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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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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台飘然垂降;挡风挡太阳。 
大孩张铁、二孩张钢和黑子都觉得大时代的日子比家里风光;常常忙得两头不见亮。尤其张铁;也是一支红卫兵队伍的头目;穿着拿父亲帆布工作服跟市武装部的子弟交换来的破旧军装;对家里三个长辈满脸都是“你懂什么”的不耐烦。 
七月是百年不遇的恶暑;人们搬着床板、拎着席子睡到顶楼上。半夜张俭被闷声闷气的搏斗弄醒了。男孩子们夜夜都有搏斗。他正要睡过去;发现这一对斗士是张铁和张钢。虽然张铁个子高;张钢的拧种脾气却往往使他克服劣势;反败为胜。首先他不怕疼;咬住他的皮肉和咬住他的衬衫没什么区别。张铁打不赢往往出牙齿;牙齿紧扣在弟弟肩头;却毫不阻挡弟弟出拳出脚。最精彩的是两人打得安安静静;十分庄重。 
张俭拉开了两兄弟。张铁鼻子、嘴唇血糊糊一团糟;他脱下汗衫;堵住鼻孔。而弟弟张钢摸也不摸肩头的咬伤。父亲招一下手;要儿子们跟他下楼。大孩不肯动;二孩走了两步;见哥哥不动;他也站下来。他不愿单独和父亲去;成了先告状、告偏状的那一方。张俭了解他的小儿子;也不勉强他。他怕吵醒邻居们;打了个恶狠狠的手势:先去睡觉;账他会慢慢跟他们清算。 
第二天早上;张俭在吃早饭;准备去上班;兄弟俩夹着草席下楼来。大孩走前;二孩走后;中间隔六七步远;一看就是冤仇没打完。 
“都站住。”他说。 
两人老大的不情愿;站住了。一对光膀子;四只蛮横的眼睛;活活是两个小型造反好汉。大时代把这个家狂卷了进去。 
“站好。” 
都不动。 
“会站好不会?!”张俭吼。 
小环从厨房出来;看爷仨一大清早找什么不自在。多鹤还睡在楼顶上没醒。她每天晚上领回的字头太多;干累了;早上醒不了。从楼顶上下来之前;小环把她的帐子重新掖了掖;防的是早出动的苍蝇。 
两人把肋巴骨向前推动一下。 
“为什么打架?”张俭嚼着很脆的腌黄瓜开审。 
父亲的话像是让墙听去了;一点回音反应都没有。 
小环插足了。她一边用手巾擦着大孩脸上的血迹;一边说:“大孩;是不是你的革命观点和二孩发生分歧了?”如今小环用来揶揄打趣的;全是白纸上写出来的黑字;“咋不他姥姥的辩论辩论;让咱听听也进步进步?”她嘻哈如常;毛巾被大孩的手一下抡开了。 
张俭的手抡过来;给了大孩一耳光。 
“你在外头当造反司令;你回来当一个我看看!” 
大孩怒得肋巴骨更送得远;肋巴下面的上腹部形成一个可怕的深谷。 
“二孩;你给我说;你俩为啥打?”父亲问。 
二孩也坚决做哑巴。 
张俭对眼前的两个打算做烈士的男孩狞笑一下:“我已经知道了。” 
两人毕竟不老练;都看他一眼。这回张俭几乎可以确定他的猜想。刚才两个男孩看他的眼光有所不同;二孩纯属好奇;大孩却心虚恐惧。他是根据两人都不告状猜到了一半。两人都不告状十有八九是大孩闯的祸。大孩闯祸二孩很少告状。反过来就不同;二孩在学校种种劣迹大孩都会如实告诉父母。二孩的劣迹确实也太多;通过大孩了解是必须的。 
那么大孩深更半夜究竟闯了什么祸?张俭很爱吃多鹤的腌渍黄瓜;嘴里咕吱咕吱地嚼着;暗暗分析小哥儿俩的案情。 
“二孩;你要不说话;你今天哪儿也别去。” 
二孩权衡了一下;两眼混乱无比:外头的大时代等着他呢;他在这里为大孩坐牢。 
“你问我哥。” 
“他没脸说。”张俭说。 
两人全都大瞪着眼——父亲有神探才能。大孩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额上的一块旧时伤疤;自得像块骨头。 
“你说;二孩!你爸给你撑腰!”小环把两个男孩的早饭端出来。 
大孩精神已经垮了;挺出老远的肋巴骨收了回去;眼睛看着木拖板上的橡皮带子。 
“爸;你还是让我哥他自个儿说吧。” 
“那你别吃饭。我的饭不给包庇坏分子的人吃。”小环笑嘻嘻地说。 
“不吃就不吃。”二孩看了一眼热气腾腾的发糕。 
