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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九州·风起云落·大角-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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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锁在雾中坐了良久,只觉得这位少年似敌似友,那手御兽之术撩拨起他心头诸多往事,只是那些事年代久远,茫茫蔼蔼,纷去纷来,都已经记不清了。他摇了摇头,想起少年忘记了扁担,便往门后绰了柚木扁担,往屋后走去。未到溪边,便听到雾中传来水声丁冬,歌声柔媚。他进前两步,便见到少年的包裹衣物都已搁在岸边石上,那溪水却作怪,在涧中卷起一旋3尺高的漩涡,水流飞溅,聚而不散,仿佛兜转成一具水作就的花瓶,水气遮掩中,隐隐现出一只透明的人形来。水圈每撞击在那舒展的人形上,就爆出一阵脆响,碎裂成无数白亮亮的水珠,四散飞溅。 

  水花泼溅中,杨锁听到自己的心中咚咚乱跳,那是一只魅啊,一只化为人形的魅。九州之上,魅是唯一没有形成聚居族群的异类,它们是那些散落在山林野地里孕育日月精华而生的山野精灵,一旦被人类繁华喧嚣吸引,它们就会凝聚为人形,混入市井村陌,隐匿于人群中。在人世红尘间浮沉滚打,或成王侯,或成败寇,那都是它们的宿命,因为沾染了人间红尘,它们再也没有可能回头,再也没有可能回到山林之间,过那无忧无虑,无因无果,无始无终的生活了。 

  透明的形体站在水中,自由自在地舒展着光洁的身体。她小小的乳房翘着,仿佛两只冻硬的青苹果;她的长发披散在背后,不是往下垂落,而是盘绕而上,仿佛青青的藤蔓正在茂盛地生长;水珠从她贝壳般光滑的背部蜿蜒淌下,在她裸露的身体边形成了一道发光的边缘。她哼着歌儿,那是抖动长眉的大翅羽飞蛾,飞舞的夜妖,荒芜孤岛上的人鱼在月夜里哼唱的媚人的歌谣。这确然是一只刚刚化为人形的魅啊。封存的记忆终于扯开了杨锁头脑里的浓雾,他的手越握越紧,不由自主地提了扁担,逃回院前,抱头蹲在地上,发起抖来。无穷无尽的心底记忆,无数的念头意象,滋滋密密蓬勃澎湃势不可挡地汹涌而来。二十年前,那个逃亡之夜,魅的毒丝铺天盖地,遮蔽了暗夜里惟一的月光。火光和箭矢四处纷飞。马蹄声震耳欲聋。剑的寒光和呼啸声。孩子的哭声。一只魅在夜空中凄厉长号。它杀死了他的朋友,杀死了他的部下,杀死了他的孩子,杀死了她。魅啊魅。一道刀光。 

  那只狰又在高处的山崖上吼叫了,白茫茫的雾气被它的咆哮冲撞扯荡着,发出叮叮当当的撞击声,在空中凝结成鸡子大的水滴,纷纷撒撒地落了下来。第一场季雨终于下下来了。 

  少年从溪里跨出来,从包裹里取出件白色长衣换上,束上丝绸长带,雨水很快把它们都打湿了,她不在乎。她对着水面拂了拂,一圈圆月大小的水面由沸腾而转平静,最后平展如镜。少年对镜一笑,水面仿佛一下明亮了起来。原来男孩的装束下那些略嫌小巧的五官如今衬映得她俊秀纤丽:她的头发被扎成一束,湿漉漉地披在身后;她的额头光洁明亮,一支青蛇纹刻在水波荡漾中蜿蜒扭动,让她的脸带上一丝儿的妖媚;她的眉毛又细又黑,斜斜地向上挑着,压住了那双明亮的眼睛;她满意地看着自己在水中流转的目光,它们光亮,神秘,显得难以捉摸——现在她是一位少女了。她对着镜子微微笑着,直到它在雨水的敲打下起皱消散。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学会了微笑,微笑让她的美丽成了一种武器。魅大都是美丽的,总是美丽的,这也就是进入人类世界需要的全部吗?魅在飘扬的衣物里活动了一下她的身体,她与这个新身体还因不够协调而偶有痛苦,特别是脚尖和指尖上传来的痛苦,丝丝扯扯,如蜘蛛啃丝般将她咬啮。魅知道她会习惯的。她会老吗?也许。她可以活很久,但是终究会老,那时候,这具肉体将是她的桎梏,她会和它一起死去,但她将永不后悔。 

