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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海上花-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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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没头没脑一句话,陈伯听后却也沉默下来。江白夜的声音中有悠悠不尽之意,他一个听者也忍不住要叹息。

    外面光亮黯淡了一些,像是天气又开始阴沉,室内两人脸上,也密布着层层阴翳,气氛令人沉重地喘不过气来。

    余后几日过得极为漫长,陈伯联合几名得力手下上下打点,不时亮一亮青帮的势力,公署首脑也不敢小觎,只是要立即救人出来,却也不能,全是王铨在上面强力压着的缘故。

    江白夜在囚室中受着极上等的待遇,王铨没有再来过,闲杂人等自然也不能接近,外界的人只以为他往外地办事,并没人得知原来青帮罗氏两家的主子已经身陷囹圄无从自主。

    然而这几天却成为江白夜数十年闯荡生涯中最平静的一段时光。在清静无人的囚室里他想到自己经历的许多人和事。

    想到姚子昊,心头痛惜,他的往日兄弟,醉心于上海灯红酒绿的姚子昊,最终还是丧命在这片风云诡谲的土地上。

    又想到白茹,香港的生活他已经提前安排妥当,白茹过去之后不会再有麻烦,而自己这里,却因为罗豫章临终的安排而陷入混乱。这个收养他,培养他二十年的人,往日叱咤风云的雄主,老年缠绵病榻的老者,江白夜竟不知该以何种态度来对待他。

    还有自己面临的种种困境,王铨铁了心不肯罢手,一干人虎视眈眈盯准了罗氏和青帮,再加上曾经和自己势不两立的李家,这一刻的平静中竟有一丝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息。

    想到最多的还是梅卿。一想起她心便柔软地要沦陷。

    在出事的前一刻他正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到去东北的事情上,可如今突然出了状况,自己被困在了这里。梅卿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江白夜枕着双手平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脑子里一直在想她。有时微笑,有时皱眉,有时忧郁到心情沉入谷底,表情怪异连自己都没有察觉。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一个人可以隔了这么远,隔了这么久,在记忆里控制着自己。

    简直像是罂粟。而他已经中了罂粟的毒,这美丽的陷阱令人陷入而不自知。

    如果要尽快去救梅卿,就必须尽快了解上海的事,可是如今上海已经成为一个漩涡,他被卷入而无法摆脱。若论对付王铨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以不变应万变,以自己的势力来牵制他,两下较量也并不是毫无胜算——这样一来,事情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

    矛盾就这样突兀地摆在面前。

    江白夜翻了一个身,心思也从旖旎情事转到严峻形势上。

    到底该怎么办,若是马上去救梅卿,上海这里必定留下祸患,若是再拖延,梅卿又会有危险。江白夜生平首次觉得为难和矛盾。

    两件事相互调转个不停,脑子里渐渐乱成一团。

    江白夜烦乱地摇摇头,坐起来,正好看到陈伯被放进来。

    “少爷!”陈伯左右看看没人注意,匆匆奔过来,压低声音,“已经联络了在香港的几家商号,还有现在广西的张大帅,都有了回信,底下慢慢会开始安排。”

    江白夜心里一动,早就料到张沉山不会眼看着王铨坐大,只要许以利益,不愁他不帮忙,而香港的商号,更是在自己的掌握之下,两方财力物力联合起来,对付李氏更是不在话下。只是这慢慢两字始终令人介怀。

    不管怎么说,还是算好消息,再安排安排,应该会快起来,而梅卿那里,暂时没有什么消息,应该还没有出事。

    江白夜振奋了一些,眉头一展,正要吩咐陈伯别的,却见他一脸踌躇,似有话要说。

    “还有别的问题么?”

