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巷说百物语 作者:[日]京极夏彦-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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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况,音吉还是桃花不断,角助说道:
「即便对此有千百个不愿,即便对阿元夫人如何倾心,都无济于事,哪管他已极尽努力拒绝,仍不时有姑娘们主动献身。何况音吉生性和善,拒绝起来也往往狠不下心。这反而惹得阿元夫人更是——」
「反而惹得阿元——更是嫉妒?」
「或许以嫉妒形容不尽然恰当,但骨子里应是多少有些。只不过,阿元夫人并不似小姑娘般气呀恨呀的呼天抢地,而是强逼音吉拿出证据,证明他真对自己倾心。」
「什么样的证据——?」
「若真对这些个主动献身的女人家毫无兴趣——就将这些姑娘们卖进窑子,以明心意。」
「混、混帐东西。岂有……」
岂有此理?
确是如此——阿甲斩钉截铁地附和道。
「且慢。这点我着实想不透。若想讨好这老公,不是该主动当个好老婆才是正经?自己不学着善尽人妻的本份,还强逼老公推姑娘们下海,这婆娘是不是疯了?」
想必是如此,阿甲回答道:
「或许阿元夫人真是疯了。不过——阿元夫人对音吉大爷,想必亦是用情颇深。而音吉大爷对夫人的一番心意,的确是出自肺腑。」
「即便如此——总得站在为这种无聊事儿被迫下海的姑娘们想想罢?」
阿又大爷,若要这么说,你也该为这桃花不断的男人想想——角助说道。
「这家伙哪有什么好同情的?」
「音吉大爷亦是倍感苦恼。钟情妻子,而与之结为连理,爱妻却对自己的脉脉深情毫不采信。罪魁祸首是那些个主动献身的姑娘们。由于她们并无恶意,也不能教她们过于难堪,但频频教自己无端遭猜疑,这当然是个困扰。」
「不过音吉他——」
又市先生,芸芸众生本就是形形色色,阿甲说道:
「常云偷腥本是男人天性、花开堪折直须折,但并非每个男人皆是如此,音吉大爷即为一例。虽常有姑娘主动献身,但音吉大爷对这些姑娘们可是从未染指。」
「真是如此——?」
怎和原先的想像如此不同?
「或许正是为此,姑娘们反而更为仰慕。可惜世间并不习于如此看待,而是认为——俊男若遇玉女投怀送抱,不逢场作戏岂合常理?只不过,又市先生,人之生性实难解释,若认为人人皆是如出一辙,未免有过于草率之嫌。本性人人有异,草率判定凡是男人便要如何,凡是女人便要如何,实为愚昧偏见——先生说是不是?」
似乎有理。
虽然有理,然而……
「不过,阿甲夫人,这我姑且接受。音吉这男人并非我原先想像的那副德行,这我接受。但听闻这般实情后,对他为何将主动献身的姑娘们卖进窑子,更是难以参透。」
「难以参透也是想当然尔。为此——音吉大爷抱定了一个主意。」
阿甲语气平静地说道:
「首先,音吉大爷努力试图避免让姑娘们缠上自己。」
「这要如何避免?」
「唉,的确没错。话虽如此,但相貌、生性皆是与生俱来,欲改也是无从。因此只得打定主意,若有哪个女人对自己送秋波,必佯装视而不见,并极力回避言谈。遗憾的是,男女之道岂是如此刻板单纯,男子愈是无情,女子便愈是有意。眼见姑娘们仍不死心,音吉大爷只得尽可能劝阻,真心诚意地告知自己已有妻室,无意与任何人再结情缘。若有姑娘仍执意不愿打消念头——只能当这姑娘是坏事儿的祸水了。」
「那么……」
长耳虽说其中必有蹊跷,但也曾言及音吉对姑娘们绝对真诚。想必眼见姑娘跟了上来,音吉是真心想劝她们回头的。
的确,若非如此,应不至于即便姑娘都上了船来到江户,还一味劝她们返乡才是。看来这些姑娘们的确是自个儿溜上船,一路跟到江户来的。
难不成阿叶她——
当时也是如此无理取闹地乘上船的?
