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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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白夜，以前沈梅卿的事是一桩，如今罗氏争夺地盘又是一桩，我若是不和他别个雄长，以后要怎么在这地头混？别的不说，光今天大烟被抢，就够我吃紧一阵子，以后这生意可怎么做？我李镛难道是任人欺负的么？”
又是沈梅卿，总也忘不了她。李太太压住心里的酸意，尽量心平气和地说：
“罗家最近势头正旺，若能避开就避开吧，今天不就被抢了两三箱么？也值不了多少，而且土商那边来的人也安抚下来了，还是算了吧。”
“算了？”李镛皱眉，“你妇道人家懂得什么！今天损失的大烟就不说了，我为了安抚这些潮州人，受的是什么窝囊气？青帮这些兔崽子哪里是来抢土的，分明是来挑拨离间的！这种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每次趁人不注意抢两箱回去，他们倒跑得快！扔下我怎么跟土商交待？难道要次次自己白吃亏？”
李太太被他一斥，面子上有些下不来，遂讪讪地说：
“不吃亏又能怎么着？咱们家人再多比不上青帮遍布全上海的势力，难不成你还要抢回去？上次就已经出事了……”
李镛见李太太神色，知道自己方才说得重了，便挤出一点笑来，安抚说：
“其实你说的也没有错，罗家现在风头正劲，该避其锋芒才对，但是若不抢回去，我的面子往哪里搁？这口气又怎么咽得下？”
李太太圆通，见李镛对自己低头，面上的不满当即散去。又听他依旧执著于自己的面子问题，便劝解说：
“面子有什么要紧？今天这件事是青帮混水摸鱼，说出去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大家都当什么都没发生便是了。你既然坚持要抢回去，可想过抢回去有什么好处？不过一两箱的收获，罗家的土都是自己送的，丢便丢了，没什么打紧，可咱们若是丢了货，牵涉到的还有土商，这些潮州人狡猾，到时候只能弄得自己焦头烂额。抢是行不来的。”
李镛听她这样一番温柔语言，心中不断点头，又见娇妻花容月貌，不由浑身酥倒，一边伸出手去在她脸上一摸，口中仿着京剧道白唱了一句：
“娘子教诲小生怎敢不听？”
李太太听他调笑，噗哧一笑，又重新整理脸色，说：
“你认真点吧，都这会了还嬉皮笑脸的，江白夜的仇你忘了么？”
李镛脸色一沉，说：
“这我怎么会忘？既然你说不能强抢，那该怎么办？”他对自己这位极美且贤的妻子向来宠爱兼信任，既然喜爱她生性温柔，自然没有牝鸡司晨的烦恼。
“照我说，也不必强来，又占不了便宜。不是说现在是什么法纪上海么？想来法纪这样东西还是有点用的，烟土被抢，明摆着是罗家所为，这也没什么好争执的，你去找会审公所的几个元老，请他们来调停这件事，江白夜对这几位元老还是得给面子的。或者还有金总长，他和爹私交不错，一定愿意出这个面。”
李镛不满，难道最后只能用这么窝囊的法子解决问题？左右思量半天，却又再没别的法子可想。请人出面，诚然有些窝囊，然而却是最保险和稳妥的路子。
“那，就这样吧，我下午去拜访金总长。”李镛勉强地点点头。
到了金公馆门口，李镛见路边停着一辆车，看着很眼熟，上海开车的人并不多，来来去去都是有名头的那么几家，相互之间都是走动惯了的，却不知道今天同样来拜访金总长的到底是哪一位。他不愿冒冒失失闯进去，在外面琢磨许久，突然想起来，这不正是江白夜的车么？
真是冤家路窄。李镛暗骂一声晦气，将拜帖收回去，跟司机说：
“掉头，回家。”
车子还未发动就听见门内谈笑声渐近，原来是金常盛亲自送了江白夜出来。金常盛这个人，虽每日乐呵呵像尊弥勒佛，到底是一府总长，若是为自珍身份的缘故，不该亲自送江白夜这个小辈出门。李镛见两人颇为亲近的样子，心下有些不是滋味，又吩咐司机停车，下来向两个人迎过去。
“金总长。”他先向金常盛招呼过去，然后尽量抑制住心中的怒火转向江白夜，“江先生，好巧。”
金江两人看到他都有些惊讶，随即金常盛马上堆起满脸的笑容，手向李镛伸去：
“李老弟什么时候过来的？竟这么巧，江老弟也在，你们两个莫不是商量好的吧？今天我这里可真是交了大运，一下子来了两位少年英才。”
李镛脸上笑笑，跟金常盛打个哈哈，转而向正对着自己点头致意的江白夜说：
“江先生好兴致，居然也开始到处走动了，我记得你以前很少出头露面，事事都站在罗老后面的，怎么，现在一上台，马上也开始为自己筹划了？”
这样明显的讽刺，实在是因为李镛想到上午烟土被抢的事而心生怒火。金常盛闻言脸上一僵，随即又立马遮掩了过去，江白夜则不为所动，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淡淡一笑说：
“谈不上什么筹划不筹划的，不过有些事要和总长谈，就约了今天下午，没想到李少居然也过来了。”
