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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严歌苓赴宴者-第7章

小说: 严歌苓赴宴者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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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光溜溜的美女躺在那儿当宴会台子?停电的漆黑中,董丹不禁微喘。从活生生的肉体上夹起没有生命的肉?他讨厌自己在这方面的想象力过于这么生动,可他也没办法。

〃你什么时候可以把文章送到医院去?〃高兴问道。

董丹的脑袋全是〃人体宴〃。他反问:〃什么医院?〃

〃装蒜吧?〃高兴在电话的那一头啐他,〃谁不知道陈洋住的是豪华级的高干病房?〃

董丹于是和高兴约定第二天上午两人在〃绿杨村俱乐部〃见面。在等高兴的时候,他逛进了二楼的诊疗部。一间宽敞明亮的大房间里,摆了六张干净的床,看起来毫无暧昧,任何人都会相信来这里就为治病。房间两端的两张床上,躺着两位上了年纪的妇人,穿着半透明的纸袍子,由两个戴墨镜、穿蓝色制服、看起来很专业的盲人按摩师为她们按摩。其中一位问董丹需要什么服务时,微微仰起脸。这是所有盲人的习惯性动作。董丹笑着回答说,等过个二三十年再说吧。

他回到了楼下,坐在大厅里等待。突然他感觉到自己的不平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想着那个叫老十的姑娘。她是不是忙了一夜,现在正在睡觉呢?昨儿晚上,她又给客人做了什么样的服务?

他起身开始在楼下乱转,希望能够撞见她。已经快中午了,可这地方感觉就像半夜。高兴照样迟到,她这人也许连自己的婚礼都会迟到,但愿她这辈子会有婚礼。等待的滋味很折磨人,因为心里抱着老十随时会出现的希望。此生此世如果有什么事令他憎恨,那就是这种叫他心惊肉跳的期待。

第二部分 第33节:赴宴者(33)

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电视机的声音。他循着声音找到了出处,一扇门半掩,他看见刚刚那两个盲人按摩师,这会儿正坐在十三寸的电视机前面,墨镜架在额头上,看着屏幕上一个叫布什的家伙正在竞选美国总统。董丹心想刚刚他看见的那两位女病人,最好没有在这两个按摩师面前宽衣解带,即使是隔了一层墨镜镜片,她们臃肿走型的身体仍会被尽收眼底,哪怕是毫无兴致的眼底。

高兴到的时候已经十二点一刻了。她对于自己的迟到连个借口都懒得编,只说她在赶一篇文章,没有写完就停手不是她的习惯。她在写东西的时候,从来不注意时间。

泡茶的时候,高兴抽出了一张印刷品,告诉董丹这就是他那篇有关孔雀宴文章的校样。

〃校样〃是什么东西?虽然他心里很想问,可是董丹却故意装作无所谓的把那张纸折起来,塞起了衬衫口袋。

〃如果里头有些我帮你改过的字,意思不对,你得告诉我。你有些地方的用字,主编不太清楚你到底什么意思,所以把它改了。有几处我帮你重新写过,这样你的文章读起来才比较连贯。〃

原来这就是校样:你对别人篡改你文章的许可。

〃文章挂的是咱俩的名字,你不介意吧?我大段大段地帮你重写的!〃高兴朝董丹促狭一笑。

董丹说他当然不介意。

接下来他就只好去首都医院看陈洋。他烦死了老是操控他的女人,始终想利用他这个毫无利用价值的人达到自己的目的。坐在车上,高兴说起她昨天整个晚上都在网络上搜寻陈洋的信息,所以一夜都没合眼。有关陈洋戏剧化的生平,足足有两千多页,比最长的长篇小说还厚,文革期间他坐过牢……对呀,这谁都知道。说这话的时候,董丹装得十分知情。高兴继续说,他的罪行是反革命言论。可不是吗,那时候以这罪名坐牢的,太多了!不过这老家伙还是不长进,到现在还没学会控制他那张嘴,高兴说。语气颇带怜悯意味,可脸上却是另一回事,充满崇拜。董丹说:唉,他是改不了啦!代价不小。高兴感叹:坐了七年多的牢!董丹在心里暗暗叫了一声,我的妈呀,七年!他坐牢的时候,画的那些壁画,但愿都被保存下来了,高兴说。壁画?你不知道啊?就是他在监狱墙上画的窗外四季呀!真是性情中人,在他没有窗子的牢房里,他画了一扇扇窗子,所以他每天可以欣赏到异国风景,还有四季变化,真够绝的。就是挺绝的。他的绘画风格一直在变,从风景到现在的抽象画,变了个人似的。那当然啰,奔驰车还是奔驰车,年年不都得变变模样?高兴说:你这是什么比喻?不伦不类。他说,他的意思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是一个魔术师,就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能够随心所欲做出七十二变。高兴想了想,笑了。陈洋的老婆在他坐牢的时候跟他离婚的,对吧?没错,董丹回答,满脑子忙着把有关陈洋的信息分门别类地储存。他的第二任老婆也是他的崇拜者吧?高兴问他,想从他这儿得到确认。为什么结婚才两年,又离开他了呢?她又问。大概要崇拜一个人,非得离他远点儿。他说。