难道她对音吉——果真迷恋到这等地步?
「故此,若遇执意缠而不退的姑娘,音吉便铁了心——将她们给卖进窑子里。但即便如此,阿元夫人依然无法满意。」
「这、这又是为何?」
「正因——这些姑娘们是心甘情愿下海的。关于如此行止是何其愚昧,音吉大爷已向这些个为无知爱意所驱策、一路跟到江户来的姑娘们解释过。这些解释并非勾引诈骗,而是出于真心诚意。如此一来,姑娘们亦知大爷已是仁至义尽,略事反省,便纷纷为自己的愚蠢感到羞愧,为此心甘情愿下海。何况除此之外,亦无其他手段可供一己餬口。情况如此,哪有资格有任何不甘——?」
「这想法合乎情理,是有哪儿不对了?」
只能怪音吉大爷过度体贴,这下轮到角助回答:
「对阿元夫人而言,这些个姑娘到头来还是得由自己来照料。对这些个主动缠上有妇之夫的轻佻姑娘,岂有费心费力照料之理?——唉,会如是想,也是人之常情。因此,阿元夫人尽可能找这些姑娘们的碴,将之于位格最低的窑子之间一再转卖,逼得她们捱到人老珠黄都无法从良。这——就是这些姑娘被频频转卖的真相。」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长耳曾言,睦美屋开始干起贩卖人口的勾当,是音吉入赘后的事儿。原来话还真是没说错,只是长耳所述的气氛,与真相大有出入罢了。
然而,诚如又市大爷所言,阿元夫人的确是愈来愈疯狂,角助语带悲怆地说道:
「毕竟,为此音吉大爷得频繁出入窑子。若见音吉对哪位姑娘特别好,阿元夫人尤其无法容忍,总要设法制造事端,将之转卖他处。据传阿元夫人似乎不时向一些凶险之徒支以银两,委其代行此类行径。」
「凶险之徒——?」
「是的,均是凶险至极的大胆狂徒。这些人只为赚几个银两,哪怕是杀人放火亦是在所不辞。大总管——您说是不是?」
但阿甲并未回应,而是以平静的口吻说道:
「逼得音吉大爷忍无可忍的,便是此事。为阿叶姑娘赎身的恩客,均遭阿元夫人给——」
「果、果真是教人给杀害的?」
「想必——四人皆是为此殡命。下海、赎身、杀人、接手、再给卖出——眼见出了人命,虽已忍让多年,但这回音吉大爷再也忍无可忍。」
因此,便找上了咱们,角助泛起微笑说道:
「他告知咱们,不愿再逼阿叶姑娘为娼,望能及早令其返乡——不,就连其他姑娘们,亦望能全部送返——姑娘们离去对窑子造成的损失,均将由自己支付损料偿之,望咱们能代为打理——由于这并非一桩容易的差事,故我打算先找玩具舖的长耳大爷略事研议——就这么遇上了又市大爷。」
可惜仍是晚了一步,阿甲说道:
「当夜,音吉大爷大概是劝告阿元夫人勿将阿叶姑娘一再转卖,两人才为此起了争执罢。也不知是盛怒之下说出了气话,或是久经深思熟虑所吐的真言,但音吉大爷提及此事,应是十之八九。闻言,阿元夫人起了猜忌,一心认为音吉大爷果然钟情于阿叶姑娘,忿恨难平下,阿元夫人竟——」
将音吉给杀了——
音吉死了,都是教你给害的——
「阿元夫人似乎——毫不懂得自诫反省。即便亲手杀了音吉大爷,仍一味将错推给阿叶姑娘,意图由阿叶姑娘承担此罪。抑或——即便夫妇俩总是阴错阳差,终生都无从通达情意,但手刃与自己深深相恋的音吉大爷后,仍是深陷疯狂错乱。总而言之,这下阿元夫人一不做二不休——打算连同阿叶姑娘也给杀了。孰料——」
竟是自己赔了性命?又市问道:
「那么——阿甲夫人是否认为,阿元死得罪有应得?」
原本背对着又市的阿甲缓缓转过身来回道:
「又市先生不是说过——没有任何人丧命是值得的?」
「我怎不记得?」