    “……是,”陈伯犹豫,“但不是生意上的,我说出来怕少爷担心——阿全有信回来,说是小姐在东北,情况似乎不大好。”

    一言既出,两人都沉寂下来,陈伯心中惴惴,生怕这件事搅乱了江白夜的心思,毕竟此时是关系到罗氏生死存亡的重要关头。

    微微抬头观察对方反应,却见江白夜舒展的眉头霎时锁了起来,整个人都僵在原地,神情间先是震动,忧虑,最后被重重矛盾所包围。

    “少爷,小姐那边,有阿全在想办法,还是——”陈伯开口,想要劝江白夜将心思重新放回到正事上。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江白夜突然打断他,动作有一丝仓促。说完一句,他便一脸阴郁地走回去,慢慢坐下,整个人像失了魂一般。

    陈伯呆呆地看着他,想要再劝,却不见他有任何反应,占了半晌,只能叹口气出去。临走前,陈伯回头又看了一眼,只见江白夜仍是怔怔地坐在床头,眉宇间尽是踌躇不决,甚而有痛苦无奈,这种表情,曾经很少见,现在很常见,他知道全都是因为一人的缘故。

    陈伯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第二十九章
    陈伯离开,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千头万绪全部压过来,敌不过阿全一个简单的口信——情况不太好。不太好这三个字太简单,传达的东西却再复杂不过,怎么样叫做不太好?阿全都这样说了,到底不好到什么程度?

    无数个问号涌出来,脑子里被冲撞得快要炸掉,江白夜捶了一下床边,闭着眼直直躺回去。他一向冷静,到此时才方寸大乱。

    慌乱有,震惊有,矛盾有,当时听到这句话的第一个反应却是马上到东北去。上海又怎么办?江白夜连声苦笑,想起自己在白茹面前振振有词,他一生,都是为权势,从来没有遵从过自己的内心,如今内心告诉他去找梅卿,却又这样犹豫起来。

    他忽然不明白自己内心想要得到底是什么。

    自幼父母双亡,经历汉口霍乱,流落到上海,那是想要的是温饱。

    被罗豫章收养,加入青帮,插手罗氏的生意,开始求取罗豫章的信任,扩大自己的势力,谋求上位之路。

    真正大权独揽的时候,雄心壮志到想要将整个上海滩都收入掌中,他处处得意,从无挫折。唯独在遇到梅卿之后犹豫过一阵。

    直到两人分手,他自己放梅卿走的时候,还很明白自己想要得到底是什么。

    现在却突然迷茫了。

    为了达到今天的地位,花了二十年;而认识梅卿,从早春相遇到夏末分手,再到现在,也不过大半年的时间,至多不过七八个月。

    青帮的少主,罗氏的掌门人,春风得意少年英雄也不过如此;而梅卿,令人欢喜令人忧,生活的滋味变得太复杂。

    他从懂事起就发誓不放过自己得手的一切;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却主动放走了梅卿。

    全都是这些天在脑子里转过无数遍的东西,一生的经历匆匆过,原本已经有抉择作出,却突然被梅卿的消息击碎,所有念头重新来过,心境已经不同。

    江白夜真正陷入了此生从来没有碰到过的最大的难题中。

    有时候一生体现在一瞬间,他却必须在一瞬间决定自己的一生。

    到第二天陈伯来的时候,天已经过午。不卑不亢地跟守卫递了片子,很顺利地进了囚室,陈伯心里仍在担忧,想来少爷一定又是整晚没有睡,心里压着这么多事,任谁也要垮,他总要想方设法劝他一些。

    进门,陈伯探头,却傻了眼,半晌,他摇摇头再看一眼,根本就没有看错。江白夜哪里是自己想的忧心忡忡的样子,分明还在梦乡中没有醒。只是他睡着的那个样子,眉头舒展,轮廓俊秀,白色衬衫的领口微敞,整个人都莫名其妙放松下来。他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自家主子这样无忧的样子了?

