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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流浪金三角-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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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月后,联合国以压倒多数作出决议:一切外国军队必须立即无条件撤出缅甸领土,缅甸的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必须得到尊重。
  我认为李弥要做“缅甸王”的狂言并非心血来潮。
  一个官至云南省主席兼兵团司令的国民党封疆大吏,一个官场练达,宦海沉浮几十年的政坛老手,面对大批西方记者的照相机镜头和闪光灯,他难道不知道应该怎样说话?哪些话当说得,哪些话不当说,怎样遣辞造句,哪些话要惹大祸,他难道不知道?“出言谨慎”、“祸从口出”的古训他难道忘记了?何况外交场合不是儿戏,不是自己家里,容不得乱说一气!
  但是他毕竟开口了,发出一个惊世骇俗,令全世界包括台湾为之震动的声音,这究竟是为什么?是否说明他早有预谋,真的打算自立为王?将近五十年后我试图证实这个事实的时候,许多金三角老人都异口同声告诉我,都是美国人背后捣鬼,他们策反李主席,把金三角变成独立王国。我说李弥是不是被策反了?或者说李弥是不是确有此心?老人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他们生气地说:李主席是忠臣!他要是有二心,就不会赴台湾开会,就不会有后来的下场。我说:那么他为什么要对记者说做缅甸王的话呢?那不是造反吗?
  老人回答不出。
  于是我又产生第二个问题,李弥明知道有危险,为什么还要应召赴台?他不如干脆宣布独立,省去后来一段历史悲剧。我对这个历史人物的命运越来越感兴趣,他的初衷是什么?动机是什么?为什么突发狂言,又为什么落到后来那个众所周知的悲惨下场?个人大起大落的命运律动是时代的脉搏,我从这条脉搏中把握历史的曲折动向。
  钱大宇说,他父亲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月,伤愈归队不久,就受到总部柳元麟将军格外青睐。外面传说他要升官,连师长李国辉也打电话来问他,他并不是柳元麟的人,在国民党军队,派系是一切仕途的通行证,所以这种从天而降的器重反而让他心里惴惴不安,有种大祸临头的不祥预感。令他惊讶的是,拉牛山大战后,勐萨变成一座大军营,到处建起仓库和营房,到处拉起铁丝网,道路有了,汽车有了,青天白日旗高高飘扬。国民党军人不再穿着破破烂烂的军装,他们换了咔其布美式军服,头戴钢盔,脚登皮鞋,个个神气活现的样子。这种繁荣景象在抗战胜利之后那几年中曾经短暂出现过,然后就昙花一现地消失了。
  我从史料中知道,此时为国民党残军鼎盛时期,他们的势力范围迅速扩展,北到密支那,南抵泰国清迈府,东达老挝山区,控制区域面积达二十万平方公里,超过台湾将近七倍之多!队伍剧增至三万多人,除从大陆逃出来的原国民党官兵、旧政权人员和各种汉人,连盘踞山头的土匪、土司武装也纷纷前来依附。在金三角,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当为第一真理,国民党军队的强大就向所有人展示这个无往不胜的真理力量。