谈什么事情？李镛差点脱口而出，强自忍住才没有问出口，又觉江白夜脸上笑意全都是对他的讽刺，偏偏在金常盛面前没法说破，只能咬着牙把目光收回来，尽量堆起笑容，对金常盛说：
“总长，我今天过来，也是有事要和你谈，事情有些急，没有和你提前约时间，看现在这个样子，江先生是要走了，不知道总长有没有空再来谈我的事。”
“那是自然，自然。”金常盛哈哈一笑，肥硕的手拍拍李镛，又对江白夜很亲切的道别，“那就这样吧，江老弟，我们的事下次再说。”
江白夜对金常盛点头道别，又对李镛微微一笑，便径直开车走了，李镛红着眼看他离去，又想到方才金常盛对他的态度，他即便再愚钝，心中也产生了不好的预感。也许今天的事情难成了。
第四十二章 怨恨
两人一落座，李镛心中着急，立马便开门见山问了出来：
“总长，我今天来是有件事要找您帮忙，谈事情之前，我想先问问总长，江白夜来找您到底是为的什么事？”
金常盛涵养极好，听到他这样失礼的话也并没有勃然大怒，只是清咳几声，慢吞吞地说：
“咳，江老弟来找我，自然是有他的事要谈，这个……别人的事，我也不好随便透露……”
李镛心中大叫不妙，自知方才失礼，连忙补救说：
“这个……总长，我心中着急，方才说的话欠妥，您请看在我年轻，不要放在心上吧。总长，以前家父在国内的时候您常过去走动，大家都熟悉，我也算是您的晚辈了，如今家父出国，李家都是我在操持，常有困扰之事，还得请总长从中帮一把。”
“嘿嘿，那是自然的。”金常盛雷打不动地招牌笑容，“老弟，李总长出国也有一两个月了吧？在国外过得怎么样？听说外面环境好，想来一定过得舒坦极了，否则也不会这么久眷着清福不肯回来啦，嘿嘿……”
李镛见金常盛的太极打起来便没完没了，只得耐心听完，一待他停住，马上重提旧话：
“总长，我今天来找你确实为的李家生意上的事，并不是有意探听别人的私密，只是今天和……和江先生遇到的这么巧，说不定还真是为同一件事，所以想问问总长江先生的来意，并没有别的意思。”
金常盛哧溜喝口茶，小眼睛扫过李镛，笑笑说：
“是不是一件事，要你说了才知道……李老弟，你此趟来，为的是你们烟馆的事吧？可是今天下午霞飞路上那件案子？”
李镛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原来江白夜此来果真也是为了此事，他居然这样堂而皇之地来到金公馆谈这件事！这说明什么呢？再联想到金常盛分别对他们两人的态度，李镛登时心乱如麻，不知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看来的确是为了这个事了？”金常盛打量他一眼，摇头笑，“老弟，若真是为了这个事，我提前劝你一句，不必白费功夫了，没用。”
这话说得不客气，却再清楚不过。李镛如同被人当头浇下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半晌过去还有些发懵，终于定下神来，他困难地问了一句：
“为什么，总长？”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金常盛同情地看眼李镛，“刚才江老弟过来确实也是为这件事，不过他的意思是，请我不要插手你们两个之间的生意之争。”
李镛一下子僵住，看金常盛的样子，他是怎么回答江白夜的，自己连猜都不用猜。咬牙暗恨了许久，仍有些心存侥幸，他迟疑着问：
“那么总长你的意思……”
金常盛低头笑笑，拨弄着手里的茶盖：
“李老弟，你也是个聪明人，难道一定要听我说出伤感情的话么？”
果真已经全无希望了。李镛木然半天，仍自不甘，如今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了，于是追问他：
“总长，为什么？江白夜不过是个后生晚辈，和我一样是生意人，总长为什么要对他这样礼让三分？若是顾忌罗家的势力，我们李家也不比他们差啊。以前家父在的时候，总长和李家走得有多么近，如今家父一走，总长立马变了态度，这让我们这些做晚辈的……”说到后面简直有些口不择言。
金常盛先是脸色一沉，转眼又换了不咸不淡的笑容，说：
“老弟，我金某是个趋炎附势之人么？况且我就算趋炎附势，也不必被你们什么罗家江家踩在脚底下。以前我和李总长有交情，那是我们两个老辈人的事，和你们这些后生们没有什么关系，况且如今时过境迁，李总长已经不管事了，你拿他来压人，徒惹笑话而已。”
“总长，你……”李镛又惊又怒。
金常盛脸上笑容不变，见李镛失态，便摁他坐下，换了更热络的语气：
“老弟，刚才的话，我只是在提醒你注意，并不是真的要从此置李总长于不顾，毕竟我和他，也交朋友多年了，算得上兄弟一场……如今，看在李总长的面子上，我劝你不要再闹下去了，否则没有好结果的。”
“总长，这是我在闹么？江白夜派他的人当街抢我的货，我连说都不能说一声了？”
“他抢你，你不也抢过他么？不过没有抢成功罢了。”金常盛笑，替李老遗憾他竟然只有这么一个草包儿子，“这种事，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大烟生意，抢土是常见的事，抢不抢得到，全凭个人本事，你若拿他没办法，那我也管不着。要我说，你以后顾好自己的生意，别让罗氏拔了头筹，这才是正经，只要你生意做得好，他就是抢你几百几千箱，那也没什么打紧的。”