    陈伯想想要笑,又忍住,清咳一声。江白夜闻声醒转过来,眼睛由惺忪变得清明。见是陈伯,他笑笑,眼下有着淡淡阴影。

    “少爷,这样才好,你不要担心,外面的事,我……”

    “外面的事?”江白夜重复一遍,似在沉吟,顷刻,他迅速起身来一边扣袖口,对陈伯下令,“外面的事,你不必再管了,我今天就离开这里。”

    陈伯愣住。

    江白夜整理好,站在他面前,神色平静,没有丝毫异样。

    “国难当头,情势危急,我要把自己名下所有的财产全都捐给政府作为抗日军费,罗氏在上海的商号就交给爱国会来代理。”言下之意,他把自己全部的身家都投入了这场不知何日结束的抗日战争。

    “至于帮里的事情……有几位元老在,还有你,我想自己也不必担心了。”江白夜对陈伯笑笑,不顾他满脸的痴呆状,拎起外套便领头出去。

    “少……少爷!”陈伯终于惊叫起来。

    “还有,”江白夜回过头来,方才恶作剧式的逗趣目光转为凝重,“马上去买最近的船票,或者火车票都可以,到东北旅顺的。”

    佐佐木既然开了口,梅卿便没有拒绝,两个人在众目睽睽下一同穿过走廊到了外面。

    一晃时间便到了初冬,东北的天气,格外的冷,十月末的时候便已经寒气逼人,天上的星光越发显得清冷。梅卿默默走着,原本有些吃力,一遇到外面新鲜的空气,又恢复了一些精神。在密室的这两天,漫长的像一生。

    佐佐木的心思却复杂许多,看到她方才的样子,心里竟觉得怜惜,可是因此就放了她,却万万不能。如今这又算什么呢?自己都不明白。他摇摇头,看天,又看看身边的人,心中微动,脱下外套递给她。

    梅卿瞅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用外套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一些。冷是其次,遭受两天的折磨,身上的衣服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样子连自己都觉得狼狈。背后指使这一切的人是佐佐木,但她没有必要和自己过不去,总有一天,她要离开这里的。

    梅卿深深吸口气,透过摇曳的树影看到月亮挂在西天,朦朦胧胧,稍微有一点发红。这是典型的初冬的月亮,也许明天会有雨。

    “我真是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固执。”佐佐木站住,看着她。他个子极高,每每看人的时候都有一点睥睨天下的感觉。

    梅卿抬头,神色淡然。刚才的事情,像一场恶梦,在月色下消散,然而刻骨的痛恨却从此长在了心里,像微泛红的月光,如蜘蛛般顺着脊梁慢慢爬上来,冷意遍布全身,肌肤上甩不尽的粘稠恶感。

    “你还有什么打算,不如现在就告诉我吧,死也死得干脆。”

    佐佐木挑眉,盯着对面一双黑洞洞的眸子,像要进入其中探索某种奥妙——她的眼睛,像一潭水,引人沉溺。半晌,他眨眨眼睛,摆脱眼前的幻觉,笑笑,说:

    “如果真有别的打算,怎么能告诉你?到时候恐怕更加起不了作用。”

    梅卿无声地笑笑,本来也没指望他会说些什么。两人又走了一阵,佐佐木抬头看看天,说:

    “时候不早了。”

    梅卿研究着地上自己的黑影,越来越短,要缩成一团,是旁边屋子里射出来的灯光。听到佐佐木的暗示,她止住脚步,顾自转身:

    “那就回去吧。”回那间魔窟般的密室,她的语气,却像回家一样淡然。

    佐佐木却忽然拉住她,一手捏起她的下颌。本来低着的头被迫向上,月光洒在面容上,像一层薄纱。佐佐木审视着她的表情,寻找在清冷的双目和坚毅的唇线下所掩藏的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良久,他说:

    “你好象不想回去。”

    “废话。”梅卿别开脸摆脱他的手。

    到很少听到她这样坦白的回答。佐佐木情不自禁笑起来,稍微沉吟一下,说:

    “那就再等等吧,只要你愿意,可以在这里坐到天亮。”