  钱运周当然清楚这一切强盛的根源都在于美国援助,美国佬才是这场大戏的幕后导演。他们将武器装备和各种援助包括美元秘密空运到勐杯机场,骡队马帮将这些物资源源不断地运进勐萨,运到金三角各地,就像输血一样,武装和加强着国民党残军。有了这个后台老板,怪不得李弥说话那么气粗。然而美国人越是下本钱,他们对美国依赖就越大,如此下去,不听美国人的摆布行吗?他是情报处长,美国人在背后的间谍活动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包括那个会说中国话的詹金森上尉,公然多次对他策反,说要脱离台湾,宣布独立,李主席态度怎样,李师长态度怎样,等等。他听了也不吭气,藏在心里,不敢对任何人透露。这是谋反的大事,弄不好会掉脑袋的。
  钱大宇说,有一天柳长官将他父亲请去,或者说是“传唤”去进行一场非同寻常的询问。这场询问彻底摧毁了他父亲的做人信念,改变他父亲的立场乃至人生走向,很久以后我明白,这是一个军人悲剧人生的开始。钱大宇强调说,其实不是询问,也不是谈话,而是阴谋。确切地说,这场被称作“阴谋”的询问始于将近五十年前某个普通的傍晚,天空下着雨,地点在金三角勐萨。
  我认为有必要介绍一下金三角第二号人物柳元麟。
  《黄埔将帅录》载:柳元麟,浙江慈溪人,黄埔四期步科毕业,历任连长、副官、教导大队长,抗战爆发后任总统侍从室警卫团长、少将副主任、副侍卫长等,1949年春任第八军副军长。云云。我们从这段资历排列表上不难判断,这位副总指挥决非等闲之辈,他与李弥同为黄埔四期同学,后来又给李弥当副手,应该说与李弥关系很深。与李弥不同的是,柳元麟是浙江慈溪人,蒋介石小同乡,这一点对他的仕途至关重要。黄埔毕业,他先后在南京和重庆做了十四年总统府侍卫官,只是后来因为一不小心得罪某个大人物,被贬到陆军大学将官班学习,幸逢同学李弥重组第八军,举荐他担任副军长。我以为李弥提携同学很可能不是顾念旧情,而是一种投资眼光,因为柳元麟与南京官场关系极深,盘根错节,这恰恰是作为军人的李弥所缺少的。
  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冬,李弥一行被卢汉骗至昆明扣押,李弥把老婆龙慧娱和副军长柳元麟作为人质留在昆明,自己得以脱身。这件事虽然后来李弥用任命他当副总指挥予以补偿,但柳元麟内心是否耿耿于怀我们不得而知,总之通过后面事件的演变发展,我们可以看到,作为政治动物的人是怎样为自己牟取利益的。
  钱大宇的父亲,那个注定要倒霉的小小情报处长,一个校官,突然被长官叫去,卫士开了一瓶“绍兴黄酒”,长官亲自同你喝酒说话,你说钱运周能不紧张得背上出汗吗?他当然知道副总指挥的来头,但是作为下级他不大闹得清楚长官之间的复杂关系,如果一旦说话不慎或者说错话说漏嘴,那么他这个小人物的命运就算活到头了。
  几杯酒下肚,柳长官看部下表情僵硬,汗也淌下来,手脚无处放,不像喝酒,倒像受审。他笑笑说:“钱处长,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
  钱运周连忙立正回答:“报告,确实不知道,请长官指示。”
  柳元麟和蔼地说:“看你紧张的,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啊?”
  钱运周大吃一惊,他不知道柳长官暗示什么,是不是指他与李国辉有某种特殊关系?或者隐瞒什么情报没有汇报?李国辉是金三角元老,因为受排挤,与柳元麟关系不甚融洽,他是李的老部下,处在夹缝中的他就说不清楚。他正要解释,长官把他肩膀按下去说:“不着急,来来,喝酒喝酒。”
  两人一连干了五六杯,柳元麟吩咐再开一瓶。钱运周不敢说不喝,只得硬着头皮往下灌。热辣辣的酒精顺着喉咙一路淌下去,将肠胃里的血液点燃,他觉得脸开始发烧,嘴巴控制不住,话也多起来。柳元麟又像责备又像关怀地说:“钱处长,你很年轻,又有能力,真是前途无量啊。你为什么从来不向我汇报有关美国人的情报?”
  钱运周心里很清醒,他大声回答:“回长官的话,李长官下过命令,对盟军一律开绿灯,不保密。所以没有监视他们。”
  柳元麟没有看他,却把玩手中的酒杯,轻描淡写地说:“钱处长,你是李师长老部下,我知道你们曾经在医院里密谋事情。是不是同美国人有关,啊!?”
