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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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过伤情之后便无话可说,三人都静默下来。梅卿沉吟片刻,问:
“陈小姐,你准备……日后怎么办呢?”言外之意自然是问陈美云打算如何在北平过下去。
陈美云低头很快地拭泪,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是客客气气的样子,因为白天的事,她在梅卿面前自然不肯示弱。她们在上海的时候还那样亲热,现在突然变得生疏起来,陈美云因为凤卿的事对梅卿存有薄怨。
“我并没有什么打算,一步步过就是了。”她苦笑,却仍带有新时代女性的自觉,“我想自己总会有办法的。”
梅卿点头不语,陈美云虽谨慎,却仍不脱大小姐的天真习气,她身无长技,脱离家庭还怎能生活下去?唯有等这阵子鲁莽劲头过了,仍回上海陈家去罢了。只是现今她这样固执,不知在北平要怎么过下去。
“陈小姐现在住哪里呢?”
“北平饭店——我对北平不熟,只有住那里。”陈美云并没有看向凤卿以博取同情,脸上落寞之色却极明显。
凤卿并不解这其中缘由,只想陈美云是顺道来看他,他感激,却也只是淡淡的客气。全身心地投入在梅卿身上——她脸上阴郁,是因为什么?有心事么?凤卿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一阵阵抽紧,她近日的心事越来越多,必定是因为自己了。
“梅卿……”凤卿叫了一声,梅卿的目光从陈美云身上调回来,眼睛在询问,凤卿却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站在对面的窗边,陈美云坐在床前,他们两个之间隔了一个人,好像隔了很突兀的一段距离。
凤卿有些焦躁,他近日总是这样胡思乱想,要是能早一天伤愈就好了。他又叫了一声,朝梅卿伸只手:
“你扶我起来走走吧,这里太闷。”
梅卿下意识应他,旁边陈美云见凤卿的手直接越过她,有些尴尬,只能起身让开,梅卿见她始终都一脸郁郁又欲言又止的样子,心知她被感情所迫,想要跟凤卿倾吐,却碍于自己在这里,如今这样一来,恐怕她心里更难受。
梅卿暗自皱眉,这件事越早了结越好,倒不如让凤卿直接回绝她,对她也是好事一桩,总好过这样悬着。
心里这样想,见凤卿手还在半空里,脸上是惶急而渴切的神情,简直像个任性的孩子,他明明知道陈美云的心思,却不耐得敷衍她,只想紧紧抓着自己心里的那个人。
梅卿抿嘴笑笑,却转而对陈美云说:
“陈小姐,你现在这样……住北平饭店,不是长久之计,不如先找别处住下吧,”然后静下心来想想,回上海去,梅卿并没有说出来,“就住在我和师哥的家里吧,反正现在也没有人在,只希望你不要嫌弃寒舍简陋。”话语中仍然显示主客有别。
陈美云有些意外,这样一来,她岂不是有更多的机会亲近凤卿?她并没有想到梅卿和凤卿两个人本来就打算一出院就离开北平的。况且住饭店也确实不实际。思忖片刻,陈美云对梅卿点点头:
“既然这样,多谢沈小姐了,”她仍然坚持叫梅卿沈小姐,又转向凤卿,“也多谢元老板。”
凤卿随口应了一声,眼睛盯着梅卿,面上有些埋怨,心里愁云惨雾笼罩,他和梅卿本已经难得安定,如今又来了个陈美云,不知还会生出什么事端。对面梅卿对他意味深长地笑笑,意思在说:自己的麻烦自己解决。随即便拿起一件薄的外套:
“陈小姐,你先陪师哥说说话吧,我回去收拾收拾屋子,待会来请你过去。”
陈美云脸泛喜色,凤卿却怔住,他不敢相信梅卿将这样一个烂摊子丢给自己。见梅卿已经开门准备出去,她的背影在门缝里消失,他忽然心里一跳,叫:
“梅卿!”