张俭不能和他俩继续磨牙;起来穿工作服、穿鞋子;挥手让两个儿子“都滚”!二孩却不马上“滚”;木拖鞋立正成稍息;稍息成立正;“爸……” 
张俭从鞋带上抬起眼。 
“你别让我小姨上楼顶上睡觉去了。”二孩说。 
    张俭听见厕所里大孩刷牙的声音停止了。 
“为啥?”他问儿子。一个大谜底就要被揭开。 
“楼上……有流氓。”二孩说。 
张俭心突然跳得厉害;就像自己有什么丑陋的谜底一点点正被揭起。 
“谁是流氓?”小环问;也不瞎打哈哈了。 
“反正叫我小姨就在家睡。”二孩说。 
张俭一直听着厕所里的寂静。 
“他咋流氓了?”小环站起来;饭碗搁在桌上。 
二孩皱眉皱鼻梁;为小环逼他讲如此不堪的事而愤怒;两颊红得发紫。 
“他掀开我小姨的蚊帐……还掀我小姨的衣裳!” 
张俭一阵恶心;刚才吃过多的腌黄瓜;这会儿遭罪了;酸黄瓜和那丑恶的景象一块儿翻上来;堵在他嗓子眼。美味的酸黄瓜变了味儿;搅和在丑恶景象里直冲他的口腔。他奔进厨房;两手撑在水池的水泥边沿上;吐了起来。丑恶景象带着刺鼻的异味;一股一股地倾泻——个男孩在月光下成了细细的黑影;这黑影潜行到一个床板边上;揭开蚊帐;看见一具白嫩的女体;汗衫被睡眠卷了上去……黑影子还嫌卷得不够;轻轻伸手;把那旧得快溶化的薄汗衫一点点往上掀;看见两个嫩白、圆圆的东西……还不罢休;未成年的手朝那白嫩、圆圆的一对东西伸过去 
如此臭烘烘的丑恶景象是无法呕吐干净的;它在他的胃肠里开始了腐蚀。他的一双胳膊肘不知怎样已架在池沿上;头从耸得高高的两个肩头之间耷拉出来;大口喘息。他感到那丑恶景象已经驻在他的内脏深处;渐渐腐蚀出一片丑恶的伤痕;接着来了一阵钻心的疼痛。 
他真想揪着那个不肖的东西;告诉他;那两个嫩白圆圆的东西是他来到人间的第一份口粮。 
他和小环对视一眼;都是痛心的、不寒而栗的目光。 
“二孩;你喜欢你小姨吗?”张俭问道。他心里骂自己;什么狗屁的话;这和他们说的事有什么关联。 
二孩没有说话。 
“小姨跟你们最亲了。为了你们;她都不肯成家。”他心里跟自己吼叫;你他姥姥的在往哪儿说?你想让孩子们知道什么?知道他们自己身边有个魔怪似的谜吗? 
在上班期间;厂房里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又加上时而发生的锣鼓声;一炉钢出来;也不知怎么就成了“反修钢”、“反帝钢”、“忠字钢”;然后人们就敲锣打鼓、吹拉弹唱;向毛主席报喜。报一次喜可以喜一两个钟头;也就是一两个钟头不必干活。张俭在如此的热闹中还企图听见自己心里的讨论:要把大孩往死里揍一顿吗?那多鹤会多么伤心?假如她能够公开她的母亲身份;这样的丑事或许不会发生。 
人们不知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红绸;到处挂彩球;吊车上也挂了四个红色绣球。张俭为多鹤痛心极了;她活这一辈子;母亲不是母亲;妻子不是妻子。彩绸飘起、落下;高音喇叭吼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一群跟工人们不一样的人进了车间。张俭从吊车上看到为首的那个人似乎是小彭。就是小彭。 
小彭是厂里一帮造反派的司令。今天他要给党中央毛主席发贺电;告诉他们超额出产了多少“忠字钢”。每个工人都得听小彭的电文。 
张俭看着已经相当男人气的小彭。他第一次渴望和他谈谈多鹤;假如他还爱多鹤;就带她走吧。苦命的女人好歹可以为妻一回;也许还可以为母一回。多少年的了解;他觉得小彭人品是端正的。 
小彭和工人们握手;真成司令了。他穿着半新的卡其工作服;是蓝色的那种;腰比较紧;有点像军装。盛夏的厂房就像炼钢炉本身;小彭还一丝不苟戴着头盔。他说大家辛苦了;革命最可靠的阶级是工人阶级。他说他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慰问大家;但还是要表示一点心意。这时他走到一边;拖过来一个移动冰棍箱;从里面拿出一个大保温瓶。他走到一个个工人面前;递给每人两个牛奶冰棍。 
张俭本来想跟他谈的心里话一句也没了。他原以为小彭和他一样;对送酸梅汤的书记腻味。张俭站在靠后的位置;溜号比较容易;但他刚走了两步;小彭就说:“张师傅;辛苦了!待会儿咱们聊聊!” 