    这才是他的本来目的,折磨她,囚禁她,到某个极限的时候大发慈悲放她出来,时间一到再抓回去。梅卿自己都不肯定,到明天天亮之后,她还有没有勇气再进那间恐怖的密室里去。可是……还是不想放弃眼前来之不易的机会。

    她明显高兴起来,浅笑着说:

    “那如此就多谢你了,”张望着在旁边找个地方坐下,“到天亮,我无所谓,只怕你没有这个耐心一直在旁边等着。”

    “我自然不能一直在这里盯着你,你以为我很闲么?”佐佐木也应景地打个哈哈,“你愿意,就在这里欣赏月色吧,我回去了。”

    说完便换个方向回去了,一边走还朝梅卿摆摆手。

    他倒一点都不担心自己逃走呢。梅卿这样想,又自嘲地笑笑。要从这里逃走,简直痴人说梦,偌大的将军府,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光她坐在这里,暗处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恐怕数都数不清。这样严密的警防,怪不得佐佐木放心地将关押重要俘虏的密室设在家里。

    佐佐木不紧不慢走着,心里还想着方才梅卿的一举一动,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微笑起来。平日她的言行,总令人感觉不是个正常的女人,可唯独方才那几句,几个眼神,有点像个单纯的姑娘,单纯而且令人着迷。

    冷不丁他的微笑凝结在唇边。单纯的姑娘不会令人迷恋,而沈梅卿绝对不单纯。他开始怀疑自己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到底是为了像预想中那样折磨她,还是禁不住她有意无意的诱惑而一时昏头。毕竟今天发生了那样的事,若真如此平静,这个人就太不真实了。

    他的面容渐渐沉下来,站在原地一步也走不下去。

    佐佐木的脚步声已经听不见,梅卿一个人坐在廊间,廊柱后掩着一丛竹子,稀疏,却也有沙沙声过耳,虽不如古人说的“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却也自有一番典雅情致。佐佐木一个从军之人,庭院里却这样雅致,也许他的心里还是很柔软的,梅卿想到他和爱女香也在一起的情状,抿嘴笑笑。这样的笑容,被月光一照,竟有几分奇异。

    坐着不动,寒气又侵上身来,梅卿脱下佐佐木的衣服扔在廊上,站起来走了几步,稍微有点大的动作,暗处便有人影闪出来,似在警告她不要轻举妄动。

    左右看看,见前方一团黑乎乎的,还有波光粼粼,梅卿知道这院子里有一个小湖泊,便靠近几步去看,果然是。院子里寂静,这湖中水声潺潺,只看见月光倒映在上面,随着波纹被分成许多片,像碎的水银。

    她轻轻笑笑,走近去蹲下来,水里有自己狼狈的影子,还有水边树木花丛的倒影,黑瞳瞳,形成各种奇异的形状,像水妖,伸出长长的光裸的臂膀,叫嚣着要拉上面的人下去。

    “有水声,像活水呢。”梅卿自言自语,站起身朝水的源头看看,黑色里什么都看不清楚,丢一块石头下去,没有回音,水不浅。绕湖的周围有一圈石头,慢慢延伸到湖中心去,她瞅准站到一块石头上,不过一步的距离,却仍然感到了困难,浑身都是疼痛。

    站住了不动,正要再走,却听到远处有一点咚咚的声音传来,梅卿自小唱戏,自然对这些东西格外敏感,侧耳聆听了一阵,似乎是敲打小鼓的声音,节奏还算流畅,只是明显的缺乏技巧,日本人敲这样的小鼓是很有一套的。梅卿再听,便听到了一点童稚的咿咿呀呀的声音。

    是佐佐木的那个小女孩在闹着玩,梅卿却听得入神。她从凤卿那里听到过这样一首曲子,是他去了日本学会的《樱花》。

    远处“沙姑啦”的声音不断,梅卿听着听着心神却跑到了别处。凤卿从日本回来,学了很多小调,但是后来很少唱了,因为中日仇恨这样深。他们在临出事的前夜,中秋节的晚上,一起在院子里唱了小时候的童谣。之后他就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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