  两只桶倒在溪里一沉一浮,她没有理会它们。她带着包裹和长剑走回屋前。在院子里,她又看到了雾气中低头沉坐的那位似痴似呆的汉子。雨水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流淌,散布一地的劈柴已经被溅起的污泥点染得斑斑点点,他仿佛总是心不在焉地望着远方,并不想照料身边的一切。那间她住宿过一晚的小石屋如今在白天的光线下看上去低矮丑陋,一如它的主人。 

  院子的矮墙外,可以看到光秃秃的山脊,在雨雾下时隐时现,仿佛巨兽暴露的骨节峥嵘的脊梁。也许是衬着人的不关心,这片山地贫瘠荒芜,灌木和草丛稀稀拉拉,露着土红色的砂岩,只有那一小片林子,蔓藤纠缠,郁郁葱葱得和这片山谷格格不入。 

  “你都看见了?”少女问。 

  杨锁的眼睛没有抬起来,他望着脚下。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作的雕塑。一只小蜥蜴顺着曲曲折折的路迹跑过院子。 

  “现在你不喜欢我了。”魅叹了口气,“凡是知道了的人都不再喜欢我——你们人总是这么骄傲的吗?” 少女抚摩黑剑的长柄,那些冰冷的神兽纹刻滑过她的手心。长剑在她的摩挲下颤动,发出一声曼长的悠吟。 

  她走了神,侧头想了很长的时间,然后说:“我也听说过青行云的故事。可是我听到的故事不是这样的。” 

  杨锁没有回话,少女自顾自地说下去,“那天晚上,青行云没有杀他的朋友——陪他上山的也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他的未婚妻子。她本是汴梁的望族之女,却是在战场上认识的青行云。乱世之下,学女红哪及得上习武有用呢——传说她喜爱顶盔贯甲,纵马踏营,行事说话,都与男子无异,青行云却终究爱上了她。他们定下永结同心之盟,不料却无双宿双飞之缘。”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神色怔仲不定。半晌方才续了下去。 

  “其实,青行云不叫青行云,他叫风行云。嗯,是啊,风在人族中是个少见的姓,在羽人族中却是个大姓啊。不错,他本来就是个羽人。虽然他混迹于人群中,建功立业,直至身任要职,手握重兵,一呼而群应。可是他还是个羽人呀。在整个汴京,在整个豫州,在这个人族操控一切的大陆上,他一辈子势必孤独。他必须躲在人类的面具后面迎接那些欢呼和荣誉——其实他可以一直瞒着他的妻子,因为羽人只有到八月十五那一天才会肩生双翼,露出异类的本相。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许他想带着他的妻子寻找一劳永逸的办法,但是他没能找到。他的未婚妻子在骤惊之下,就用青行云……风行云的剑杀死了他——异类从来都加不入人的行列——那一晚正是八月十五,巨大的白色羽翼从他的背上伸出,招展覆盖着他死后的天空……这就是我听到的故事。” 

  杨锁摆了摆下巴,做了一个不置可否的姿势。他把心团紧得仿佛圆石一般,魅的话语象风一样从它的表面拂过,留不下什么痕迹。他明白战斗即将到来。这个时刻,他要让身体逐渐强壮,充满力量;要让心更坚硬,冷静,只有在魅的剑动的时候才跟着它转动。然而她只是翻了下手腕,把剑插到了背上。她的手离开了剑柄,对杨锁说:“昨天晚上,我就看出来了,你不喜欢这柄剑。” 

  “我不喜欢所有的剑,”杨锁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剑到世上来,是要完成它的劫数的。它从成形的那一刻起,就渴望咬进什么东西血肉中,砍进什么东西骨头里,它渴望去剥取生命,那是它的宿命。越是拥有灵魂的剑越要完成它的宿命。”杨锁不带感情地说,“我不喜欢它的宿命感,因为我不喜欢被其他东西控制。” 

  “可是我费尽心计才得到了这把剑,”魅说,“手里没有剑,所有的人都会想杀你。” 

  “你错了,”杨锁慢慢地说,“因为这把剑,才会有人想杀你——我就曾经杀了很多的人,在死之前,他们痛苦,辗转,呼喊,但是没有用,他们还是要死。后来我想改变点什么。我想要他们安静,快乐,不再呼喊,不再死人。你明白吗?” 