  钱运周脑袋“嗡”地一响,像挨了一颗炸弹,差点跌下椅子。密谋造反可是要掉脑袋的。他在医院养伤期间,李国辉来看他,确实悄悄谈起美国人策反李弥和脱台独立的事情。李国辉反对独立,但是不敢反对李弥,所以对金三角前途忧心忡忡。柳元麟居然就知道他们在医院谈话?难道隔墙有耳,还是有人出卖了他?他汗流满面,战战兢兢地分辩说:“长官,那天我、我……你知道,我受了伤,李师长来看我,不是什么密、密谋。”
  柳元麟刀片一样的眼光一下子刺穿部下的心,他悲天悯人地摇摇头,盯着下级躲闪的眼睛说:“钱处长,你搞对外情报,那是打仗用的。我搞内卫情报,什么人的行动都别想瞒过我的眼睛。这一套我比你在行,懂吗年轻人?”
  钱运周终于感到吃不住劲了。他是个小人物,一只蚂蚁,他怎么敢得罪柳长官,这个除李主席外的金三角最高统帅呢?他会像踩死蚂蚁那样把他踩得粉碎。但是他也不愿意背叛李国辉,那是他的人格,他的自尊,他作为人的起码精神信仰,“忠”、“义”、“信”,这些信念是军人的精神灵魂,支撑他的脊梁,使他站着而不是趴在地上做人。
  但是柳长官显然不肯放过他,他温和地俯下身来威胁说:“年轻人,你不替自己前途想想,不替家庭孩子,还有你的土司岳父想想吗?……已经有人告发你,我是为你好。”
  长官的话像一柄重锤,他听见“轰隆”一声,自己的脊梁骨像狗一样折断了。一个人要是中了枪弹,他还可以复原,但是如果人格被摧毁,他就再也没法站起来。这天夜晚,一头小动物被大蟒猎杀,一个小人物的灵魂被吞噬,忠诚与叛卖,信仰与利益,崇高与卑微,道德与耻辱,大千世界每天都在发生激烈的冲突和碰撞。钱大宇说,后来他父亲酒气醺天地摸回家里,莫名其妙抱头痛哭,那时候他还呆在母亲肚子里,他听见父亲喃喃地对他说,儿子啊,长大走得远远的,千万不要……当兵。
  据说李弥要当“缅甸王”的狂言传到台湾,引起诸多非议猜测,一个中心话题是,李弥到底想干什么?
  李弥就是拥兵自重,就是要当“缅甸王”,蒋介石也无能为力,台湾自身难保,对千山万水之外的金三角,对有美国人做后台的李弥,你又能怎样呢?没有资料记载蒋介石对此事如何反应,是否又骂了“娘希匹”,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台湾决不会坐视不管。
  李弥讲话过后一个多月,一个化名杨哲惠的台湾木材商人随马帮抵达金三角边缘重镇美塞(夜柿),等待进入缅甸大其力(勐板)。
  台湾商人看上去有四十岁年纪,戴副墨镜,所以不大看得清楚他的眼睛。他个子不高,厚嘴唇,脸上多肉,高颧骨,样子不大随和,不大像个会做生意的商人。商人大多油嘴滑舌和气生财,见人三分笑,这个人却始终皱着眉头,好像不会笑,或者即使笑也决不会露在脸上。他给人感觉比较生硬,比较独立,就像一块棱角锋利的大石头,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肃杀之气。他的随行马帮有几十人,个个噤若寒蝉,小心谨慎地跟在后面。
  对面土路上出现一队赶路的骡马牲口,马蹄得得,踏出一溜急急的尘烟来。一个穿便服的汉人男子跌跌撞撞跳下马来,看得出他表情激动热泪盈眶,要不是旁边有人拦住,他准会趴在地上磕起响头来。
  “柳将军,民国二十八年经国回奉化溪口老家奔丧,一晃十五年过去了,真是世事沧桑啊!”木材商人执着中年人的手亲热说道。
  “大公子,元麟真是时时想念您和校长啊。”穿便服的中年人喉咙哽噎,眼泪涌出来。
  中年男人是前总统府副侍卫长,金三角反共救国军副总指挥柳元麟。而貌不惊人的木材商人则是未来的台湾国民党领袖,蒋介石的大公子兼接班人蒋经国!
  这是一个极为秘密和冒险的行动,连李弥也被蒙在鼓里,蒋介石竟然派出蒋经国到金三角视察,我们便不能不联想到,这是对李弥狂言的最敏感反应!