从渴望和他聊到惧怕和他聊;中间就隔了一箱子冰棍。张俭不知道这叫不叫收买人心;或者收买人心究竟是不是值当他那么腻味;他此刻只想一避了之;眼不见为净。小彭的眼睛照准了他;他硬是避开了。他走进了厕所;干蹲了半小时。等他出来;人们告诉他;他那份牛奶冰棍已经替他吃了;也替他感激司令了。 
工厂停工了几个月;因为钢铁公司有太多的人掌权;弄得所有工厂乱了套。张俭和对面楼上的朋友学会了养鸽子、驯鸽子。这天他和二孩带着黑狗出门放鸽子;看见一个穿空军制服的小伙子东张西望走过来。 
不知为什么;张俭站下来;等他从大路拐上他们楼前的小路。他不知凭了什么知道他会往这边而不是那边拐。空军拐向他们;看看被烟熏火燎和大标语弄得只剩一点残迹的楼号;问张俭知不知道这楼的二十号在哪里。 
二孩眼睛一亮;瞪着年轻的空军军官。 
“您找谁?”张俭问。 
“我姓王;有个叫张春美的女孩子;家是不是住这里?” 
张钢再也忍不住作为张春美弟弟的荣耀;嘴快舌快地说:“张春美是我姐!这是我爸!” 
姓王的空军跟张俭握了握手。张俭马上意识到他带了个难以对父母启齿的消息来。他紧盯着年轻的军官;他让他明白他精神硬朗;什么事都受得住。 
“张春美同志身体很健康;您不必害怕。”军人说。 
    难道他在内心把自己支撑住;让对方看起来是害怕?只要丫头还活着;活蹦乱跳;什么他都不在乎。 
“不过事情不那么简单。”军人看着他;眼里的那种光芒似乎很少在非军人眼里见到。 
张俭让二孩回去告诉他妈;他姐的学校来人了;先把茶沏上。 
“我还是先跟您说一下;一般做母亲的人容易感情用事。您要是觉得她母亲可以承受;再去和她谈;也不迟;您看好不好?” 
张俭有点心烦意乱了。这个军人怎么老娘们腔?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他狠狠地向二孩挥挥手;叫他走开;自己蹲了下来。空军军官也跟着蹲下来;蹲得跟他一样四平八稳;显然也是在挂着干玉米、干大蒜的北方农家屋檐下蹲着喝棒楂粥长大的。 
等二孩一走;军人递给张俭一支烟。张俭摆了摆手。世上也有这么黏糊的军人。 
“大叔;我来;是想调查一下张春美从小到大的成长情况。” 
这让她的父亲从哪儿起头? 
“她从小就是个好孩子;十个人有十个人夸的好孩子。” 
“她有没有过精神上的非常表现?” 
张俭不明白;不会是指精神病吧? 
年轻的军官一边抽烟一边讲述起来。张春美到了滑校也是个十个人有十个人夸的女孩子。问题出在她的档案上。和她一批录取的新生有几十个;从南京上火车的有三个班;领队的人负责管理三个班新兵的档案。到了学校;张春美一人的档案被丢掉了。那也不是个事;十六七岁的高中生能有多复杂的社会经历、家庭关系呢?就让她重新填一张表格;告诉她她的一切都成了空白;她必须一项项重新建立自己的档案。她填完;人事科的人把表格放进了她新的档案袋;她就从这一页纸的表格开始军校生活了。 
张春美是没说的;能吃苦;第一次坐教练的滑翔机吐出胆汁来了;照样要求超额训练。不够入党的年龄;但她很快成了党支部的培养对象。对了;主要是人缘好;跟人的关系处得放松、自然。那都是大家在她出事之前回想起来的。 
出了什么事? 