  “可是你也错了,是吗?” 

  杨锁猛抬头,盯着魅的眼睛,魅只觉得心头一悸,仿佛被辟面劈了一刀。“我是错了。实际上,用任何方式都会死人,死很多很多的人,很多很多。” 

  这个魅简直是什么都不懂,她紧追不放地问道:“所以你逃到这儿来了?你到这儿来,是来寻找那个答案的吗?”仿佛一个霹雷在杨锁的胸口炸响,他能听到血液在他的脑中呼啸,暗夜的记忆在他的胸腔和咽喉间往来冲撞,他张开嘴想要嘶叫,然而他叫不出来。刀剑相交,溅出点点火花,照亮了夜晚,他仿佛又听到殿外如雷的蹄声。 

  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看见少女神色古怪地在对面望着他。“怎么了?”他问。 

  宝剑在她背后的鞘中咔咯一声响,呼啸着跳出来半尺高,又呛踉一声落回去。 

  “嘘,”魅说,“听。” 

  他听到了雾中传来凌乱而急骤的叮当声,那是蹄铁踏在山石上的声音。二十骑快马正沿着山道疾驰。那蹄声转眼越过山口,出现在山脊的尽端。 

  少女脸色一变,低声道:“来得好快。” 

  一挺乌沉沉的长戟率先从雾中探出头来,雾气被这一小支骑兵踏了开来,一个接一个的黑色身影象剪碎的暗夜一样从山脊的尽端浮现出来。 

  为首的武士看到了他们,他一拉羁口,勒住了马。那匹乌骓不耐烦地偏着头,喷着鼻息,在山道上打了半个转。他身后的其他武士就从他的两肋下放马涌出,呼啦啦形成了一个新月形阵势,将杨锁他们围在中间。 

  杨锁没有看其他人,目光就顺着眼前黑色的长戟缓缓上移。长有九尺的大戟闪动着青光,乌黑光滑的长柄握在一只指节暴突结实有力的手掌中。它的主人披着玄色的薄铁甲,黑色的斗篷在他的身后被风吹得向两边招展起来,仿佛黑鹰的两支翅膀。他的腰间插着一柄弯月形的长鞘,一枚铁制的狼牙挂着长链,缠绕在那柄弯月长刀的刀柄上。青铜头盔在他明亮凶悍的眼睛上投下深色的阴影。他沉默无语,紧抿的嘴角象刀刻一样清晰。这个跨马而立的黑武士就象一座冰山一样巨大,冰冷,充满压力。 

  他扫了杨锁一眼,并没有把这个弯腰躬背的委琐汉子放在心上。他沉着脸,钉子般的目光始终紧放在魅身上的那炳剑上。他开口说话了,话声好象很和蔼:“小丫头,你拿了我们的神兵,就想跑路吗?” 

  杨锁看见少女的脸又变得透明般没有血色,她咬着嘴唇说:“这柄青牙旋一向是羽族历代相传的宝物,什么时候起变成了蛮族铁牙的神兵了?” 

  黑衣武士身左,一名脸上刻着纹身的蛮族大汉暴怒如雷地吼道:“它原来是谁家的关你屁事,快乖乖把剑交出来,再给大爷磕三个响头陪罪,就放你走人。否则……”他唰地一声抽出腰际挂着的马刀,稍一抖腕,那柄刀刀尖颤动,嗡嗡之声厚重绵长,不绝于耳。 

  黑衣武士却不说话,转头望了望杨锁,目光中是一丝询问之意。杨锁转头向少女望去,见她也正瞟向自己,额头上的纹蛇被雨淋得透了,隐隐一抹朱砂色,更禁不住媚态横生。 

  杨锁哼了一声,想终究是个异类啊。他对那黑衣人道:“我在这当了二十年的农夫,如今也只想安安静静地当下去。” 

  那名黑衣武士点了点头,手上缰绳一松,坐下乌骓猛地朝前跨了半步,又收住脚步,腿脚僵僵的,立定不动。他不再理会杨锁,只对女孩吐出六个字:“剑交来,放你走。” 