第二部分 第34节:赴宴者(34)

〃别逗了!〃

〃谁知道?一个人喜欢你的时候,跟你没商量,她要是想踹了你,就有一万条理由。〃

高兴说,要换了她,离开哪个男人,一个理由都不需要,不过董丹的总结有点参考价值。董丹心想,我行啊,现在跟人胡扯也是一把好手了。

当他们的车子从拥堵的马路开进了旁边的小街,高兴说他们去探望大师应该带点礼物。她犹豫是带补品还是名茶。董丹说,他的帆布背包里有一大串红辣椒。

〃一串什么?〃

〃咱西北的红辣椒。我们有个乡亲是列车员,我父母专门托他带来给我的。今早我才从车站取回来。〃

高兴笑得车都开不了了。她把车停在路边,才能好好地笑。妈呦,一串红辣椒!送给全中国最趁钱、最著名的大画家!

董丹等高兴哮喘似的大笑停下来,才告诉她这不是普通的辣椒,这种特别的红辣椒别处找不着。

他们对到底带什么礼物还没吵出个结果,车子已经到了医院门口。大老远的,高兴就瞧见前方草坪上,有个庞大的身影在玫瑰花架的荫凉中踱步。她立刻朝前飞奔而去,丢下一脸困惑的董丹。

直到看见高兴跟陈洋握手,董丹这才搞清楚她飞奔是为了什么。看来,她已经把一切搞定了,跟老艺术家搭上了关系。她已经把他不存在的利用价值榨取出来,不再需要他了。然而,他们共同挂名的那篇文章,还在董丹的口袋里,她还是得回头张望,寻找董丹。

〃董丹,快过来呀!〃

他乖乖地过去了。大师在夏日的晨光里,戴了一顶小朋友的白色棒球帽,在长长的帽沿之下,看起来年轻许多。如果是在路上碰见,董丹一定认不出他来。陈洋一脸笑意,张开胳臂就朝董丹走来。他不跟董丹握手,反而是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这让董丹有点儿难为情。

〃老乡,怎么样?〃大师问道。

不知所措的董丹把背包里的红辣椒取出来,交给了对方。

〃我父母托人带来的。〃他吞吞吐吐,感觉更不好意思了。

〃咱西北的红辣子?〃陈洋问。

那串红辣椒看上去已经不怎么新鲜了,蒙着灰垢,有些起了皱折。

〃你怎么知道我特馋这玩意儿?病把我的胃口全败了,我求他们去帮我找这种红辣椒,他们不理我,说吃这玩意儿没营养。〃他抓起一大串红辣椒,白色的衬衫立刻就被那上面的灰垢给搞脏了。〃两礼拜前,我打电话到你办公室去,就是想问你能不能帮我弄到这辣椒。我找你的时候,给的是你告诉我的本名,不是你名片上的那个笔名。对了,你那个小女秘书挺逗的,一直跟我调侃。〃

原来打电话找他的人是陈洋,不是什么调查人员。老头儿竟然把小梅的粗鲁当成了调侃。

第二部分 第35节:赴宴者(35)

