗。苍蝇落在她的肩上、背上。 
他想;她是多清丽淡雅的一个女乞丐呀。 
“多鹤!”小彭在她走出饭铺时追上去。 
她一见他就带着一头一身的苍蝇跑上来。天下也有这样不知遮掩自己欢心的傻女人。又是一个深深鞠躬;同样一句古怪之极的家常问候:“下班了?” 
小石这个小屎球;也配吃她的豆腐!他小彭多了一点恻隐之心;下手晚一步;给他的就是剩豆腐了。 
多鹤哪里知道他此刻的心像锅里翻腾起泡的油饼子;在他旁边连笑带说;舌头不当家地讲二孩如何疼爱黑狗;她如何感激小彭的慷慨。他觉得自己是在敷衍她:一条狗?小事一桩!不值一提!她接着饶舌:感谢他理解孩子——二孩是个很不快乐的孩子。 
二孩是个很不快乐的孩子?被她这么一点;他也醒悟了。三年前他从四楼上摔下去;没摔折一根毫毛;倒把他的快乐摔没了。原来多鹤对他如此亲热;一反她的寡言;用她那一口奇怪的话向他喋喋不休地表示情谊;都是为了二孩。对于多鹤的亲与疏;小彭永远猜不透;越猜不透;他越不甘心;越是不依不饶地追索;结果对她就越来越心重。 
“我就是来告诉你;明天我在这儿等你。”小彭板着脸说。 
多鹤的笑脸一伸;又一缩。 
“你欠我一场电影。”小彭板着脸;让她无可选择。无可逃遁;“你必须跟我去看电影。”他的意思是:让你贱;你看你惹的是谁?! 
泪水又在她黑而清澈的眼睛里成了两个闪光的环;转过来;转过去。 
姥姥的;这女人真贱呀!好好地拿她当人;带她进大雅之堂的电影院;跟她做一次新社会的才子佳人;她倒委屈得要流泪。小石那下流种子引她去什么狗洞;拿她当糯米糍粑揉揉;她也就让他揉了。 
“你跟小石谈对象了?” 
她眉头皱起;目光凝聚起来;嘴唇微微启合;好像跟着他的话在心里默诵。她眉毛忽然扬上去;两个闪闪亮的泪环也消失了;她一连声地说:“没有;没有!” 
“谈对象有什么不好?”
“没有!” 
“他都告诉我了。” 
她看着他。他感觉丫头、大孩、二孩都通过她的眼睛在审视他;看他到底什么时候绷不住;笑出来;结束这个玩笑。 
什么也不用再说了。小彭凭自己的男性直觉评判了事态。小石是诈他;多鹤和小石是清白的。好像他小彭在乎这份清白似的;他又不打算娶她。他突然落回原处的一颗心让他对多鹤的迷恋更难以解释。厂里的主要技术员有十多个;他小彭是最有培养潜力的;因为他家几代贫农;又是党员。他凭什么会放不下多鹤这么一个话都说不好的女人? 
    第二天下午;多鹤真的来了。她有意收拾成进电影院的样子;头发洗得很亮;一条棉布百褶裙;配上圆领线衣。所有工人家属都让丈夫们省下白线劳保手套;然后拆成线;染上彩色;织自己和孩子们的衣服。多鹤的这件线衣染成黑色;圆领口抽出带子;带子两端当啷着一对黑白混编的绒绒球。棉布百褶裙也是黑白格的。多鹤不像小环腰身妖娆;一动一静都是风情;多鹤的身段线条没有明显的曲直;都是些含混过渡;加上她提不起放不下的快步;她从背影看十分憨拙。她怎么看也不可能是小环的妹妹。 
那么这个叫朱多鹤的女子到底是谁? 