大烟被抢，和土商建立的关系土崩瓦解，这生意还怎么做下去？李镛想要质问，到底还存有几分理智，没有冒失出口，看今天这情况，明摆着江白夜已经和金常盛达成了协议，只是他利用的什么筹码来引得这老狐狸倒戈，却有些费解。
“总长，既然你也说了明人不说暗话，咱们也不比绕弯子了，我就想问一句，江白夜给了您什么好处？他能给的，我们李家一样能给。”
金常盛咳了几声，慢条斯理抿口茶，心想，这李镛还真是点不透，非要人说出实情来不可，既这样，也无法，说便说了吧，免得他枉做小人。
“咳，李老弟，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这件事，在其中起作用的并不是我，若我能做主，又何尝不想帮你一把？只不过如今的情况，连我，恐怕也插不上口咯。”
李镛半晌没有反应过来，突然想到一人，惊叫起来：
“总长，你是说……他是不是和都统合成一气了？怎么会这样？”
“怎么不会这样？”金常盛笑笑，“都统也是人，也要寻找同盟者的，刚好他看中的正是江白夜，两方各取所需罢了。”
“他能给都统什么？军费？大烟？这些我都有啊。”
金常盛摇摇头，笑说：
“没你想得这么简单……老弟，看在李总长的面子上，我最后一次提醒你，江白夜和都统，和张强盗那群人，都是有协议的，或者说，有合作关系……到底他们在合作什么，协议的什么，事关重大，恕我不能透漏了……”他说着竟有些感慨，“总之，江白夜这个人，不简单，以你的能力，还是不要和他正面为敌吧，收敛收敛脾气，以后好好做你的生意，这比什么都强。”
李镛呆立当场，金常盛的话一波波传来，他被打击得快要站立不住。江白夜，江白夜。他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慢慢攥起拳头来，心中暗忖，江白夜，你有本事，你厉害。我抢你的土你不在乎，我来求助也被你把后路堵死，你是成心要让我死……既然你什么都不怕，我就挑一个你心里看重的，看你还在乎不在乎。
话说百晓送祥发老娘到罗公馆，天已经发黑，公馆里的灯火能照亮整条街，百晓心里惊叹半天，眼见对面出现一名和和气气的管家，便连忙帮祥发娘提着行李从后门进去，一边管家吩咐祥发娘找地方安顿，百晓在厨房外厅等着，满眼都是金尊玉贵的摆设，他愣是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
也许以前沈小姐就来过这里呢！他心中窃喜，连连在地上踩了几脚，又摸摸旁边的桌子，似乎这样子就能将沈梅卿曾经留下过的气息沾到手上带走。
在罗公馆等了约摸顿饭功夫，祥发娘将行李都安置好后，千恩万谢地送百晓出去。外面月亮都已经出来，只是被罗家的灯火衬得有些黯淡，百晓跟祥发娘招呼一声，便拉着车出街而去。
跑到一半，却又慢下来。晚上天气倒好，空气也清爽，百晓低头走着，想起了以前自己第一次见沈小姐，是在丽都门外。当晚他拉沈小姐回去，也是差不多这样的天气，不过当时冷得多，沈小姐的声音也清冷一些，不像她后来在门口对自己说话时那么温柔。
他情不自禁嘿嘿笑了出来，连自己都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一路上各式各样的花园洋房在百晓眼前掠过，他只顾着自己高兴，完全将周围一切都抛到了脑子后面。华格皋路快要到尽头，他突然想起一事来，当即停住脚步，眼睛朝四周搜寻一番，差点高兴得跳起来。
他想起来自己曾经打听过，江家也在华格皋路。就在他的眼前不远处。
百晓心里的快活简直抑制不住，他想要大声笑出来，又怕笑出来惊破这一刻梦境般的时光。沈小姐就在眼前呢。他心里对自己说。百晓停下车来靠到一边，他心里生出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若是能够在沈小姐家门外坐一晚上，看着她窗口的灯亮了又暗，就像自己整个夜晚都陪着她一样，就像别人讲戏里面的情景一样——这个念头让百晓感到激动万分。
于是他按住扑通扑通的心跳，觅个地方放下车，然后在江家后墙外安安稳稳坐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院内楼上的灯光，百晓并不知道这灯光属于不属于沈梅卿，但他心里的快活却并不因此而减少半分。
第四十三章 夜惊
夜深人静，华格皋路潜伏在黑夜里似要睡去，只有远处路灯依然昏黄，像只眼睛在窥伺着周围的动静。
百晓在梦里笑了一声，又咋吧咋吧嘴继续把梦做下去。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间浑身打个激灵，猛地抬起头来，瞪着眼睛往路灯照不到的漆黑处看去。
真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