  设想一下,如果李弥有心造反,闻风将蒋经国扣押,当作人质与台湾谈判,台湾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只有乖乖答应李弥条件?退一步说,即使李弥不造反,缅甸政府或当地土司绑架蒋公子,蒋介石也是后悔莫及啊!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一贯老谋深算的政治家蒋介石走出这步险棋,当是一着败招。不料我在美斯乐台湾读书会看到一本书名为《蒋总统与海外赤子》的书,信手翻来,却翻出一段惊天动地的历史缘由,无意之间,历史之谜迎刃而解。
  原来蒋经国曾与柳元麟有过一段鲜为人知的生死交情,我相信这是台湾决定派蒋经国前往金三角秘密接见柳元麟的主要原因。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十一月,浙江奉化溪口遭日机轰炸,蒋经国生母毛福梅被炸身亡,时为总统府侍卫总队团长的柳元麟奉命护送蒋经国前往老家奔丧。日本人闻到风声,一路飞机跟踪投弹,还有日奸给飞机指示目标,幸好柳元麟一路悉心护卫化险为夷。有两次惊心动魄的遭遇,一次车队被炸,还有一次呼啸的炸弹落在前面,柳元麟奋力将蒋经国推到水沟里,自己和卫兵压在上面,结果自己负伤血流不止。当时他们都还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年轻人容易动感情,柳元麟比蒋公子长两岁,蒋经国当场感动得泣不成声,抱着受伤的柳元麟叫大哥。
  柳元麟很快被晋升为少将警卫旅长。
  柳元麟接台湾密电,当时并不知道什么人物来视察,当然更不会想到小蒋亲自出马。他从电令中那种严厉口气能猜出来人是个不同寻常的人物,也许是国防部长亲临金三角。直到远远看见桥头上站着一群人,看见那个熟悉而又久违的身影,这才如同醍醐灌顶一般,明白原来生杀予夺的上帝已经来到他的面前。
  我相信这次会见决定了李弥的命运。台湾信任柳元麟,柳元麟效忠蒋氏父子,这就等于架空李弥。再说李弥自己躲在曼谷享福,而柳元麟却在勐萨第一线打仗,谁能更快控制部队呢?我不知道柳元麟是否忌恨李弥,我不愿意猜测他的个人品质,但是效忠台湾显然比效忠李弥有更大的好处,也更名正言顺,柳元麟何乐而不为呢?
  蒋经国在大其力一家华侨私人当铺与柳元麟密谈一夜,密谈内容不得而知。钱运周亲自参加布置秘密警戒行动,一连二十四小时不敢合眼。他得到的最高报偿是未来的蒋总统亲自与他握了手,并亲口勉励他“好好跟着柳总指挥干,前途无量”。请注意,是好好跟着柳总指挥,而不是李主席,所以钱运周受宠若惊之余,庆幸自己总算没有站在柳总指挥对立面。
  第二天一早,这个化名叫杨哲惠的台湾木材商人悄悄离开大其力返回泰国,一行人身影过了界桥,登上等候在泰国边境的汽车。汽车发动起来,在夜柿通往曼谷的漫长公路上扬起滚滚尘灰,很快消失在雾气中不见了。
  关于云南省主席兼反共救国军总指挥李弥被诱骗至台湾软禁一说,民间有多种版本,台湾官方未见证实。我在金三角采访时,从很多人口中听说这件事。我关心的问题是,李弥是否意识到是个阴谋?他为什么还是要去?这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
  三十年后,晚年的李弥在台湾出版一本《李弥自传》,对这段对于他个人至关重要的历史一笔带过,称:接台湾国防部急电,要我立刻赴台出席。当时有幕僚劝我以副总指挥代行出席,我不允,到台后以身体不好为由,不再返回金三角。
  这段含含糊糊的话中确有许多隐情。为什么幕僚要劝其……代行出席?为什么“我……不允”?到台后为什么“以身体不好为由”留下?我在勐萨采访那位前幕僚老者,他回答说:“多数人都劝李主席不要去,台湾传说很多,早已有所耳闻,李主席犹豫不决。”
  我说李弥主要顾虑什么?
  他说不去正好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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