陈洋邀请他们两人到他楼上的病房。一位穿着白色制服,头上戴着可爱的小帽子的护士朝他们走来。

〃大师,您错过发药时间了。〃她说,口气就像一个小孩在责备自己的祖父。〃您今天看起来又年轻又英俊。〃

〃我知道。〃老艺术家应道。

〃您跑哪儿去了?〃

〃上公共厕所啊。〃

高兴大声笑了起来。

〃您又跟我逗!〃年轻的护士嘟起嘴。

〃我是说真的。一个人太寂寞了,在公共厕所里还能一边跟人搭讪一边大便。〃

〃哟,大师,这词儿您也当众说呀!〃护士抗议。

〃这词儿医院里不是天天当众说吗?〃

说完他又笑了,走过护理站旁的时候,他捡起书报上的杂志匆匆瞄了一眼又丢了回去。暗暗骂道:〃都是同样的狗屁。〃

护士看见了他在夹克底下揣着的红辣椒时,皱起眉头。

〃您可不能把这么脏的东西带进来!〃

〃谁说的?〃

〃院里规定说的。〃

两人气呼呼地瞪起眼睛。看来他们这样吵嘴吵惯了。

〃我付这么多钱住在这儿,我想带什么进来就带什么进来,包括女人。〃

又听见高兴在旁边大笑。老艺术家摘下了他的太阳眼镜,朝她打量,自己也吃不准对她的笑声是否反感。

陈洋住的病房是间套房,有客厅、餐厅及卧室。客厅已经变成了他的画室,满墙都挂着他尚未完工的新作品。餐桌被移到了客厅,摆在通往阳台的玻璃拉门前,灰扑扑的阳光从外面照射进来。桌面上搁了几卷纸,瓶瓶罐罐的颜料,以及插着大大小小毛笔的笔筒。米黄色的地毯及白色的沙发椅套上溅满了大小的颜色斑点。一个长方型的鱼缸放在玻璃茶几上,水里昏昏欲睡地游着色泽烈艳的热带鱼。

高兴推了推董丹,用眼神示意叫他看电视机上面放着的相片,是个有着一对酒窝的年轻女人──陈洋的新任女友,很甜的一个美人儿。

老艺术家还在忙着跟护士说话,要她去交代医院厨房烙几张饼、准备一些甜面酱,再把红辣椒切碎拌上蒜和醋,就着饼吃。高兴凑向董丹耳语:〃别跟他打听他的女朋友,他会不高兴的。〃

董丹压根儿也没打算跟老艺术家打听任何事情。

陈洋转过身来招呼他们,指着他的新作问他们是否喜欢。高兴忙说:那还用说?都是些伟大的作品。老艺术家又打量了她好一会儿。研究了她之后,他望着他其中一幅画作说,这个公鸡画得还不赖,对吧?这可让董丹暗自吃了一惊,说它像什么都行,就是看不出来像公鸡。高兴倒是对这〃公鸡〃肃穆地欣赏了很久,然后说她喜欢,非常喜欢,简直可以说是毕加索式的,是想象力的一次飞翔。用中国的笔墨来表现,真是破格,了不得!是对传统国画的一个大颠覆!福哇。 fva l小 说

第二部分 第36节:赴宴者(36)

老艺术家长吁了一声,跌坐进沙发里。接着自顾地哼起一支小调,仿佛忘了他还有客人在。

感觉到老艺术家心情的突然低落,高兴开始紧张了。她努力地回忆自己说过的话,想知道她到底说错了什么,惹得老头儿不高兴。

〃那……这幅骆驼,你看怎么样?〃陈洋懒洋洋地用食指点了点墙上另外一幅巨大的作品。〃你喜欢吗?〃

〃嗯,……〃高兴斟酌着,用拳头支着她的下巴。

董丹依然保持安静。这情况就像是两个正在接受考试的学生,复习了半天却弄错了科目。

门被推开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他身穿白色的Polo衫,RalphLauren的商标清楚可见,底下是一条蓝色牛仔裤。从他漂亮的古铜色皮肤看得出,这是一个一辈子都在度假的人。

〃哈喽。〃他招呼着,笑起来非常迷人,这点他自己也明白。

〃今天高尔夫打得怎么样?〃老艺术家问道。

〃还好。我先过来看看你,待会儿再去爸爸那儿。〃

〃不敢当。〃陈洋笑了笑,〃爸爸好吗?〃

高兴偷偷地在董丹胳臂上捏了一把,痛得他几乎叫出来。他注意到年轻人和陈洋提到爸爸时,不说〃你爸爸〃还是〃我爸爸〃,他们俩都称年轻人的父亲为〃爸爸〃,好像不需要特别标明是谁的〃爸爸〃,难道这就是高干子弟们称呼自己父亲的方法?