梅卿没有听到,门轻轻阖上,凤卿听到自己心里也轻轻的卡塔一声,仿佛弦断。他怔怔,心想自己刚刚明明叫得很大声,梅卿却没有回头地去了,莫非他只是心里在喊,在着急,嘴上没有叫出来?在他心里梅卿似乎就这样去了。
凤卿回神,陈美云在旁边,痴痴地看着他。他心里一阵茫然,想起刚才梅卿在眼前的样子,身后的窗户外夜色凄迷,她站在那里极其的不真实。
凤卿够着想要看到窗户外面去,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团迷般的黑色。
一过中秋天气便慢慢凉起来,北平的九、十月是极其秋高气爽的,空气中带着一点爽冽和清透。时间不过八点多,天还没有黑透,梅卿坐车回家,慢慢收拾了客房,看看表,却只过了不多会,不知道凤卿和陈美云谈完话没有,陈美云倒是一个很有执念的人。
梅卿想想,又去上房里看了看,刚离开顾家那天,天上下着大雨,她在凤卿门外淋了一宿,才换得他回心转意,如今不管怎么样,她是不会离开凤卿的了。梅卿想起陈美云,又想起江白夜,到后者时,失神了许久,终究还是摇摇头。
他们早在上海的时候就了断了,以后也再无可能,又何必这样想着。
像幽魂一样在屋里转了许久,本来每个角落都有她和凤卿留下的痕迹,在医院的日子久了,四合院里也几乎要荒废下来,散发着一点冷清的味道。梅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便起身准备回医院去。
出屋,老仆跟在后面来关门,梅卿慢慢走在胡同里,眼睛往天边看了一眼。
原本渐渐黑下来的天空,依稀有一抹奇异的火光闪过,红的,像霞光。梅卿皱眉,她以为自己眼花,站在原地又看了一眼,东北的方向上,空中很平静,似乎有蠢蠢欲动的力量在黑幕下挣扎欲出。
她倏的一惊,有个莫名的念头涌上心头。
心里的想法还没有成型,隐约的预感便已经到来。梅卿猛然回头,身后的响动一停,她来不及呼出声来,就已经被人迅即掩住嘴,后颈遭到重击,梅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在闭眼的前一秒,梅卿依稀看到一张极其平淡无奇的脸,他在袭击自己的同时脸上还带着礼貌谦卑的微笑。
仁心医院病房内,陈美云正在做最后的努力。
“元老板,”她蹙着眉,楚楚可怜,“我知道元老板对我并没有情意,这一趟来,也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只是沈小姐她,却实在不宜……”
“宜不宜是由我来说的,”凤卿淡淡地打断她,“陈小姐,你来看我,我很感激,但我和梅卿的事,还希望你不要多管——这是我们夫妻间的事。”他将夫妻两字咬得极为清楚。
陈美云脸色一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凤卿对她愈发冷淡,许是因为自己这样不适宜的多管闲事,她从来不是这样鲁莽的人。只是在上海听到他受伤的消息,心就乱了,她的世界也开始惨淡无色。
不能和他在一起也没有关系,只要他平安。陈小姐的幸福很简单,就是看着凤卿平安,可惜这点希冀也要被毁掉。她想起众人口中关于梅卿“红颜祸水”的说法云云,心里又一阵不安。
“元老板!”陈美云仍然不甘心。
“你不必再说了。我和梅卿在一起,不管怎么样都好,就算是受伤,被人嫉恨,也无所谓。”就算丢了一条命也无所谓。凤卿想到这么一句,又立马记起他们两个人一起在四合院里计划着要到汉口去,过平静的日子。连忙将脱口的话噎回去,似乎有点不祥的预感。
陈美云怔怔地看着凤卿,他脸上是那样固执的神情,为的是梅卿,自己这样不计后果跑来北平,却为的是他。她忽然心里也酸起来,不知是为凤卿还是为自己。