电影院门口;小彭指着一张巨大的海报告诉多鹤:这是个新片子;叫做《苦菜花》;听说特别“打”。“打”是青年工人们形容激烈的战争影片的词。 
多鹤的表情变得非常焦虑;看着一幅幅电影画片;最后她盯着一个日本军官看了很久。电影院里小彭苦坏了:多鹤两手交叉;抱在胸前;他不能到她怀里硬去抢夺她的手。她似乎完全进入了电影;剧情和音乐都到了大哭大喊的时候;她也差点大哭大喊起来。小彭已经真要动手抢夺她那只堵在嘴上的手了。这是个良机:女人太伤心了;男人伸出肩膀让她舒舒服服把悲伤发散;水到渠成就把她拥进怀里。没有这一步;以下步步都迈不开。小彭正想一横心:干了吧!忽然听见多鹤说了句什么。他尖起耳朵;听她又说了一个词。像是在学着电影里的鬼子说日本话。不;更像是她在纠正鬼子的话。也许都不是;是她不由自主说了什么。一个日本词。地道的、滚瓜溜熟的日本词。 
多鹤是个日本人。多鹤?多鹤。他早就该猜到这不是中国名字。 
小彭被这个无意中的推断吓得瘫在那里。张俭家的人长了什么胆?窝藏了一个日本女人;一窝十多年;生了一窝日本小崽儿。看看银幕上的日本人;那还叫人?那是魔鬼;哇哇怪叫;杀人不眨眼。 
他那只一直想瞅空窜出去的手也瘫了;松软地搁在自己两个大腿上;手汗慢慢洇湿工作服的裤腿。多鹤是哪里人不好;偏偏是日本人?他和一个日本人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看电影;他竟然去揉捏日本女人的手…… 
他和多鹤走出电影院时;他跟在她背后。看清了她奇怪的表层之下藏了个日本女人;其实一切也就不奇怪了。电影里的鬼子和这个女子是一个种。小彭明白了多鹤是怎么回事。她再多礼也有那么一点不可驯化的东西。她笑得再恳切也有那么一点生涩。而这一点生涩会在二孩身上暴发:二孩那冷冷的热烈;那蔫蔫的倔强;那种对某人某物蛮夷的喜爱和愤怒;原来是从这儿来的。 
外面天将黑;毛毛雨的秋天傍晚是很俗套的情侣气象。小彭领着多鹤穿过毛毛雨;来到他的宿舍。他现在住的是双人宿舍;室友正在走廊上用一个小煤油炉烧小灶;一看见小彭领个女人来;连忙说他一会儿去他的四川同乡屋里聚餐。 
小彭请多鹤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给她找来几本钉在一起的电影画报。然后他冲了两杯茶。暖壶的水不烫;茶叶如同漂浮的垃圾一样堵在杯口。 
“你不是中国人吧?”他看了她一眼;把眼光落在他室友泡在脚盆里的脏袜子上。 
多鹤倒也不像他预期的那样大惊失色;给揭了老底的潜藏日本女人;他以为会跪在他面前求饶。 
“我早就发现了。”小彭说。 
多鹤把原本端在手里的茶杯放到桌上;手抹了抹裙子褶。 
小彭想;她想什么呢?想避而不答就完事?我能那么轻易让她过关? 
“你是怎么留在中国的?”他把脸正对多鹤。 
多鹤嘴唇跟着他默诵了一下;吃准了自己的理解力。 
“卖的。”她简单扼要、实事求是的态度又和小彭的期待有点偏差。 
他见她毫不回避的眼睛里又亮晶晶起来。别流泪;别来这套;别弄乱了人心;小彭在心里默默呵斥她。 
她极其困难地开了头。讲得一句一停;半句一顿;有时她吃不透自己的语调;会用不同音调重复;直到她看见小彭脸上一个恍悟;才再往下说。故事给她讲得干巴巴的;到处断裂;小彭还是听呆了。三千多个由女人和孩子组成的逃难队伍;一路血;一路倒毙;一路自相残杀;这哪是人的故事?这哪是人能听得下去的故事…… 
而眼前这个叫竹内多鹤的女子;是那场大劫之余数。 
一直到此刻;小彭不知道自己还会为不相干的事痛心。或许张俭和小环也经过同样的痛心? 