事情就出在档案上。她的档案完全是假造的。因为她知道一个中学生到军队;档案丢在路途上;这是个钻空子的大好时机。 
她造了什么档案?! 
她填写的表格里;父亲是公社社员;母亲也是公社社员;哥、姐、弟都务农;家庭非常贫困;祖父祖母都瘫痪。本来谁也不会发现她的档案是假的。和她同屋有七个女生;有时会被别人的梦话吵醒。一个女生有天夜里突然被张春美的梦话吵醒。这是什么话?好像有些中国字;有些外国词。第二天早上;这位女生告诉了张春美;当着全屋女生说:喂;张春美;你昨天夜里叽里咕噜讲了一大堆外国话!张春美说她胡扯。那个女生说;等着吧;等哪天找别人一块儿来听;证明她不是胡扯。 
张俭头脑里跑滑翔机;响得厉害;几乎听不见年轻军官的话了。 
……过了一阵;又有女兵发现张春美夜里不睡觉;坐在床上。又有人发现她夜里抱着被子出去了;去教室睡觉了。问她为什么违反校规;她说同屋的女生说梦话太吵闹;她无法入睡。教室无论如何是不能允许人睡的;上级要是查下来;会把这种不成话的事怪罪于学校的。两个女教师的屋子可以搭个帆布床;女教师们即便有梦话要讲;也形成不了七嘴八舌无比吵闹的大势。于是就把张春美搬进了两个女教师的宿舍。 
张俭听到此处;已经明白什么将要发生了。 
一个女教师在深夜听到张春美用日语说话。女教师虽然没学过日语;但她断定那是日语。她悄悄起身;把另一个女教师推醒。两人坐在床沿上;听张春美在一串混沌不清的谈笑里夹着几个日本词汇。她们跟学校汇报了这件事。一个家庭极其贫困的农民孩子;住的地方是穷乡僻壤;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去哪里学的日语?对她档案和出身的怀疑;就从这儿开始。 
张俭心想;丫头那么好的脑筋;怎么干出这种蠢事:假造的家庭是农民;农民不如工人阶级呀? 
两个女教师没有惊动张春美。她们装着漫不经心地问她;家里种的是什么?一年种几季稻?养猪吗?张春美还真行;说的农务都还差不离。这时候同学们对她的议论也多了:张春美怎么看怎么不是农村人;刚上学时洗澡;身上还有游泳衣的印子!农村女孩的头发不一样;发梢都有点焦黄;太阳晒的。那时同学们甚至认为;她说不定是某个大首长的女儿;有的大首长怕下级拍马屁;不给他的孩子吃足苦头;末了他的孩子还是个特权子弟。两个女教师偷偷借了一台录音机;张春美又开始讲梦话的时候;她们给她录了音。找来的翻译把那些日本词汇翻译出来;更让她们摸不着头脑了——红薯、土豆、裙子、狗、姨妈、松果、红豆饭团子……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张俭似乎不那么紧张了。 
全是这些话。有时候像小孩子说话;那种腔调、发音。学校的校医跟张春美同学谈了一次话。他只问她从小长大的环境;村子里有几家人。几家人里有没有上大学念外语的。张春美一五一十地回答:村子很小;二十户人家;一边有一座山;山上开了梯田。她上高中要走两个多小时的路才能搭上长途车。医生说;家里这么穷;还送她上学吗?她说家家都送孩子上学;那是个风气很好的村庄。你看看;多有鼻子有眼?她是在南京考场考试的;学校的几个考官里有一个记得很清楚;张春美考试那天穿的衣服。那是件很洋气的红色羊毛大衣;黑色翻毛领;黑扣子外面一圈金环;绝不可能是乡下女孩的装束。学校保卫科被惊动了;跟张春美谈了一次话;就把实情给谈了出来。为什么要假造一个家庭背景?原先的家庭不更好吗?她不说话。不说话是要受严重处分的!她还是没话。难道她的家长有虐待现象?她摇摇头。摇得又狠又伤心;好像说亏你想得出来! 
“那我闺女现在在哪儿?” 
“您知道在军队里;假造身份是犯罪行为;要受军法制裁的。” 
“她在哪儿受制裁?!”只要我的丫头能活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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