两人沉默着,陈美云不知该放弃还是该继续,凤卿则一心一意想着梅卿,想到她出门前意味深长的笑,她近来的心事,还有陈美云这样莫名其妙地来北平。一切都像有点神秘的联系在里面。
人的思路一旦拐了岔,就会一意孤行顺着这错的方向继续下去。
凤卿越想越觉得纠结,总觉得梅卿有事情瞒着他,准备做出一些超乎自己意料之外的事。他明白自己太过于敏感,却总是捱不住这念头。
还有她刚刚走的时候,自己心里咔哒一声,像两个人之间的弦也断掉。
凤卿愈发急躁起来,眼睛巴巴地往外面看了无数遍,仍然是一团黑,捉摸不透的黑夜,预示着无数种可能。对面陈美云只是发呆,偶尔看向他,神色凄楚。墙上的钟一刻不停地走着,凤卿盯着它,心里计算着梅卿来去要花的时间。
终于敲响十一点,轻轻的钟声敲得他的心巨震,凤卿本来差点要熬不住睡着了,却被这钟声惊醒,一看天色,立马惶惑不安起来。这么久了梅卿还没有回来。
陈美云见凤卿脸色阴沉不定,一会坐起一会躺下,原本还往窗外看看,到后来索性掀开被子就要下床,他重伤未愈,稍稍一动便扯动伤口,立时脸色变白。
陈美云连忙过去要扶他,凤卿却将她推开,动作也稍显粗暴了一点。陈美云有些尴尬,见凤卿这样排斥她,鼻子又酸起来。凤卿却顾不得她,想到自己没法走动,只能停下动作。心里却更急:
“梅卿还没有回来。”
陈美云一愣,也想起这码事来。梅卿已经出去了三个小时,现在都已经快半夜了,人还没有回来。
“许是路远多走了会吧。”她猜测,安慰凤卿,“从医院到家里有段路……说不定在家里多耽了会。”
凤卿拧眉不语,虽然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心里却已经乱成了一团麻,他自然明白不会这么简单。从医院到家里并没有多远的路程,来去也不过一个钟头的事。况且梅卿知道他担心,还怎么会在家里多待?莫非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凤卿心里紧张,又情不自禁想要下床来,陈美云顾不得避嫌,连忙拉住他:
“元老板你不要急,往家里打个电话问问,兴许沈小姐还在家里,或者才刚出门,这平白无故的,会出什么事?”
凤卿点头,陈美云出去打电话,电话在走廊,她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过来。
“……对,小姐呢?……已经走了?什么时候走的?走了两个多钟头了?!”陈美云也禁不住惊声叫出来。正要再问,话筒已经被身后一只手抢过去。
“到底怎么回事?小姐没来医院。”凤卿强自镇定,扶着墙的手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胸口的伤还是因为紧张。陈美云见他身体不好还硬撑着,脸上几无人色,心里又痛,凑近去扶他,却听到对面话筒里佣人苍老的声音。
“……小姐已经走了两个多钟头啦……回来也没干什么,在屋子里坐了坐,又走了……”沉默了一阵,似乎也着急跑出去找,回来又拿起话筒,“外面没人,胡同里一个人都没有,小姐莫不是还在路上?还是去别的地方了……”
一声巨响电话被凤卿摔上,陈美云见他一边喘气又惶急的样子,心里难过,他这样受苦,却为的是他人。又想梅卿,她会去哪里?必定是在路上转了道,去了别处,但不管去哪都该打个电话回来啊。最近北平戒备森严,又没听说有什么坏人。
两人呆愣了半晌,时间飞逝,已经近十二点。凤卿要出去,奈何力不从心,又被陈美云拉住,等到一点。他等她的这几个钟头,像一直在等待着的自己的一生。
终于等不下去,凤卿一鼓作气准备出去找梅卿,陈美云差点惊叫出来,他这个样子,根本连路都走不了,还怎么去找人!凤卿固执,一听梅卿失踪,立马疯了一样,陈美云不敢强拉他,只能劝说:
“元老板,你冷静点,沈小姐不会出什么事的!”