多鹤起身了。一个长而深的鞠躬;他上去想拦阻她——这样的鞠躬是破绽;会让人顺着这破绽摸索下去;最后毁了她。但他的拦阻动作半途上自己变了;变成一个不怎么浪漫的拥抱。抱住多鹤微微反抗的身体;他感觉那点痛心消解了一些。为了让自己心里的痛完全消解;他紧紧抱住多鹤。假如他不去想自己在老家的媳妇和孩子、张俭和小环;他是可以做江华而把这苦难的日本女人作为林道静而浪漫的。 
他把多鹤用自行车送到张家楼下;分手时他说他一直爱她。要不他不会从二十岁刚见到她就总是往这个楼来。八九年时间;这条从工厂来的马路被他的车碾出多少道辙?那些车辙是证明。他怕她不懂他这个技校学生的印刷体情话;咬字吐词山盟海誓一样沉缓、用力。 
多鹤听懂了。她把自己一拆为二;鞠了个躬。他一步抢上前;她恰好直起腰;他的手打在她脸上。 
“我不是张俭。你也不是为我做小老婆、为我生孩子的奴隶;所以你别这样。” 
多鹤转身走进漆黑的楼梯口。 
他想;他是进过高等技校;学过俄语;陪过伟大领袖的新青年;即便老家有老父老母给娶的媳妇;他和多鹤的相处;也会是十分新社会的。实在不行;他冒着气死老父哭死老母的危险;休了乡下媳妇。那媳妇肿成银盘的大脸早就不在他记忆里了。 
    他迎着毛毛雨向厂里走;脚把自行车蹬出一个进行曲节奏。风大了;雨猛了;他蹬车的节拍变成了劳工号子。多鹤生过三个孩子;那又怎样?她比他年长好几岁;那又怎样?一切的不寻常都让他更加骄傲;因为只有不寻常的人能才够得到不寻常的浪漫。 
雨中的工厂灯火显得特别亮。每一个雨珠都成了一片小小的反光镜;天上地下地叠映;使灯火无数倍地增加了。雨只有落在这样喧腾的工厂区才会如此细声细气;就像多鹤的泪水落进硬汉小彭宽阔的怀抱。小彭那还欠缺最后定型的、男孩气的身躯;跳下自行车;站在一望无际的繁华绚丽的灯光里;站在漫漫的雨里和刚走出饥荒的一九六二年里。 
第二天小彭在上班时接到一张纸条;是从吊车上飞下来的。纸条上张俭的字迹飞扬跋扈:“中午吃饭的时候等我一下。” 
不出小彭的预料;张俭开口便问:“电影咋样?” 
“不错。”他瞪着张俭;狗日的你想镇住我? 
张俭端着一饭盒米饭和一堆炒胡葱;往会议室走。堆满备料和工具的会议室只配两把钥匙;一把归工段长;一把归组长。 
小彭一进去就在一个空氧气瓶上坐了下来。不然张俭说“你坐吧”;局面就被动了;真成了他审小彭。 
张俭却站在他面前;连人带影一座塔似的。“你打算跟她怎么个了?” 
他想这样一高一低他又成受审的了。他刚露出要从滚动的氧气瓶上站起来的念头;张俭伸过手;在他肩上拍拍。又按按;让他“坐下谈”。 
“我对她咋也没咋。” 
张俭一下黑了脸;“你还想咋?” 
“看个电影……” 
下面他所有的知觉;就是张俭那打掌子的翻毛皮鞋:底和帮穿分了家;又被重新缝合;前脚掌半圈白白的新麻线;后跟两块黑黑的胶轮胎。 
“你干啥?!”小彭给踢得滚到氧气瓶下面;膝盖打弯的地方正合上那弧度。 
“干啥?踢你!”张俭说;“我最恨人赖账。你跟她好;也行;回去把你家里那个休了去。” 
小彭发现三脚踹不出个屁的张俭挺能说;舌头翻得圆着呢。更让他吃惊的是;他整天不吭不哈;倒把别人的底抠在自己手里——他什么时候抠到了小彭老家有媳妇、孩子的底? 
“那你咋不休了小环嫂子?!”小彭刚想站起来;张俭又一脚。氧气瓶弄得他很不带劲。 
“驴日的。我能休她吗?” 
张俭这句话根本不是道理;也没有因果逻辑;他那种不容分说的坚定让小彭觉得又输了一轮辩争。 
“你要是休不了你媳妇;你就给我就地收手;别糟蹋了她。” 
“你凭什么糟蹋她?” 