  “好!”少女怒道,“那就让你们看看。”她一翻手腕,从背上抽出剑。仿佛一道霹雳,光华灿烂,剑刃的光亮让他们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连接天地的万条雨丝骤然断裂,所有的人都觉得一股锐利的气流撞在自己的脸上,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青牙旋离鞘时的长啸哀怨凄厉,宛若幽灵的呻吟,连绵不绝。一匹战马惊惧太甚,竟然后蹄一滑,长嘶之中,带着几块滚石翻下崖去,马上骑士多亏身手快捷,见机得快,在刻不容发之际纵身跃下马来,方才未和坐骑一起摔下绝壁,这一乱却已冲动阵势,山脊道上一时人喊马嘶,乱作一团。混乱之中,杨锁听得自己心中别别直跳,只觉雨点也犹疑了许久,方始犹犹豫豫地滴下来,不禁也暗叹了一声好剑。 

  少女手腕轻抖,那柄剑便唰地一声刺入脚下砂岩中半尺有余,悄立不动,瞬间光华隐遁,漆黑无光。少女冷哼一声道:“别的剑也就罢了,这柄剑乃云中柳氏所铸,本已与我极有渊源,更兼受过魂术师的熬炼,剑中精魂乃是当年豫州大将青行云的魂魄——既然被我看到了,它就一定是我的了。” 

  那青脸大汉勒定坐骑,哈哈大笑,喝道:“好个小强盗,果然蛮不讲理得紧,难道你要剑不要命吗?” 

  少女冷冷地道:“剑在这儿。让它自己来选主人好了。你拿得到,就是你的。” 

  “好。”青脸汉子喝声未绝,双足在镫上微一使劲,已是窜下马来。他一伸左手,疾勾向青牙旋的剑柄,右手竟是一刀砍向少女左颈。这一刀凌厉干练,如风行水上,绝不拖泥带水,竟是立意取了少女性命,下手绝不容情。 

  山间一阵风来,雨水更见大了,几滴水直落进杨锁的眼睛里,杨锁不由得眨一眨眼,将眼皮上的水珠抖去。却见白亮亮的万千乱丝中光亮一晃,风中一声呜咽,一物飞旋而上,血雨随即冲天而起。 

  随着那一声响,黑衣武士的乌骓马猛地后退了一步,望月刀在他的鞘里咔咔而跳,呼应而鸣。点点血丝溅在他的铁甲上。他依旧是不动声色,一双眼定定地望着那柄剑。 

  青牙旋依旧插在少女面前的地上,仿佛动也未曾动过。青脸大汉的左手凝在了距剑柄两指之处。少女的脸色越发地白了。一道血柱顺着她的额头往下流落,那不是她的血。大汉的手垂了下来,就差这一点点,他没能碰到那柄神剑。少女对他竟是看也不看,点漆般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越过他那魁梧的身体,直射在黑衣武士的脸上。青脸大汉没有头的身体晃了两晃,悄无声息俯身摔下,直至此时他那须发俱张怒目圆睁的头方才落了下来,咕碌碌直滚至杨锁脚下。 

  这一下,这一队蛮族骑士人人脸上变色。要知那青脸大汉在他们之中最是好勇逞狠,突敌陷阵,破关斩将,向来冲在最前,乃是队中第一位急先锋。此刻面对这位无名少女,居然甫一交手,就已断头弃颅。 

  那蛮族武士虽然惊惧,但游牧民族生性剽悍,遇强弥坚,在强敌面前毫无退缩之意。此时大雨如注,人人头上都有青脸大汉的血,混着雨水顺着脸颊直滴下来。一名提剑汉子猛一甩头,用手一抹,顿时满脸是红。他一声呼啸,长声喝道:“铁甲依然在!”那十七骑齐声喝道:“依然在!”声若滚雷,雄浑悲壮,竟是用上了激励蛮族武士死战的最高礼范。提剑汉子大声呼喝,六名披甲武士跃下马来,或举长枪,或举巨斧,衣甲振动,一起朝那少女扑来。 

  少女一咬牙,手腕一转,只听得又是一声响,青牙旋裂岩而出,跳入她手中,瞬间白光纵横,曼天而起,将那六人一起包在其中,这团白光边缘,只见得雾气片片划裂,雨丝寸寸断飞,那青牙旋的呼啸回旋之声犹如万鬼哭嚎,怨鬼索魂,令得人人失色。 

  杨锁站在一旁,见那少女夹在六名魁梧大汉之间,犹如一只白鸟在催顶乌云之间穿来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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