「我听闻先生曾言——哪管是什么时候,人死了都非好事儿。哪管一个人是奸诈狡猾还是奸邪、是卑劣还是悲惨、是困苦还是悲怆,苟活都比死要来得强。」
这番话可真是天真,阿甲继续说道:
「虽然天真,但我亦甚为认同。今回的事件也是如此。被迫下海的姑娘们的确堪怜。但改个方向观之,亦可说她们实为自作自受,反正是一方愿打,一方愿挨。而将这些姑娘们推入火坑的音吉大爷,虽为此感到痛心,但亦是自作自受。无从向阿元夫人表达情意,却又不愿斩断这情根,此外,对众姑娘还诚心善待。导致事态无可收拾的,正是他的如此态度。至于阿元夫人——噢,若就某个方向审视此事,或许阿元夫人才最是堪怜。然其所作所为,毕竟是滔天大罪——」
若能活着让此事有个解决,乃是最善,阿甲说道:
「可惜两人皆命丧黄泉。若再算上阿叶小姐的自缢未遂——未免也赔上过多人命,又市先生……」
人死是不能偿罪的——
话毕,阿甲定睛直视又市,继续说道:
「阿元夫人死于阿叶姑娘之手。即便纯属过失,杀了人毕竟是杀了人。此外,若欲归根究柢,阿叶姑娘方为导致此事如此收场的元凶。人幸或不幸,皆取决于一己之行止。阿叶姑娘的不幸,既怪不得音吉大爷,亦怪不得阿元夫人。」
「若是如此,为何要大费周章设这么个局?」
又市仍欲打破砂锅追问到底:
「不只如此,还吩咐阿叶把这当一场梦。难不成是要她一辈子活在梦里?还真是天真得令人害臊呀。」
阿甲面露微笑回道:
「没错,咱们的确将当晚的惨祸转为梦境一场。如真似梦,如梦似真。不过,又市先生,那不过是给世间的交代。阿叶姑娘亲身经历的真相——是如何也改不来的。」
「果真——还是改不来?」
哪可能改得来?
阿叶毕生都将背负这条人命。
「真相仅存于个人心中。街坊巷弄间则是有幻有梦,世间一切,均不过是虚无幻影。既然如此——阿叶姑娘今后——就该一辈子活在自个儿心里的真相中——先生说是不是?」
「反正——世间一切均不过是虚无幻影?」
「是的。咱们不过是借着于街坊巷弄间造梦——即捏造巷说,尽可能供阿叶姑娘活得安稳些罢了。」
「以三十两的代价?」
「说到这笔损料——」
阿甲向背后的角助使了个眼色。是,角助一应声,立即走上前来,自怀中掏出一只袱纱包塞入又市手中。
「这、这是什么东西?」
「是找给你的零钱,又市大爷。」
「零钱?喂,什么零钱?」
闻言,又市这才收下原本欲推回的袱纱包,解开来瞧瞧。
只感觉这只袱纱包拿起来沉甸甸的。
里头包的,竟是十三枚小判。
「喂喂——这究竟是……?」
是属于先生的银两,阿甲说道:
「是今早送到咱们店内来的。原本有四十两,扣除应向先生收取的二十七两后——就剩下这十三两,在此悉数奉还。」
「送去的?我可没送这种东西去呀。如此钜款,我何来能耐——」
是阿叶姑娘送来的,角助说道。
「阿——阿叶?」
「阿叶姑娘似乎再度卖身了,为此收到了这四十两。」
「这——?」
又市转头回望,但背后当然是空无一人。
左右张望,左右当然也不见任何人影——
阿叶并不在场。
「这未免也太——」
至于她是进了哪家娼馆,或是成了冈场所或宿场的娼妓,就不得而知了,阿甲说道。
「她竟然——将自己给卖了?」
「请别误会,又市先生。阿叶姑娘这回卖身,绝非是为了先生。而是——为了遵从规矩。」
「规、规矩?阿叶好不容易才成了自由之身——」
不对。
阿叶哪可能得到自由?不,论自由,阿叶原本就是自由的。束缚阿叶的,正是阿叶自己,往后阿叶也得终生在自己的束缚下度日。
「这、这笔银两——」
「阿叶姑娘并未留下任何书简,仅附上一纸便笺——上书又市大爷惠存几个字。故此……」
这笔银两,是属于先生的。
——是给我的?