张俭往门口走;手已经搁在门锁上。他对小彭这个致命提问又装聋了。 
小彭痛苦得团团转。他想干脆揭露张俭;让公安局把他当重婚罪犯抓起来。那多鹤也会被抓起来;会永远从这里消失。在二十八九岁的热恋者小彭心里;世界都可以消失;只要多鹤不消失。从此他一有空;就到张家楼下打埋伏;有几次见二孩带着黑狗出来;他向二孩问了几句他小姨的情形。二孩的黑眼睛对他端详;一眨不眨;小彭突然做了一个他马上会臭骂自己的动作:他抱住二孩;在他眼睛上亲吻了一下。 
等他臭骂着自己蹬车逃去时。他眼泪流了出来。他小彭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技术员;现在给什么妖孽折磨成这样? 
发生了他对二孩失控的那个举动之后;小彭真的自恨自省;要做最后的抉择了:要么回家休了媳妇;每月照样寄十五块钱给她;然后娶多鹤;要么把二十岁到二十八岁在张俭家度过的好日子彻底忘掉。 
这天在厂里;小彭从电焊光里、气割光里走过。一个人的脸从电焊面罩后面露出来;一见他;马上又躲到面罩后面;好像他整个猴似的身子能全部躲到面罩后面似的。小石在躲他。他走了几步;钢厂里纵横的钢轨上不时过往装着钢锭的火车。小彭觉得老天爷怎么老是在关键时候让他顿悟:跟他处成了兄弟的小石就是告密者!他妒忌小彭和多鹤;刺探到小彭在东北老家娶媳妇生孩子;又去向张俭告了密。 
他等一列运钢锭的火车过去;从轨道上跨回来。小石刚焊完一件东西;正用榔头敲焊条的碎渣;小彭走上去说:“馋死你——王八羔子!那皮肉哪是啥江米粉团子;是猪大油炼化了;又冻上;舌头一舔就化!” 
小石还装着万般不在乎的样子;摇头晃脑地笑。 
“你去告密?你还知道啥秘密?人家那天晚上啥秘密都告诉我了!”小彭在钢板上走得惊天动地地响。 
“啥秘密?” 
“十条大前门我也不换给你;就这么秘密!” 
“哼;还不就是那秘密……”小石两头看看。其实他们周围到处是震耳的金属撞击声;钢厂内的火车频繁过往的声响;吊车的哨子声;他们直着喉咙嚷;在他们身边的人也听不见。 
“你知道的是啥秘密?”小彭警觉了;瞪着小石。 
“你才知道那秘密呀?那一年多你没上张俭家去;我早知道了!” 
这个女人跟谁都倾诉她的血泪身世;小彭原来并没有得到特殊待遇。一阵无趣;小彭觉得自己的浪漫如此愚蠢;小石和张俭背着他非笑坏了不可。 
小彭在铁轨上坐下来;想着自己浪漫小丑的角色;又失败又悲哀的小丑。也许他是唯一为多鹤的身世心碎的人。他成了他们的笑料。 
到处是一蓬蓬刺眼的焊花;金属撞击声比一千套锣鼓更声势壮阔。心碎的小彭缩坐在几条铁轨的纠结处。人人都在焊花的焰火和钢铁的锣鼓中过节;笑料小彭坐在这里;没有了东南西北;没有了下一步。 
“叮咣叮咣”的金属声响敲打着他的心、肺、肝、胆。他的脊梁骨、脑髓。突然几节车皮倒退而来。小彭站起身要跨到铁轨那边去躲开它。 
他却被人拉了一把。 
“你个王八羔子往哪儿跑?不活啦?”小石指着另一端来的火车头;正和倒退的几节车皮相交错。 
    小彭如果往铁轨那边躲让;正好给火车头撞死;他差点变成车轮轧成的包子馅。 
“姥姥的。”他嘟哝一句;甩开小石的手。他和小石这样的手足情是不能感激涕零的。 
“我看你就不对;坐在那儿跟瘟了似的!”小石跟在他身后说;“为一个娘们儿;真去卧轨呀?不嫌腻味!” 
“你姥姥的腻味!滚!” 
小石知道他是知恩的:小彭这下不仅捡回了命;也捡回了魂。 
晚上两人一块儿去澡堂;出来的时候小石说他去张家送猪肉去。食堂死了一日猪;肉全白给工人们。他抢了一份;给孩子们解解馋。 
“能让孩子们吃死猪肉吗?” 
“嘻;多熬熬呗!毒不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