凤卿不听,推开她的手又往前去,刚走一步胸口剧痛,他扶着墙喘气,额角薄汗沁出。两个小时可以发生很多事,也许梅卿只是路过某地停了下来,凤卿如此安慰自己,却总有连日来的忧虑在心头消散不去。
这段日子来他们日日夜夜都没有分离过。她到底去哪里了?一点消息也没有。
难道她就这样走了?可是她的行李还在啊!凤卿慌乱中找到这样一个理由,梅卿的东西还在病房里没有带走,她若要走,还是会来收拾东西的吧——会么?凤卿快要被毫无根据的猜测逼疯。
身后陈美云的声音源源不断传过来:
“元老板你小心身子,沈小姐不会出什么事,她那么通明的一个人,许是路上耽搁了,总不会这样无缘无故没了人。”她搜肠刮肚找理由,“沈小姐还亲口说要和你不分离,又怎么会……”
凤卿猛然回头来,瞪着她,陈美云心里一紧,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使他受刺激。
梅卿说什么不分离?他们方才在一起的时候梅卿根本就没开口。凤卿紧紧地盯着陈美云,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个可能,自己担忧了数日的一件事。
“梅卿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今天中午……”陈美云愣愣。
“你今天中午见了梅卿?”凤卿脸色变得阴沉,“你跟梅卿说了什么?”
陈美云张口,不知道该不该说。凤卿伤重,本就脸色不好,这下更是苍白。可是一关系到梅卿,这样一晚上,他逼问自己的时候,却总有种迫人的气势。她被逼到墙角,讷讷无言。凤卿咬牙瞪了她一眼,转身又要出去,陈美云受不住,终于哭出声来,拉着凤卿的胳膊哀求:
“元老板,你想想自己的身子吧!沈小姐不会出事的,我没有跟她说什么,我……”她哽咽半晌,凤卿盯着她,捱了半晌,气都快要喘不上来,“我只是求她离开你……我没有说别的,元老板你不要生气,是我不好,我不该去求沈小姐!可是你不知道,她……”
她并没有答应啊!陈美云本想说这句话,却被拦住。凤卿对着她,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到脸上涨红,额头迸裂青筋,快要把他的心咳出来。陈美云吓得手足无措,她以为凤卿要死了。
只需要这么一个理由,就可以排除所有的可能,陈美云求她,别人都在说闲话,梅卿心里愧疚,所以想用陈美云来代替自己。果然自己的预感是真的。说要不分离,却再一次希望落空,想要相信她,奈何从前痛彻心肺的往事疯了一样在眼前重现,淹没了两人近日的山盟海誓。
她终究因为这件事想要离开自己了,即便没有陈美云,她也会走吧,跟以前那样,毫不留恋地离开自己。他苦涩地笑,又咳,慢慢无意识,恍惚中陈美云在尖叫,扑上来捂住他的口,血腥的气味满上来,经过喉咙里,从口鼻中涌出来。
凤卿脑中一钝,终于倒地人事不省。
医生护士纷纷抢过来,送他往急救室,陈美云跟在后面,哭声将整个夜惊醒。
第二十二章
晚上睡不着,江白夜披上外套坐在露台上抽烟,淡淡烟圈飘到眼前,被他一弹,全都散去。外面的空气极其舒爽,周围也清静,他丝毫睡意也无。
来北平已经近一个月,生意早就谈成,罗豫章也一直没有过问,自然是对他全身心信任的。该是时间回去了吧。他掐灭烟蒂,小小的火星在眼中一明一灭。露台下是一派的宁静,可惜他明白这宁静已经持续不了多久。
他却心如止水地在这里等着,等梅卿回头,等感情重生,等一切可以让他真正快活起来的东西。就这样,每日悄悄过去,心无旁骛地等待,似乎要耗尽一辈子。
楼下传来急急的脚步声,房间的灯大开,惊破露台上的平静。
阿全呼哧呼哧喘着气闯进来,人未到,声先至:
“少爷!出事了!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