阿甲定睛直视着又市。
又市默默地将袱纱包塞入怀中。
阿甲再次泛起一抹微笑。
「不知又市先生——往后是否还可能助咱们阎魔屋办些损料差事?」
「什么?」
「先生天真的性子——以及能逞口舌,却手腕奇弱这点,让我认为或可邀先生同咱们共事。」
阿甲说这番话时——眼中并不带分毫笑意。
「其实——方才我亦邀林藏先生同来共事。先生在京都或许有小有名气,幸好在江户尚不为人所熟知,此点也正好适合。」
「适合?适合什么?」
「咱们阎魔屋仅同正经人做生意。损料屋的行规,是不得与不法之徒有任何牵连,万万不可同与那圈子牵连者有任何往来。」
「究竟——是要我办些什么样的差事?」
「需要先生代办的,便是——」
于街坊巷弄间织梦,阿甲说道。
「织梦?」
又市朝地上蹬了一脚。
「呿。这等事儿甭找我办。像是这回这等荒唐把戏,我可一点儿也不像插手。瞧长耳老头儿那些个无聊把戏,又是身躯膨胀,又是教婆娘给压死什么的,直教人笑掉大牙,只骗得了几个娃儿罢了。」
「听来——先生是毫无意愿?」
「我可没这么说。只是听你方才一下数落我天真,一下数落我手腕奇弱,殊不知这差事若是由我来扛,铁定能办得比你们好上几倍。怨恨、苦痛、眷恋,只要变出一段巷弄奇谈,包准悉数一笔抹消——哪还需要布置什么荒唐把戏?无须大费周章设这等滑稽滥局,一切便能圆满收拾。瞧我能言善道,办起事来有一套,凭这舌灿莲花,便足够我吃遍天下——」
可别小看大爷我小股潜又市呀,又市大言不惭地吹嘘了一阵,话毕,便抬头仰望起身旁这株柳树。
今夜暖风阵阵,天际不见半点星辰。
没错。
——反正我是个小股潜。
空有满腔大志,空有一身干劲,也成就不了什么大事儿。
先生愿意加入么?角助问道。
「听来是有那么点儿意思,大爷我就姑且试试罢。不过,无酬的活儿我不干,该收的银两我可不会客气。林藏那家伙就甭找了,有他在只会碍事。」
「口气倒是不小。」
阿甲说道,这下终于露出了如假包换的笑容:
「不过,说大话前,还是先将那头凌乱的月代给剃一剃罢。别平白糟蹋了先生这副俊俏相貌。」
少罗唆,又市顶了个嘴,旋即转过身子。
只手紧紧揣住怀中的小判。
我当然加入——又市背对两人,朝夜空如此回答。
注1: 原文作「ちょぼ暮れて」,指江户时代手持锡杖或摇铃,口唱如祭文风恪的歌曲乞讨米钱的江湖艺人。
注2:江户时代,男子将前额至头顶的头发剃成半月形的发型。
注3:逃散为日本中世以后的一种农民抗争,指农民为反抗领主而结伙放弃耕作,逃往山野或其他藩国之领地。
注4:原文作「水饮み」,为江户时代未拥有农地,亦无登记户口,靠打零工维生的下层农民。
注5:日式建筑中,保留泥土地板的房间,又日土场。
注6:小股为小步,大股为大步,小股潜字意上有自人跨开的小步下钻过去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