年轻人在屋里头随意踱了一圈,浏览了一下陈洋的画,不时还给了些评论。

〃这些我什么时候能来拿?〃他用手指着那幅〃骆驼〃和〃公鸡〃。

〃到我舍得跟它们永别的时候。〃陈洋说。

年轻人似乎到这时才突然发现屋里还有另外两个人,一阵诧异。

〃这两位是记者。〃陈洋道,当下露出了疲惫的老态。〃爸爸说'骆驼'和'公鸡'的那两幅画,他们都说是伟大的作品,很'毕加索'呢!〃

年轻人大笑了起来。〃爸爸太逗了!居然在这两幅画里看出公鸡、骆驼来了!〃

〃总比什么也看不出来好。〃老艺术家道。

这时年轻人的手机响了,他检查了一下来电显示才接。〃不行,下个礼拜不行,我要去澳洲打高尔夫。下下礼拜吧。〃他走进卧室里把房门带上,他的声音依然可以听得见。接下去的对话,全成了英文。

坐在客厅里的人面面相觑。

年轻人从卧室走出来的时候,顺手按了紧急呼叫钮。马上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逼近。脚步声快接近门口的时候,年轻人朝外面喊了起来:〃不必进来了,这儿没人要死。快送一大瓶橙汁来,要现榨的。〃

脚步声突然刹住,接着准备转向。

〃还有冰咖啡,越南式的。再来四块黑森林蛋糕。〃他回到客厅,说:〃我特喜欢他们这儿的黑森林蛋糕。他们什么都做得不地道,这蛋糕还行。〃

第二部分 第37节:赴宴者(37)

〃您是……?〃高兴站起身,伸长胳臂递出了她的名片。

董丹还从没见过高兴这么有女人味的时候。

年轻人接过她的名片,看也不看直接就塞进他的裤子口袋。他正要开口,手机又响了。他匆匆看了一眼来电号码,突然才想起了某件重要的事,立刻弹了起来。他的离去和他的出现一样突然。他点的食物送来了,陈洋替他付了钱。

〃你们肯定想知道他是谁。〃陈洋隔了半天才打破沉默,〃你花几十万也不见得能让他父亲接见一下。〃

高兴和董丹看着他,两人的嘴里塞满了黑森林蛋糕。

〃这年头出卖自己的人太多了。〃大师说完,仰头往沙发柔软的靠垫里一栽。

董丹和高兴专心凝神地听着,想要搞清楚他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也是其中之一。〃

虽然看不见陈洋的脸,但是董丹可以感觉得出,在那一张方正布满皱纹的脸上,浮起了一抹无奈而自嘲的微笑。

〃不是只有出卖身体的才叫做婊子。有一种人比那种婊子还要低下,因为他出卖的东西比身体更宝贵,我就在干这事。没错,我也是不得已,不得已是因为我也是个凡人。凡人在权贵面前,总会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畏惧。就是说我画的是公鸡、骆驼的这些权贵。〃

他看看他们两人,眼神却很空洞。他这番滔滔不绝让人有些害怕,董丹觉得他像是神经失常的自言自语者。

高兴又在董丹膀子上捏了一把,董丹皱起了脸,待会儿他的手臂一定要淤青了。

〃我让他们嫖,嫖我,嫖我的艺术。我的画都是毫无自卫能力的孩子。能让某某权贵把我的画挂在他们国家级的客厅里,我这点代价是要付的。这对我的作品来说,是最好的宣传。即使我告诉别人,也告诉我自己几百万遍:我才不在乎他们的势力,可是说真话,我是在意的。所以我才会为他们画了一只又一只的公鸡和骆驼。〃

〃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不管怎么说,你又不是为了他们才创作。〃高兴道。

〃那我又是为了谁呢?〃

〃为真正懂得你的人。〃

〃一件艺术作品真让人完全懂了,就不是艺术了。艺术应该永远在参得透和参不透之间,永远超越人们完全的理解。你觉得你真的懂得我?〃

高兴掂量着这个挑战,决定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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